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舅舅和母親葉雲錦原來的打算,是讓她先來上學,維繫好和那位賀姓表舅的關係,等日後表哥畢業從日本回來,托對方安排表哥代替她去入職。以表哥的優異成績,到時候,問題應該不大。

  也就是說,她來這裡的目的,只是一條紐帶,一座橋樑。畢竟她不是真正的男人,家中不可能讓她一直這樣混在男人堆里,將來她功成身退就可以了。

  蘇雪至早就覺的自己的表哥有點不靠譜,但沒有想到,他竟然不靠譜到了這種地步。在日本竟根本沒有學醫!所以將來就不存在代替她入職的可能了,日後自己到底何去何從,現在,蘇雪至也還沒想好。

  但無論如何,既然已經來了,那就好好學。雖然接下來會有不少內容和自己已有的知識面重合,但新的東西也會很多。

  多學一點,總是沒有壞處的。

  蘇雪至就這樣,開始了自己在軍醫學校的新生活。

  她的第一節課是解剖學。

  這門課是醫學的基礎學科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校普通科的第二學年就有了安排。現在的學習,是內容的深化和細化。

  限於客觀條件和辦校目的,這所軍醫學校不像後來的醫科大學那樣詳分專業。醫校進行的是全面教育,將來學成的學生,屬於全面人才。

  蘇雪至插入的這一年的本科班,共有學生六十餘人,全部一起上課,坐在仿日本千葉醫科大學建築風格的階梯教室里,等著這門課的教授,本校校長和治忱來授課。

  蘇雪至早早到了,坐下來,隨後陸續進來的人,沒有誰坐在她的旁邊,等快上課人都差不多坐定,她的周圍還是空蕩蕩的,身影與其餘三三兩兩坐一起說笑寒暄的學生對比,難免顯得孤零零的。

  陸定國是最後來的,大概早上起得晚,蘇雪至從宿舍出來的時候,他的窗戶還拉著窗簾。只見他踩著鈴點,匆匆忙忙,第一眼仿佛就看見了蘇雪至,朝她的方向跑來,跑到一半,忽然仿佛又想起什麼,趕忙硬生生地剎住,帶了點心虛似的,避開蘇雪至的目光,改坐在了就近的一個位子上,隨後匆匆取出筆記和水筆,預備上課。

  大概因為是第一節課,內容不是很重要,和校長沒有親自來,上課的,是助教講師傅明城。

  傅明城先是介紹了本學期這門課程的內容,主之前普通科沒有系統學習的病理解剖,也包括部分法醫學的內容,強調說,比起以前,本學年的課程將更側重實驗。隨後上課,上完了,快下課時,他看了眼一個人獨坐的蘇雪至,點了她的名,讓她站起來,隨後笑著對學生道:「在座的同學,大多從前就是同班,彼此熟悉,這有利於團結合作。同時,新的學年,也有新同學加入。下面,請蘇雪至同學介紹下自己。」

  蘇雪至被嚇了一跳。

  她心知肚明,自己被鄙視排擠了。

  這也正常,誰叫她是靠著非正常的手段才入的學?

  學醫的不易,她也深有體會。比起靠著辛勤努力才得以坐在這間階梯教室里的學生,自己實在太過輕鬆了。

  誰會服氣,願意接受這樣一個同班同學?

  講台上的傅明城含笑看著自己,眼神帶著鼓勵,躲也躲不開了,沒辦法,她只能在側目中站起來,簡單介紹了下自己的姓名,隨後朝周圍微微欠身。

  傅明城帶頭鼓掌,教室里終於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夾雜著後排不知道誰的輕聲嘀咕:「就是那個靠著幾道中學題就跳級上了本科的少爺?」

  教室里發出一片輕笑聲,笑聲中,下課鈴聲打響。

  蘇雪至裝作沒聽見,坐了回去。

  厚顏無恥地躺平任嘲就是了。

  誰叫自己理虧。

  上午上完課,她去食堂打飯,後面,傅明城追了上來,和她並排走路。

  「蘇雪至,今天我疏忽了,考慮不周,給你帶來了難過,我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語氣帶著後悔,十分誠懇。

  蘇雪至本來就沒怪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傅先生您完全是出於好意的。再說了,那也不叫事,我沒難過,傅先生您不要自責。」

  傅明城終於有些釋然,再次鼓勵她:「這樣就好。你往後多加努力!」

  蘇雪至點頭。

  晚上天黑後,她點亮房間裡的電燈,繼續埋頭書桌學習,過了一會兒,隔壁的陸定國又來敲門了。

  她已經反鎖門,也除去了胸縛,現在只好又搞回去,套了衣裳,過去開門。

  「忙什麼呢,半天才開,我見你屋裡燈亮著,就給你端碗雞湯來。我太太傍晚送來的,一鍋,慢火熬的枸杞烏雞。小蘇你嘗嘗。」

  陸定國笑眯眯地將手裡的雞湯放在了書桌上。

  蘇雪至客氣推辭。他揮了揮手:「就一碗雞湯,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要,那就是嫌棄。」

  他都這麼說了,蘇雪至只好受了,笑著道謝。

  陸定國擺手:「客氣什麼,我本地,又比你大了好些年頭,老大哥關照一下小老弟,本來就是應該。」

  蘇雪至再次道謝。

  陸定國送出雞湯,卻沒立刻走,而是靠在書桌角上,圓圓的腦袋探了過來,瞄了眼那本攤著的德文教材書,嘿了一聲:「小蘇,你這也太努力了!才開學,你就玩真啦?」

  蘇雪至說:「我德文太差,本來就不能和你們比,再不努力,我怕落得更多。」

  陸定國表示不贊同:「誰那麼高的程度?不過是認得幾個名詞,夠用罷了,」說完又稱讚她用功,扯了兩句,說:「小蘇,我聽說了個事,大家都在傳,說你認識我們曹司長。是不是真的?」

  蘇雪至早看出來,陸定國摸過來,目的肯定不是送雞湯那麼簡單。現在聽他這麼問,心裡就有點數了。

  自己入學,應該是那個賀表舅找了軍醫司的這位曹姓司長。

  管轄本校的司長親自出面要塞人,校長再不願意,也沒法不點頭。

  她自然不能跟陸定國說,把自己弄進來的,其實是那個賀表舅。

  反正是開後門的,誰出面,又有什麼區別?

  當下沒做聲。

  陸定國見她不說話,以為是默認。

  他所在的軍醫司,是陸軍部下轄的八司之一。

  按理說,小蘇是自己部門司長的親戚,他更應該搞好關係。

  但要命的是,司里最近都在傳,說曹司長辦事不力,陸軍總長對他不滿,有意撤換。換的人,有可能是從軍學司那邊來的。

  誰都知道,陸軍部里,軍學司的張司長和曹司長不對付。

  部里就這二司的司長是搞學術出身的。

  學術出身的官員鬥起來,精彩程度,也絕不亞於武夫。

  要是自己和小蘇走得太近,萬一被認定是曹司長的人,日後,新來的還不得給自己小鞋穿?

  他就一個每月拿二十銀元薪水的小科員,太太整天在他耳邊抱怨,說他沒用。他還指望能順利升科長呢。

  這就是為什麼早上他在去教室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後,立馬就不敢坐到小蘇邊上的原因。

  和同班同學不一樣,他才不在乎小蘇是不是後門進來的。

  他怕的,是自己日後會被位置不穩的曹司長給牽連了。

  現在確定了小蘇和曹司長的關係,陸定國心裡暗叫一聲好險,立刻做了決定,往後人前,絕不能和小蘇太過親近,免得遭受池魚之殃。當然,人後亦不可得罪小蘇。

  別說曹司長還在位子上,就算真下來了,要搞自己一個沒背景的小科員,還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他咳了一聲,又搭訕幾句,催蘇雪至趕緊趁熱喝,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蘇雪至莫名其妙,起身把人送走,喝了雞湯,把碗洗乾淨了還過去,回來反鎖門,換了衣服,繼續埋頭學習。

  這樣一晃眼,十來天就過去了,蘇忠那邊,一直得不到能去拜訪那位賀家表舅的機會。

  現在是秋藥材的集中交易時間,家裡生意很忙,舅老爺又受了傷,骨折的腿,沒個三四月別想下地走路。他實在有些等不住了。莊闐申讓他先放心回去,說這個事交給他,他一定上心,等賀漢渚有時間了,他就帶蘇少爺過去,把少爺引薦給他。

  莊闐申辦事還是非常牢靠的。

  蘇忠就跑到郵局,往省城發了個電報給舅老爺,簡單說了下這邊情況。葉汝川收到電報,和妹妹商量了下,也只能這樣了,讓蘇忠先回來。

  忠叔回去的那天,蘇雪至恰好學校是休息天,出來送。

  蘇忠要走,表哥葉賢齊這邊也沒事了,自然該回日本繼續上學。出發的日子,定的是同一天。

  蘇忠的意思,是他先送表哥去坐船,然後自己再走。

  天城是北方重埠,海運發達,自然也有出發去日本的輪船。葉賢齊已經定好船票,連連拒絕,說忠叔年紀也大了,這一趟出門,舟車勞頓,跑前跑後,現在雪至安頓穩了,頭等大事就算完,自己的事,不用他再操心。

  「我等下叫個洋車,直接拉去碼頭就可以!」

  表少爺態度這麼堅決,言辭又懇切,對自己充滿了關心,蘇忠十分感動,也就作罷,叮囑他路上當心,還從自己的腰包里撈出來幾塊帶著體溫的銀元,非塞給他不可。

  就這樣,忠叔帶著同行出來的幾個人一道,被表兄妹給送走了。

  告別老管事,蘇雪至轉向表哥,還沒開口呢,葉賢齊說:「雪至,你現在學業忙,你不用管我,更不必送我。我自己去。」說完,招手攔來了路過的一輛洋車,提著箱子上去,屁股還沒坐穩,扭頭沖蘇雪至揮了揮手,就催車夫拉他去碼頭,說要趕船。

  蘇雪至盯著他坐黃包車匆匆離去的後腦勺,心裡懷疑他是借著念經濟,在日本那邊混日子。

  但願是自己錯想了,希望他能真的學成,日後拿個文憑回來,那么舅舅的氣,應該也會平一些的。

  算了,表哥的事,自己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

  她回了學校。接下來的生活,就是一個人,宿舍教室飯堂三點一線,每天都要學到半夜才休息,恍惚間,好像又穿越回了從前的大學時代。

  說實話,只要忽略身邊不時投來的鄙視目光,她還挺喜歡這樣的生活狀態,並不覺得枯燥或者辛苦。

  大概她天生熱愛學習,熱愛研究知識?

  這樣過了一周,這天下課,學生監李鴻郗叫人讓她去他辦公室接個電話,說有人找。

  電話是莊闐申打來的,興沖沖告訴她一個好消息。

  這麼巧,原來,新任的天城衛戍司令,竟然就是她的那位表舅,賀漢渚!

  莊闐申說,賀漢渚昨天抵達了天城,今天晚上,市長要在飯店舉行一個歡迎酒會,讓蘇雪至六點前到飯店,自己在門口等她,到時候,帶她入內,把她介紹給賀漢渚。

  他叮囑,務必正式穿著,千萬不要遲到。

  軍醫學校實行的,是類軍事化的管理,不但學生平日穿軍裝,高層管理人員,即便是和校長,也身有軍銜。

  今天不是休息天,按照校規,學生是不能外出的,擅自出去,如觸犯軍規。

  掛了電話,還沒開口,坐在桌後的李鴻郗就說道:「方才莊老和我說過了,特殊情況,今晚允你外出,下不為例。」

  蘇雪至朝他躬了躬身,走了出來。

  下午上完課,她回到寢室,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準備換下校服外出。

  她不打算穿西裝。

  現在出去,西裝打扮,還是有些惹人注目的。

  而她最不想的,就是惹人注目。

  她穿月白色的細紗長衫,外面一件雪青提暗花的馬褂。

  這樣的穿著,適合正式場合,也不招眼。準備好,出了學校,坐輛人力拉的東洋車,在六點差一刻的時候,來到了天城大飯店。

  夜幕降臨,街道兩旁霓虹閃爍,站在飯店氣派的大門外,就能看見裡面燈光如晝,不時有陣陣樂聲飄出來。

  六點鐘到了,說好的莊闐申卻沒現身。蘇雪至只好等在門口的一個角落裡。

  不時有汽車開進飯店大門,停在通往大堂的寬大庭院裡。穿著制服的阿三跑來開門。車裡下來珠光寶氣的女人,踩著高跟鞋,挽著身邊或西裝革履或長袍馬褂的男伴,說笑著,往裡頭走去。

  蘇雪至一直等到了將近七點,腿都要站酸了,才總算看見莊闐申坐了輛東洋車匆匆趕到,給了車夫幾個角子,打發走人,站在門口,擦著額頭的汗,左右張望。

  蘇雪至走了出去,他忙招手,說自己臨時出了點事,所以來晚了。

  他的「事」,說起來有點好笑。

  今晚來這裡參加酒會,他擬坐汽車代步,但自己沒有,就向一熟人借,原本答應了,誰知臨了,又被告知汽車另有他用,借不了了。

  空等了一個小時,汽車沒借到,還白雇了司機,極是掃興。他只好坐東洋車來。

  當然,這樣的失望,是不可能在小輩面前說出來失臉的,只說有事,說完領著蘇雪至匆匆往裡去,到了大廳門前,向守衛出示請柬,帶著人進去。

  飯店的大廳軒敞而豪華,頭頂碩大的水晶燈耀目得晃眼,處處是人,衣香鬢影。

  這個時間,他們已經錯過了開頭的歡迎儀式,現在是舞會。

  蘇雪至遵從吩咐,先等在門旁的一個角落裡,莊闐申往裡去,眼睛四處找人。

  蘇雪至也看著前方,很快就注意到了一群人。

  大廳中間,一個穿著軍裝的男子背對著這邊,正被幾人圍著在說話,形如眾星拱月。這樣的一幕,很難不讓人去留意。

  看背影,這男子年紀應該不大,個頭頎長……

  感覺好像有點眼熟?

  男子的一側胳膊,還挽了一個穿了條西式粉色公主裙的窈窕淑女,說話間,也不知說到了什麼,男子發出一陣大笑之聲,完全旁若無人的姿態,周圍的人也跟著笑,紛紛附和。

  等一下,這聲音……

  蘇雪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這個時候,莊闐申好像也留意到了這人,急忙從人堆里擠過去,快步走到那人身後,應該是打了聲招呼。

  男子扭過臉,看了過來。

  蘇雪至一下子就驚呆了。

  這張臉……

  竟是那個同船一起走了些天的四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