第 141 章

  陸宏達的副官很快來到陳公石休息的艙房,敲門。

  片刻後,門打開一道縫,陳公石露臉。

  副官和他很熟,笑著告訴他,陸現在正跟著土肥將軍和艦上的幾名高級人員在吃飯,問他身體怎麼樣了,是否一道過去。去的話,大帥可以將他引薦給將軍。

  「將軍聽大帥提了你的情況,對你頗感興趣。」

  陳公石問飯吃得怎麼樣了,餐後如何安排,他們要去哪裡。

  「快了,七點將軍會和大帥到會客室談事,他們以前是師生,應該有些私事,你也明白的,到時陳議長你應該不便同在。你要是想快點見將軍的面,現在就跟我一起去。」

  陳公石說自己身體還是不適,恐怕吃不下,且剛吃過藥,不如先休息,請他替自己向陸宏達以及土肥致歉。

  副官也知他拉肚子,現在勉強過去,吃飯的時候若是發作,未免失禮,自然不會勉強,於是笑道:「行,那你先休息,我代你說明情況。還有,你副官住的地方在下層,和我一個屋。你這邊好了,讓他自己下去。」他報了個房號。

  陳公石向他道謝,等他轉身走了,關門,扭頭看向站在身側門後的賀漢渚。

  賀漢渚收了頂在他腰後的槍。

  陳公石低聲告饒:「賀司令,你要我做的,我全都已經做了。這事過後,我的前途也完了,我只求活命……」

  他話沒說完,賀漢渚一個肘擊,擊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陳公石只覺耳中「嗡」的一下,劇痛傳來,眼前發黑,當場撲在地上,不省人事。

  賀漢渚不會濫殺無辜,但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

  這個陳公石,和陸宏達穿一條褲子,現在又跟著他跑去日本,打的是什麼主意,不言而喻。

  賀漢渚將昏過去的陳公石拖進艙室的盥洗室里,找出一根繩索,將他手腳牢牢捆住,又往嘴裡塞滿布團,確定不會給自己接下來的行動造成麻煩,便反鎖盥洗室的門,走了出去,打開行李箱,取出之前放進去的布包。

  他要感謝陸宏達前次安排的針對自己的那一場汽車定時炸|彈刺殺行動。

  要不是那次經歷,他還不了解有定時炸|彈這種好東西。

  司令部技術科的科長當時獲得樣本後,拿回去研究了下,很快上手。賀漢渚此前已多次練習,現在手法相當熟練。

  布包里裝著製作定時炸|彈需要的所有材料。炸|藥、雷|管、電線、電池等等。按照他的計劃,需要製作兩顆。已經分開綑紮。

  他取了出來,很快製作完畢,最後只剩定時。

  他想了下,看了眼腕錶,將兩顆炸|彈的鐘表都設定在了相同的一個小時之後,全部完成,再次用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行李箱,隨即提了起來,打開門。

  現在他處的位置在艦艇的生活區,位於後部。這裡是中高級軍官居住的地方,門外一道走廊,十分安靜。

  賀漢渚提著箱子出去,先安裝重要的那一顆,往中部炮塔方向而去。

  艦艇之中,各種功能分區位置固定。彈藥庫就在炮塔的下方。

  現在正是晚飯時間,一路出去,沒有遇到什麼人。

  賀漢渚順著鐵梯下艙,很快來到炮塔的正下方。

  對面,走廊的牆上,有禁止閒人入內的警告標誌。

  「站住,什麼人?」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喝問聲。

  賀漢渚轉頭,見一個衛兵端槍朝自己大步走了過來,知道是負責看守執勤的,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用流利的日語問路:「我是今晚剛登艦的陳議長的副官,剛才被告知,我住的地方在下層,但這裡的路太複雜了,我迷了路,正想找個人問。請問房間在哪裡?」

  東瀛彈丸小國,從前更是東方附庸,明治後不過短短二三十年,便後來居上,從一個貧弱小國崛起為亞洲首強。

  晚清以來,國人羨慕之餘,朝廷內外,但凡心有家國之人,無不心存效仿維新之念,大批的人陸續去往東瀛留學。

  賀漢渚的祖父也是如此。他憂心國運,從小就給孫兒請了日語教習,打算等他大後,身體允許的話,也送他去東鄰留學。後來計劃自然不成,但賀漢渚的日語從小學了多年,程度極好。

  「在後頭!這裡是彈藥艙!快出去!」衛兵厲聲喝道。

  賀漢渚道歉,假意要走。

  「等一下!」

  衛兵又叫住了他,目光盯著他手裡的箱子。

  「箱裡是什麼?」

  「是我的隨身行李,要帶去房間。」

  「打開!」

  「土肥將軍!」

  賀漢渚忽然看向他的身後,面色一整,恭敬喊道。

  衛兵急忙回頭,卻見身後空蕩蕩的,哪有什麼將軍?還沒反應過來,後頸劇痛,如被人重重砍了一刀,當場撲地。

  賀漢渚迅速放下箱子,跪地,一膝牢牢壓住還沒完全失去意識正在掙扎的衛兵的後背,雙手左右端頭,發力,猛地一扭。

  伴著一道清脆的骨頭斷裂的「咔嚓「之聲,衛兵頸骨斷裂,身體痙攣了下,當場氣絕。

  賀漢渚看了眼左右,將屍體拖到近旁的一間儲物室,塞進去後用雜物遮擋了下,隨後出來,提著箱子快步入了走廊,停在了一扇門前。

  這扇門後,就是彈藥庫。他沒有鑰匙,現在短時間內,沒法搞到手,當然無法進去。

  但這不重要。

  五十分鐘後,他裝配好的這枚攜帶巨量炸藥的定時炸|彈,足以將周圍幾十平米範圍內的一切都炸得稀爛,然後引爆彈藥庫。

  今天晚上,這條剛出港不久的軍艦,將會因為不明原因的彈藥庫自爆而沉沒在外海。這條艦上其餘的人,是生是死,看各自的運氣。

  賀漢渚將炸|藥安放在一個距離最近的排風洞的後面。

  這個地方十分隱蔽,平時也不會有人察看。除非特意搜索,否則絕不會被發現。

  他迅速離開,回往上層,路過食堂附近的時候,幾個艦上的水兵剛吃完晚飯,嘻嘻哈哈地出來,口裡議論著這趟回家之後能待多久,忽然看見賀漢渚,紛紛望了過來,神色鄙夷。

  賀漢渚若無其事經過,回到軍官生活區,再次看了眼時間。

  六點四十。距離七點還有二十分鐘,距離爆炸四十分鐘。

  會客室應該就在軍官生活區的附近。

  賀漢渚找了一下,果然,很快看到了一間釘有銘牌的房間。他隔著門仔細聽了下裡頭的動靜,沒什麼聲音,又敲了敲,隨即慢慢推開虛掩的門,望了進去。

  會客室日室裝修,陳列著榻榻米和一架用作裝飾的四聯浮世繪屏風。此刻空無一人。

  他毫不猶豫,閃身而入,關門後,走向榻榻米。

  榻榻米上有張小桌,上面已經擺好了茶具,正靜待來人。

  賀漢渚取出另外一個傢伙,蹲了下去,正準備用最快的速度將這東西安放在榻榻米的下面,然後迅速離開,突然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有人朝著這邊來了。從腳步的方向來判斷,應該就是來這裡的。

  沒時間了。

  賀漢渚迅速收起東西,幾步跨到了那面用作裝飾的浮世繪屏風之後,躲了進去。

  他剛藏好,就見門被人推開,伴著一陣說笑之聲,門口來了一撥人。

  走在前的,是個身材矮胖身穿高級軍官制服的日本人,正是土肥中將,日在華屯軍司令。他這趟回國,目的是要述職。

  陸宏達跟在他的身後,臉上帶笑。

  土肥和陸宏達走了進來,包括副官在內的剩餘所有人便都主動停在門外,將門關合。

  周圍安靜了下來。

  土肥帶著陸宏達登上榻榻米,相對入座。

  賀漢渚沒有想到,這兩人的會面會提前到來。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安好這枚炸|彈後,他便離開,然後等待爆|炸。

  到時候,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陸宏達連同土肥中將一起被炸死在這裡。

  第二種可能:他們已經結束會面,離開了這裡,躲過一劫。

  但二人會面,要談的事情必定很多,短短半個小時,應該不夠。所以這種可能不大。

  不過,即便真的已經離開,也沒關係。

  一旦上下兩顆炸|彈同時爆|炸,尤其下面彈藥庫的爆|炸,必會引發混亂,到時候他隱在暗處,有的是機會下手。

  賀漢渚什麼都考慮好了,就是沒想到人會提前到來。原本二十分鐘,足夠他裝好東西安全離開。

  現在東西不但留在手上,自己也沒法脫身。

  心念電轉之間,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無聲無息地將箱子放在了地上,看了眼腕錶,摸了摸身上藏著的匕首,靜靜等待時機。

  榻榻米上,陸宏達親手為土肥倒茶。

  剛才飯桌上的陪客眾多,很多話不便談及,他何來的心情吃飯。土肥應當也是如此,彼此心照不宣,草草結束飯局,來了這裡。

  陸宏達開場仍是敘舊,說了些閒話,開始談自己年輕時在東瀛士官學校學習的情景。

  「將軍您那時與我年紀相仿,不過略大幾歲,卻已有帝國傑出青年軍官的榮譽。當日能成為您的弟子,是我三生有幸。」

  土肥慢慢地喝了口茶,目光閃爍,沒有說話。

  陸宏達見他進來後,臉色就不比剛才在外時那樣和煦,知道這次戰敗,他對自己極是失望,剛才只是出於維護自己的面子,才在外人前若無其事,現在沒了外人,他自然不用給自己好臉色了。

  果然,土肥冷冷地道:「你也知道,我剛任位不久。知道我為了幫你掌握北京,說了多少好話,爭取了多少條件?這就是你對我的回報?這趟回去,你叫我怎麼述職?」

  陸宏達心裡暗罵。

  東瀛人會有什麼好心。打的什麼主意,他一清二楚。

  從深心來說,如果可能,他也不願徹底淪為對方的工具。

  這和別的不一樣,這是千古罵名的大罪,任誰都要掂量一番的。

  他原本計劃,戰勝控制京師,做了大總統後,和對方虛與委蛇,尋求其餘各國制衡,走一步看一步,不到最後,絕不輕易答應。

  但現在,他已沒有餘地。他這步子扯得過大,一下就邁到了最後。

  他咬牙道:「劉家口一戰,我原本已經占據極大的上風。我沒想到賀漢渚會狡詐到如此地步。怪我疏忽輕敵!如果還有下回,我絕對不會重蹈覆轍,將軍放心!」

  他口裡自責,意思卻很明顯,這回戰敗,全是因為自己疏忽,並非因為沒有實力。

  「賀漢渚?」土肥重複了一遍名字。

  對這個名字,他自然不會陌生。

  「就是你的那個仇人?開戰前你不是借了一名武器專家策划行動嗎,為什麼失敗?」

  「他太狡猾了!裝在他車裡的定時炸|彈被他發現了。」

  說起這個,陸宏達就想到自己被他蒙冤被迫逃出京師,倉皇之間準備不周開戰,愈發恨得咬牙切齒。

  土肥眯了眯眼,沉吟了片刻:「需不需要我這邊動手?」

  陸宏達和東洋人打交道由來已久,深知這個民族的人骨子裡慕強,不但如此,對不如自己的弱者,更是充滿鄙視,根本不會平等看待。

  自己雖然以對方為靠山,但他們也有求於自己。自己如果連個私仇之人都對付不了,需要對方出手解決,往後還怎麼有底氣和對方打交道?

  並且,雖然他需要靠山,但他畢竟不是普通人。這點臉面和自尊,還是要的。

  「不不,您的好意我心領。這件事我自己會儘快處理妥當!他是心腹之患,我絕不會讓他再久活於世!」

  陸宏達立刻婉拒。

  土肥見他態度堅決,便點了點頭,隨即想起一件事:「據說天城的廖壽光這次也死於戰事?」

  陸宏達面露痛惜之色,口裡稱是,見土肥沉吟不語,似乎在想事,有所猜測。

  廖家以前對傅氏有所鉗制。廖壽昌死後,傅氏也由新的掌門人傅明城接手,那邊的廖壽光就有點制不住了。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現在好了,乾脆連廖壽光也死了。

  陸宏達便道:「將軍你是在考慮傅氏往後的掌控問題?如果有困難,等我安穩下來,我會盡力為將軍你謀劃。」

  土肥淡淡道:「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那就好。」陸宏達賠笑。

  這一場戰敗,他搞得實在狼狽,現在這樣跟著土肥去那邊,實話說,樣子也太難看了。

  陸宏達想了一想,終於下定決心:「將軍,你可聽說過從前義王窖藏一事?」

  土肥目光一動。

  陸宏達見他仿佛有興趣,精神大振,就將來歷解釋了一遍,最後道:「這也是我和賀漢渚結下仇怨的起因。當年賀家抄家之後,雖然找不出半點東西,但我始終沒有放棄。據可靠消息,當年那個鄭大將有後人活了下來,如果窖藏之事是真,那麼極有可能,東西就是落在鄭大將後人的手上。以我推測,那麼大的一筆財富,不可能藏得很遠,應該就在義王最後幾年活動的地區,而鄭大將的後人,他作為窖藏的守護人,也絕不會走得太遠。所以這些年,我派人一直在那一帶查訪鄭大將的後人,現在終於有了一個線索。」

  「誰!」土肥立刻追問。

  陸宏達是想拿這個當做投名狀,私下獻給土肥,以便爭取他的完全支持。否則,萬一日後對方另有了可以扶持的人,自己絕對會被當做棄子拋棄。

  「這要感謝姓賀的小子了。那人就是因為年初他去往關西平亂而引起我的注意的,當時幫了他一個大忙。無論是年齡、身份,或者從前的經歷,我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忽然這個時候,對面的屏風後發出砰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掉落,砸在了地板之上。

  軍艦正在航行之中,本就不穩,杯中的茶水都在晃動。

  或是剛才遇浪,牆上掛的東西被震落在地了。

  土肥循聲扭頭看了一眼,皺了皺眉,示意陸宏達稍候,自己起身下榻,走到屏風之旁,探身看去。

  賀漢渚藏身在屏風後,此刻迅猛如同獵豹,手起刀落,一刀便割斷了剛伸進來頭的土肥的咽喉。

  土肥來不及發出半點聲音,就感到自己喉頭驀然痛冷,接著,嗖的一下,有空氣未經他的口鼻,直接灌進了他的肺腑。他的眼睛裡,這個時候,也終於躍入了一張清瘦而冷峻的青年的臉孔。

  他猛地睜大眼睛,嗬嗬了兩聲,但還沒來得及有任何的別的身體反應,緊接著,胸口又是一涼。

  那把剛割了他喉嚨的匕首又插入了他的心臟。

  他看見那青年攥著匕首的柄,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絞了幾下,最後拔了出來。

  屏風的背面,剎那噴滿血跡。

  土肥圓睜雙目,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嘴巴仿佛水裡的金魚,無聲地一張一合,最後在那青年的扶持之下,身軀慢慢地倒了下去,趴在了對方的腳邊。

  陸宏達起先不以為意。

  剛才說了那麼多話,有些口渴。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驀然抬眼,卻見土肥不知道怎麼了,身體突然直挺挺地歪了過去,接著,屏風後仿佛有什麼巨大的吸引力,將他一下給吸了進去。

  陸宏達手裡還端著茶杯,便眼睜睜地看著土肥那兩隻穿著白色棉布襪子的腳從屏風頭裡縮了進去,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伴著古怪的仿佛管子漏風的嗬嗬之聲,有水噴濺到了屏風上,接著,一切就都平靜了下來,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整個過程,短短不過七八秒的時間而已。

  陸宏達吃驚,叫了一聲將軍,沒聽到有回應,立刻放下茶杯,跳下榻榻米,向屏風後衝去,快到的時候,突然,他看見屏風的腳下,慢慢地滲出來一縷血。

  他的瞳孔驀然睜大,猛地掉頭,朝著門口的方向奔去。

  「來——」

  賀漢渚豈會容他逃出去叫人,宛如猛虎一般,從屏風後躍出,將自己剛才抽出來的皮帶一套,立刻從後套在了陸宏達的脖頸上,旋即收緊。

  陸宏達被勒住脖頸,心知不妙,慌忙伸手,一把攥住套在了自己脖頸上的皮帶,奮力拉扯,企圖留出一點呼吸的空間。

  賀漢渚倒拖著兩腿踢動奮力掙扎著的陸宏達,拖了幾步,令他撲地,用膝壓著他背,借自己身體的力量,將他牢牢固定。

  陸宏達的雙手拼命地扯著收得越來越緊的皮帶,臉孔漲得發紫。

  他拼著最後一點力氣,奮力搖頭,含含糊糊地求饒:「等一下……我有話……」

  賀漢渚略略鬆了點手。

  陸宏達張大嘴,拼命地透著氣,斷斷續續地說:「我後悔了……你給我一個機會吧……當年是我向朝廷告發你祖父沒錯……但我也是被人利用,借刀殺人……怎麼就那麼巧,我正需要你祖父的罪名,當年鄭大將手下那個叛徒的後人就找了上來提醒了我……我其實也是被人利用了……我已經猜到是誰……你饒了我,我就告訴你……」

  賀漢渚眼底猩紅,雙目如欲滴血。他手背的青筋猛地暴起,咬牙,一個發力,再次勒緊皮帶。

  陸宏達雙眼白翻,再也說不出話來,漸漸地,停止掙扎,那兩隻抓著皮帶的手,也軟了下去,一動不動。

  賀漢渚繼續發力,又勒了一會兒,確定陸宏達氣絕,終於,慢慢地鬆開了手。

  他閉了閉自己那一雙血紅的眼,睜開,看了眼趴腳下的一動不動的死去的仇人,從他的脖子上抽回皮帶,系回到褲腰上。

  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

  「將軍?陸先生?你們怎麼了?沒事吧?」

  賀漢渚辨出是那個武官吉田的聲音。

  剛才為了防止驚動外面的人,他沒用槍。但勒死陸宏達的時候,他發出的踹地聲應當還是傳了出去。

  他迅速系好皮帶,看了眼時間。

  這裡的這枚炸彈,剛才因為計劃臨時變動,已被他解除。

  但離下面的爆炸,只剩不到兩分鐘了。

  他拖著地上陸宏達的屍體後退,連同土肥一起藏進屏風後,自己立在一旁。

  土肥和陸宏達私談,吉田和陸宏達的副官便守在外,剛才敲了一會兒門,始終沒聽見回應,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覺著不對,強行破門,裡面沒有人。

  而那張榻榻米上,茶水依然冒著裊裊熱氣。

  「將軍!」

  「陸大帥!」

  兩人各自叫了幾聲,環顧周圍,吉田很快看見屏風的腳座下有血,吃了一驚,立刻掏槍,慢慢地走了過來。

  就在這個時刻,突然,伴著下面傳來的一道沉悶而劇烈的爆炸之聲,腳下的地板仿佛遇到地震,顫抖了一下。

  與此同時,賀漢渚開了一槍。

  吉田額頭中彈,人被掀翻在了地上。

  陸宏達的副官大吃一驚,知道不妙,轉身要逃,後心也中了一槍,撲在門口。

  「來人——」

  他掙扎著,朝外爬去,嘶聲吼叫。

  但是已經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喊聲了。連剛才的那兩下槍聲,也完全地被吞沒在了甲板下方傳出的爆炸聲里。

  水兵全都被驚動,紛紛朝著艦艇中央的炮台方向跑去,突然,「轟——」

  距離第一道爆炸聲過去不過幾十秒,仿佛有什麼埋下下面的詛咒被喚醒,第二次爆炸,接踵而來。

  這一次的爆炸,徹底地掀翻了炮台上方的基座,附近的一根煙囪隨之折倒,轟然坍塌,砸在甲板之上,來不及躲避的官兵當場就被壓在下面,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好!彈藥庫爆炸!」

  終於,有人回過神來,厲聲大吼。

  但是誰能阻止這種失控的力量?

  緊接著,第三次爆|炸又轟然而至。

  這條龐然大物的動力艙位於尾部,現在還沒有受到爆|炸波及,依然在驅動著艦體前行,但船的中央部分已經扭曲,鋼體斷裂,火光熊熊,電力也突然中斷,所有的艙室都陷入漆黑。

  甲板上的火光是最後的照明,映出了水兵那一張張驚恐的臉。

  每一個人都明白了,等待著這條軍艦的命運,只有沉沒。

  爆炸之初,艦長下令停船,接著立刻想到了土肥,帶人上去找他,但隨著緊接而至的爆炸和電力的中斷,軍艦也開始快速下沉,全艦很快就陷入了無序的狀態。

  賀漢渚一槍打死趴在門口的看到過自己的副官,混在來回跑動的水兵的中間,奔到船尾甲板,從一個正準備跳水的水兵手裡奪過救生衣,套上,隨即朝著海面縱身一躍,下了水。

  這裡雖然還是近海海域,但風浪已經不小,他一邊保持身體的漂浮,一邊奮力朝著和艦體相反的方向游去。

  他必須要在艦體下沉之前到達一個安全的點,否則,一旦被帶進旋渦,想活著出來,可能性微乎其微。

  附近在他的身後,伴著不絕的噗通噗通之聲,全是和他一樣跳海求生的水兵。

  突然這時,身後又爆發出了一道巨響。

  這一次應該是彈藥庫里全部剩餘彈藥的爆|炸。能量巨大得幾乎要將艦體從中折為兩截。

  船尾一根高達十餘丈的巨大煙囪承受不住衝擊,搖搖晃晃地倒了下來,轟的一聲,這龐然大物平砸在了海面上,掀出的海浪猶如海嘯的牆,碎裂的管體和磚石更是四下飛濺,射向周圍的海面。

  附近的幾個水兵直接被壓在了下面,連聲音都沒有,當場沒頂。

  賀漢渚感到一股攜裹著巨大力量的浪牆朝著自己當頭砸了下來,猶如重錘一般,將他也壓到了海面之下。

  不過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如何能擋。

  胸中氣血猛烈翻湧,後腦一痛,眼前發黑,他失去了意識。

  他被一陣嗆水的痛苦給喚醒,朦朦朧朧地,意識一絲絲地回到了他的身體裡。

  他感覺自己正在往下沉去。

  身上穿的救生衣,剛才應該是被那個大浪給打脫了。現在他的周圍全是水,他不能呼吸,閉著氣,什麼也看不見,漆黑一片,胸口更是疼痛無比,猶如就要爆炸一般。

  他想制止自己的下墜,浮上去,但卻是徒勞無功。

  後腦的受傷似乎令他手腳失了協調,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只感覺自己像是一隻沉重的秤砣,越是掙扎,越是下沉,不住地下沉。

  漸漸地,胸中那種空氣稀薄無法呼吸的痛苦之感竟也消失了,最後他只感到腦子暈暈沉沉,想睡覺。

  就這樣睡過去,睡過去吧……

  他忽然覺得萬分疲倦,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閉著眼,停了想要浮上去的企圖,人悠悠蕩蕩地漂在水裡,過去的這二十幾年經歷的一幕一幕,如電光火石一般,在他的腦海里閃現。

  童年的他,光陰寂寞,院牆高聳的賀家舊宅……

  少年的他帶著妹妹寄人籬下,受人恩惠……

  青年的他為了復仇,不擇手段,遊走在黑暗邊緣……

  就在意識快要完全脫離他而去的時候,他腦海里的最後一幕,定格在了一雙凝視著他的眼眸之上。

  那是一雙女孩的眼,生得極是好看,眼尾微挑,清冷如雪,但在熱情的時候,那雙眼眸,卻又仿佛一泓春水,能將他完全溺斃……

  就在這一刻,賀漢渚感到自己那顆原本因為窒息而緩息了下去的心臟猛地一跳,人也陡然清醒了過來。

  還有她啊!

  她在等著他回去!

  雖然他將她推開了,令她離開自己。但她卻始終沒有將那枚鐫刻著他諾言的戒指還給他。

  在他打仗的那段時間裡,睡不著覺的深夜,他曾一遍遍地想,她為什麼沒有在他離開之前,將戒指還給他。

  明明她是有機會的。

  是她根本不上心,完全忘記了他曾送她的那代表了他諾言的信物,還是她特意留下來的?

  此前的每一次,賀漢渚最後都告訴自己,她只是忘記,根本沒有上心罷了。

  他覺得自己不會有這樣的幸運,她真的會等他回去,向她履諾。

  但是,就在這一刻,賀漢渚卻推翻了自己之前曾想過的那一遍又一遍的念頭。

  她是要他好好地回去。

  她在等他回去向她履諾,所以她才會留下那枚戒指,沒有歸還給他!

  哪怕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只要還有一絲可能,她還在等著他回,他就不能負約。

  漢渚謹諾。

  這是他曾許給她的諾言。

  他還不能死。要回去,一定要回!

  就在這一瞬間,賀漢渚的生命仿佛復活了過來,腦子也清明了起來。

  他閉住呼吸,借著胸腔里僅剩的最後一絲稀薄空氣,放鬆身體,令皮膚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感知著水的浮力的方向。他開始踩水,上浮,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皮膚感覺到的水的壓力也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終於,他猛地從海面上鑽出了頭,新鮮的空氣,再次湧進了他的肺腑。

  他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在浪里穩住身體,睜眼,看向火光的方向。

  軍艦快要沉沒了,儲放救生衣的倉庫在爆炸中被摧毀,救生衣數量嚴重不足,許多水兵找不到救生衣可穿,此刻全都擠在已陷落到海平之上不過幾尺高度的甲板上。

  火光依然熊熊,照得周圍海域紅得像是一個熔爐。

  賀漢渚看見自己的附近漂著一件空的救生衣,一個水兵雙眼發光,正奮力向它游來。

  他遊了過去,在那個水兵伸手,短指堪堪就要夠到之前,長臂探去,一把抓住拽了過來,隨即踹開試圖追搶的對方,最後,在對方絕望的目光之中,掉頭,發力,用盡全部力氣,借著頭頂北極星的指引,朝北游去,以遠離即將到來的死亡旋渦。

  在他出去幾十丈後,突然,身後發出一陣絕望的集體哀嚎之聲。有人最後一刻胡亂跳海,有人開槍自殺。

  火光在那一刻,也徹底熄滅,海面歸於黑暗,平靜了下去。

  賀漢渚知道,軍艦沉了下去。

  他沒再回頭看。借著救生衣的浮力繼續朝北而去,再出去一段距離後,他停了下來,將一個貼身牢牢綁在腿上的長條物扯了下來,撕開外面的防水油紙。

  裡面是只電筒。

  他令自己漂浮在海面上,以節省體力,隨後打開電筒,以摩斯密碼的頻率,朝著夜空,一開一合。

  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面之上,一道手電筒的光束,如筆直的光劍,射向夜空,刺破黑暗。

  大約半個小時後,一條尾隨游弋在附近海域的小型炮艦終於趕到,豹子跳下海面,將賀漢渚托住,和上面的人一道,將他從海里撈了上去,送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