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只見鄭龍王定定地望著這個含笑伸手攙扶住他的蘇家兒子,起先僵著,仿佛失了反應,半晌,他的眼底緩緩似有淚光閃現,神情也變得柔軟無比。

  他的肩微微地動了一下,口裡喃喃地說了句「好」,隨即轉過身,邁開步,乖乖地跟著蘇家兒子往裡去了。

  水會的眾人追隨他多年,只知大當家縱橫決盪,英雄豪氣,似這等模樣,往日又何曾見過?不禁納罕,周圍一時靜悄無聲,無數雙眼睛,全都盯著兩人的背影看。不料,他才走了幾步,忽然一晃,一頭栽倒在地,竟暈了過去。

  眾人驚駭,回過神,口裡紛紛叫著大當家,沖了上來,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大當家怎麼了!」

  水會老么見鄭龍王雙目緊閉,焦急萬分,衝著蘇雪至大吼。

  蘇雪至沒理他,只命人全部散開。王泥鰍將龍王匆匆送進屋去,照她吩咐放臥,她隨即進行急救。

  眾人見她動作雖快,卻忙而不亂,目光沉穩,身影從容,如同感覺到了一股安撫的無言力量,不敢違背她的意思,登時全都安靜了下來,聚在門外屏息焦急等待。

  鄭龍王剛才突然暈倒,是那一瞬間,驚喜、迷惘,不敢置信,心情起伏巨大,太過激動所致,經過一番急救,很快甦醒,緩緩地睜眼。

  「醒了醒了!」

  「大當家醒了!」

  屋外眾人看見,一陣低呼,全都鬆了口氣。

  鄭龍王沉默地望著正在榻前為自己忙碌著的作男子裝扮的女孩,終於,相信了眼前這突然降臨下來的事實。

  葉氏為他生的女兒,他這一輩子唯一和他血脈相連的人,她竟不再敵視他了,而且,她想讓自己活下去,所以,千里迢迢從天城趕了回來,要救他的這條老命。

  鄭龍王聽從她的指揮,在她和王泥鰍的相扶下,半坐半臥,接著,又順從地接受著她對自己做的一系列的身體檢查。最後,他見她取了西洋醫生的聽診器,俯下身,將她的小腦袋靠了過來,凝神聽著自己的心音。

  鄭龍王極力地忍下了想伸手輕輕摸一摸她腦袋的衝動。

  這個行走江湖一生,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的老父,這一刻,也感到喉頭髮堵。

  鄭龍王恐自己情緒表露太過,萬一嚇到了她,便再次閉目,極力平復著心情。

  片刻後,他的耳畔,女孩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她初步做完檢查,直起了身。

  「大當家,我會盡我所能地幫助你。接下來的治療,你可能要受些罪。也有可能……」

  女孩的聲音停了下來。

  鄭龍王睜目,見她神色嚴肅地凝視自己,目光中又似帶著一縷猶疑,便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蘇雪至轉頭,望了眼身後和左右那些盯著自己的目中已燃出希望之火的人,緩緩呼出一口氣,繼續說道:「也有可能,我也是徒勞無功,甚至,因了我的醫治,大當家您的身體更加虛弱。並且,不排除最壞的可能……」

  她打住了。

  但所有的人立刻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頓時,神色本已變得輕鬆了些的水會眾人又愣怔了。

  蘇雪至不想說這樣的話。

  但實事求是地說,即便確證如她所想,是感染引發的化膿性的心包炎,在現在沒有任何可視醫療設備輔助的前提下,接下來的穿刺抽液、可能的要向心包腔內注入抗菌藥物的治療,以及最關鍵的,她剛從實驗室里獲得的未經臨床驗證的抗生素本身。

  所有的這一切,都帶著風險。

  或者說,這是一個試驗。

  她會萬分謹慎,但真的不敢保證結果到底將會如何。

  隨了她的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再次凝固住了,沒人開聲說一句話,周圍寂然無聲。

  但很快,這沉重的氣氛就被笑聲給打破了。

  鄭龍王大笑,笑聲帶著幾分嘶啞,但卻滿是坦然和豪氣。

  他望著面前的女孩,目光炯炯,笑道:「你不要有任何顧慮。你能來,我便已無憾。」

  他說完,目光投向那一群還立在門裡門外的水會眾人,環視了一圈,神色轉為肅然。

  「你們都聽見我方才的話了?盡人事,聽天命。水會上下,絕不能對她有半分的不敬!」

  他眸光威嚴,語帶森然。

  眾人平日對他尊若神明,見狀,全都應是。

  鄭龍王最後又望向王泥鰍。

  王泥鰍看著身畔這個話不多的年輕女孩,心中雖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卻也依舊盼她能有妙手回春之能,見鄭龍王望向自己,知他心意,道:「大當家放寬心。」

  西南閉塞,敘府的府城裡,至今還沒有一個西醫院,只有一間西醫診所,醫師是省校畢業的,算是蘇雪至的師兄,平常給人看看頭痛腦熱的小毛病。

  蘇雪至這趟回來,除了帶藥,也帶了能夠攜隨的可能用的到的重要的治療設備,剩下短缺的,如生理鹽水,消毒、麻醉藥劑等等,全部列在單子上,叫人立刻去診所取來。

  水會眾人早就看了出來,鄭龍王對蘇家兒子的看重,簡直超乎尋常,不但對他言聽計從,甚至在這個看著乳臭未乾嘴上都還沒毛的小孩面前,帶了幾分想要討他高興似的小心翼翼。

  上行下效,蘇少爺說出來的的話便成了金科玉律,水會眾人無不遵從,全力配合。

  當天,蘇雪至清理出了一個治療室,徹底消毒之後,不許無關之人隨意進入,隨後,又再次仔細地檢查了鄭龍王的身體,囑他今晚好好休息,接著,馬不停蹄地詳擬治療方案,又試著調配藥劑。

  忙忙碌碌,不覺之間,天黑了下去。

  蘇忠差人趕回縣裡,去向女當家回報今天這裡的事,自己則跟著女公子,半步也不離開。

  鄭龍王從他口中得知,女孩昨夜半夜才到的家,沒有片刻的休息,連夜趕來這裡。昨晚下半夜,她只在馬車裡胡亂合了一眼,今天白天又忙了一天,見她現在還在為自己費神,十分心疼,開口,讓她回去休息。

  蘇忠便上去問女公子,晚上要住哪裡。

  蘇家在府城裡開有分號,地方不小,前堂後屋,是自己的房產,住人自然沒有問題。

  「少爺你若還有事要留,我就把你馬車裡的行李帶過去,先打理好,晚些再回來接你,你回去了,就能歇息。」蘇忠建議道。

  「我看蘇少爺你就住這裡吧!省得來來去去,麻煩!」

  蘇忠話剛說完,一旁那個水會的老么就已替她做了主,開口嚷道。

  蘇雪至自然知道這個大漢的意圖。

  他應是怕自己走了,萬一晚上鄭龍王又出什麼意外。

  不止這大漢,其餘人也是抱了相同的想法,恨不得把蘇家少爺扣在這裡。龍王一天沒好,就一天不放人。

  眾人跟著老么紛紛勸留。

  王泥鰍也留她。

  「我們這邊有空屋,我叫人給少爺你鋪新的鋪蓋。少爺你另外有任何需要,和我說便是。如何?」

  蘇雪至遲疑時,忽聽鄭龍王道:「我沒事,她方便要緊。」

  蘇雪至望去,見鄭龍王靠坐著,正轉頭望著自己,眼裡目光柔和,掩飾不住的慈愛之色,心裡又是一暖,頓時做了決定,扭頭對蘇忠道:「我就住這裡吧,方便些。勞煩管家幫我把行李拿進來。」說完又轉向王泥鰍:「有勞三當家,費心了。」

  王泥鰍知鄭龍王鐵肩擔責,江湖提刀,一生光陰,都在奔波里度過。和女掌柜更是有緣無份,幾十年來,遙望而已。

  外人將他敬若神明,但於他己身而言,此生實無多少歡情可言。有的,不過是他脫不開的責任和道義。

  現在這女孩突然到來,還對他顯露出了親近。他猜大當家的心裡,必是盼望她能住在身邊的,所以剛才順著眾人之言極力勸留。此刻見她應了,飛快地看了一眼。

  果然,大當家臉上雖沒現出多大表情,但卻立刻閉了口,不再說那些讓她回去的話了。

  王泥鰍心裡歡喜,對這女孩更是感激,忙道:「少爺你客氣了,是我們應當的。」說完,忙叫人跟蘇忠去取行李。

  便是如此,當夜起,蘇雪至留住在了水會總堂,伴在龍王的身邊。

  在她投入醫事之時,那場發生在黃淮兩河之間的南北戰事,也已持續三個多月,開始進入收尾階段。

  經過幾場戰事,北軍節節推進,南方部隊敗退,於六月下旬,被擠壓到了位於魯豫蘇三省交界的一帶。

  陸宏達不甘落敗,利用地形和黃河伏汛,死守虬龍溝附近一個叫做榆關的崮口,暫時得以喘息後,又在附近的永城和徐州等地重新組織人馬,準備再次反擊。北軍則駐在虞城附近,休整人馬,準備最後一擊,以結束戰事。

  七月初,一個普通的日子,雙方交匯在了一個叫做劉家口的地方,展開最後的決戰。

  王庭芝沒有參與這場作戰。

  事實上,幾個月來,他一直就沒正面加入戰事,僅有的幾次交火經歷,也都是以側應的方式,帶人掃尾而已。

  這是賀漢渚的安排。

  賀漢渚沒明說,但誰都知道,這是出於對他安全的考慮,才做如此安排。

  這一仗也是這樣。

  幾十公里之外,劉家口激戰發出的炮火轟隆之聲,隱隱傳入耳中。而他卻帶著幾個營的人馬守在這裡,無所事事。

  因為他們的任務,就是截住通往劉家口的其中這一條後路,防範南軍偷襲而已。

  這幾個營的官兵,都是王庭芝的舅父佟國風從前的親軍,其中便有上回閱兵典禮上曾鬧出過事的那一撥狠人。

  但現在,對這樣的安排,上從營官,下到大頭兵,倒也沒人感到不滿。

  一邊是曹大總統的部隊,一邊是陸宏達的人馬,和他們並無直接的利害關聯。

  不用冒險,等兩邊打完了仗,他們拍拍屁股回去,也是件好事。

  劉家口的戰事從昨天開始,陸陸續續,一夜過去,打到現在,還沒結束。

  中午,官兵在野地里一邊起火造飯,一邊議論戰局,談著前線今早最新傳來的消息。

  陸宏達為了這一仗,暗中從日本人那裡借了三十萬銀元貸款,購買歐洲最新產的某型榴彈炮。

  這種榴彈炮價錢昂貴,但性能超群,不但具有極好的山地機動性能,也是目前射程最遠的一種榴彈炮,精準射程將近十公里。

  而當下,各方軍隊的炮兵營普遍配備的榴彈炮,射程通常只有五六千米。

  就在幾天之前,陸宏達的榴彈炮終於運到,於是有恃無恐,昨天主動襲擊劉家口,靠著新炮威力,在陣地上狂轟濫炸。

  北軍火力被壓,陷入劣勢,情況堪憂。

  王庭芝雙手枕在腦後,身上的軍裝敞著幾個扣子,皮帶也沒系,隨意丟在一旁,頭髮凌亂不整,人仰面躺在一頂帳篷里,聽著外頭士兵的議論之聲,雙目閉著,仿佛睡了過去。

  一個參謀匆匆跑來,奔入帳篷。

  王庭芝睜開眼睛,從床上一骨碌坐了起來,問道:「怎麼說?」

  參謀道:「少帥你猜得沒錯!人馬沒出現,不是不來,而是知道咱們駐在這裡,知道討不了便宜,所以繞了個遠路,昨天走了西面的道,和守在那裡的部隊打了起來。」

  「戰況!」

  參謀搖頭:「他們人多,至少一個旅。派去的人回報,那邊快要守不住了。要是破了,估計傍晚就能開到劉家口。」

  這支陸宏達的人馬一旦抵達劉家口的後方,和前線兩面夾擊,毫無疑問,對於本就沒有火力優勢的北軍而言,將是雪上加霜。

  「通知我四哥了嗎?」

  「剛才電台接通了本部,還沒來得及發送,突然斷了。估計那邊被炮火擊中。」

  王庭芝快步走出帳篷,攀上一處高地,眺望著劉家口的方向,立著,良久,一動不動。

  近旁官兵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漸漸停了議論,看著他。

  突然,遠處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這巨響猶如地底雷動,巨龍翻騰,咆哮著,悶聲沿著地表,一路奔來,傳到附近的山谷和溝壑里,如此遠的距離,回聲依舊嗡嗡震盪。

  官兵都被這巨響的餘聲給驚動,全都站了起來,張望遠處的前線,面帶驚疑,再次低聲議論了起來。

  王庭芝盯著劉家口的方向,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掌心慢慢捏緊,突然,他轉身,從高崗上躍了下來,回到帳中,對著參謀下令:「馬上整合人馬,全速趕去西路,阻止他們匯合!」

  參謀吃了一驚,見王庭芝說完,開始穿衣扣扣,系皮帶,回過神來,慌忙勸阻:「少帥,你來真的?他們可是一個旅!我們才勉強一個團!況且,咱們分到的任務,就是守著這條道,西南路不歸我們管!事後咱們就說不知道。再說了……」

  參謀一咬牙,低聲道:「南北兩軍打得越狠,傷亡越是慘重,對咱們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王庭芝勃然大怒。

  「去你媽的好事!我操|你娘的蛋!用不著你!老子自己帶人過去!」

  他一把推開擋著道的參謀,扯過槍套,掀開帳門,彎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