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遊戲

  王然中尉所在坦克營的三十五輛坦克,成攻擊隊形全速開進了很長一段距離還沒有看到敵人,眼前只有一片開闊的布滿殘雪的平原。這是坦克遊戲中的相向逼近賽。這支部隊的出擊位置是一處低洼地,這種裝甲部隊極佳的隱蔽地點在這平原地帶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要按正規的作戰方式,他們可以在夜間以很長的間隔單車進入,全部就位後仔細偽裝,次日在敵人逼近時突然近距離出擊……現在這些都不可能了,敵人早就知道他們的位置,他們也早就知道敵人的位置,還有兩邊的兵力,雙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這些情報絕對準確,都是雙方互相通報的。對於他們將要與之作戰的那三十五輛艾布拉姆斯,連它們每輛所帶的彈藥種類、數量以及履帶或火控系統有什麼毛病,彼此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也是對方的美軍指揮官昨天通報這邊的,一切都像這南極光下毫無遮掩的平原般清清楚楚。他們所能發揮的,就是攻擊隊形的設置和射擊的技術了。王然本來是駕駛員,但在前天的遊戲中,他的坦克被摧毀了,他有幸逃得一命;也同樣是在那場遊戲中,現在這輛坦克的炮手陣亡了,緊急之中他就充當了這輛車的炮手。雖說對這個戰位毫無把握,王然此時還是有些興奮,炮手的感覺與駕駛員不同,坐在這高出許多的位置上,聽著發動機的吼聲,享受著速度的快感,讓人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最讓人心曠神怡的瞬間,是全速行駛的坦克越過一處不高不低的隆起地面時,它的履帶完全離開地面——這輛98式坦克整個騰空又落下時那種美妙的失重:這個幾十噸重的鋼鐵巨物剛才還像一架滑翔機那般輕盈,緊接著它就重重地落地,覆帶重擊下的大地像稀泥一樣軟……王然也隨著坦克深深地陷下去,而這時,他感覺它又變得像大山般沉重。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興奮地吶喊,這是騎兵衝鋒時獨有的感覺。

  「首先我們把坦克戰簡化,簡化為在完全平面化的平原上兩輛相向而行的坦克對抗,當然這種狀態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就像幾何學中的點和線在現實中不存在一樣,但從中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體會到坦克戰的基本要素。在這個時候,取勝的關鍵是先敵開火和首發命中,這兩者不是相加的關係,而是相乘的關係,也就是說,只要它們中有一個為零,總的結果就為零。這中間最有意思的是,它們兩者是對立的,開火越早、距離目標越遠,命中率就越低;反之亦然……」

  這是一年前一位大人教官給小裝甲兵們講的課,不知怎麼的,他的話這會兒在王然的腦海中反覆迴響,雖然現在覺得那都是些廢話。現在,王然可以當那位大人裝甲兵上校的老師了,因為那位上校從未經歷過真正的坦克戰,否則他一定會給王然他們講一些更有用的東西。當然,上校也提到過,改進後的艾布拉姆斯的火控系統能使其在一英里以外的命中率達到百分之七十八,其實當時王然根本不理解這個數字的含義,可他現在理解了,而這時,王然和其他小戰友參加裝甲兵時的那個理想——當一個擊毀幾十輛敵坦克的英雄,已成了世界上最幽默的笑話。他們現在唯一的理想,就是能在被擊毀之前也擊中一輛敵坦克,賺個本兒。這理想檔次並不低,如果在南極的每一輛中國坦克都能做到這一點,中國孩子就不會輸掉這場遊戲。

  雙方開始打照明彈了,外面籠罩在一片青光中。王然從瞄準器中看出去,前方黃蒙蒙的一片,那是行駛在他們左前方的108號車盪起的塵土。突然,視野中灰塵的黃色變成了映著火光的紅色,一閃一閃的——視野清晰起來。他發現左前方的108號車拖著黑煙和火焰慢了下來,右前方的一輛坦克也燃燒著落在了後面,在此過程中,他絲毫沒有聽見這兩輛坦克被擊中時的爆炸聲。突然,他們的正前方濺起一根塵柱,坦克撞了上去,王然聽到碎石和彈片打在坦克外殼上的敲擊聲,這發以他的坦克為目標的炮彈打低了,從那根塵柱的形狀看,它是一發尾翼穩定的高速穿甲彈。這時,他們的坦克已處於攻擊隊形的最前鋒,王然的耳機中驟然響起了指揮車上中校營長的聲音:

  「目標正前方出現!各自射擊!各自射擊!!」

  又是廢話!跟前兩次戰鬥一樣,每到關鍵時刻他們都不能提供你想知道的信息,只會分散注意力。這時車速慢了下來,顯然是讓他射擊了。王然從瞄準器中向前看,在照明彈的光芒里,首先看到的是地平線上遮天的塵埃,然後,在那塵埃的根部,他看到了一些黑點。他調節焦距,使那些艾布拉姆斯在視野中清晰起來,第一個感覺就是,它們不像他以前在照片上看到的樣子——在那些照片上,這種主戰坦克強壯而結實,像摞在一起的兩塊方鐵錠;但現在它們後面都拖著長長的塵埃,顯得小了許多。他用十字絲套住了一個,然後按鍵鎖定了它,這時,那輛M1A2就像一塊磁石,吸住了這門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的炮管,不管坦克如何顛簸起伏,炮管始終像指南針一樣執著地指向目標。他按下擊發鈕,炮口噴出的火焰和氣流在車前激起一片塵土,緊接著,他看到了遠方這發炮彈爆炸的火光和煙團,這是「乾淨」的彈著點,沒有一點塵土,王然知道擊中了。那輛敵坦克拖著黑煙還在繼續向前沖,但他知道它走不了多遠就會停下來。

  王然移動著瞄準器上的十字絲,試圖套住另一個目標,但這時車外傳來一聲巨響。他的坦克帽和耳機隔音性很好,之所以知道那是巨響,是因為他渾身都被震麻了,瞄準器也黑了下來,與此同時,他的雙腿突然一陣發燙,這感覺很像小時候爸爸抱起他放進熱水浴池中一樣。但這燙感很快變成了燒灼感,王然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此時正站在一個火爐上:下面的車艙已充滿了暗紅色火焰。很快滅火器自動啟動了,艙內一片白霧,火勢被暫時壓了下去。這時,他發現腳下有一個黑色樹枝狀的東西在顫顫地動著,那是一條燒焦的手臂。他驚恐地抓住那手臂向上拉,惴惴不安地揣測著手臂的主人,是車長還是彈藥手?但不管是誰,肯定都不會這麼輕。王然很快發現了「輕」的原因:他拉的只是身體的上半部分,黑糊糊的一塊,下面齊胸的斷裂處還有火苗……他手一顫,那半個軀體掉了下去,這時他仍未看清那是誰,只是奇怪那手的手指怎麼還能動?王然一把推開頂蓋,以最快的速度爬了出來。坦克仍在行駛,他從後面翻下去時,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圍都是從他剛離開的那輛坦克中冒出的黑煙。當風把煙霧吹開後,王然看到自己的坦克停了下來,它冒出的煙小了些,但仍有火苗從車體內噴出來。他現在確定坦克是被一枚聚能彈擊中了,那顆炮彈爆炸時產生的高溫射流切穿了裝甲,使坦克內部變成了一座熔爐。王然起身蹣跚著向後走去,經過了好幾輛燃燒的坦克,燒焦的褲子一片片地從他腿上掉下來。後面轟的一聲悶響,他猛然回頭一看,自己的坦克爆炸了,那龐然大物整個裹在了濃煙和火焰中。雙腿一陣劇痛襲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圍到處都是爆炸和燃燒,搖曳著極光的夜空因濃煙而變得無比昏暗。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他感到了風的寒冷,這時,那位上校教官的話又在他的腦海中迴響起來:

  「……對於集群坦克作戰,情況就複雜多了,這時,敵我坦克集群在數學上可以看成是兩個矩陣,整個作戰過程可以看成是矩陣相乘……」

  廢話,都是他媽的廢話!到現在王然也不知道矩陣是怎麼相乘的。他環顧戰場,仔細地數著雙方被擊毀的坦克,現在要算的是對毀率。

  三天後,王然拖著傷腿又上了第三輛坦克,這次他又成了一名駕駛員了。這天天還沒亮,他們就進入了比賽位置。一百多輛坦克都緊貼著一堵長長的磚牆停放著。這是坦克對抗賽的一種:超近距離撞牆賽。規則是,雙方的坦克分別停放在兩條平行的磚牆後,一旦聽到比賽開始的號令,就撞倒磚牆互相攻擊。這兩堵臨時築起的磚牆相距只有十米。這項比賽需要極其靈敏的反應,其取勝的關鍵在於攻擊隊形的排列而非射擊技術,因為射擊時根本不需要瞄準。公元世紀的那些大人教官絕不會想到,他們的學生要與敵坦克在幾米的距離上對射;他們更不會想到,這齣擊的命令是由一名瑞士裁判員發出的,命令發出後,他就在遠處半空中懸停的直升機上觀戰。

  這以後的幾個小時中,王然透過坦克前方觀察窗所看到的全部外部世界就是這堵磚牆了。隨著極光的變幻,它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他仔細地觀察著面前的這片牆,觀察著每一塊磚上的每一條裂紋,研究著每一道還沒有乾的水泥勾縫的形狀,欣賞著那看不見的極光在牆面上投射的光和影……他第一次發現世界有這麼多可欣賞的東西,心裡暗暗打定主意:如果真能從這次比賽中生還,一定要把周圍世界的每一部分都當做一幅畫來欣賞。

  已沉默五個多小時的耳機里驀地響起了出擊的命令!這聲音是那麼突然,讓正在研究上數第四行第十三塊磚上裂紋構圖的王然不由得愣了一秒鐘,但也只是一秒鐘,隨即他就狠踏油門,讓這頭鋼鐵巨獸猛衝出去,與其他的坦克一起撞塌了這堵磚牆!當坦克衝出紛飛的磚塊和塵土時,王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直衝進了敵人的裝甲陣列!然後是短促的混戰,滑膛炮的射擊聲和炮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外面強光閃耀,頭上的炮塔在快速轉動,裝彈機咔咔地響個不停,艙內充滿了炮彈發射藥的味道。王然知道,這時炮手根本不需要瞄準,只需以最快的速度朝不同方向擊發就行了。這瘋狂的射擊持續了不到十秒鐘,隨著一聲巨響,世界在他眼前爆炸了……

  等王然恢復知覺後,他發現自己已躺在戰地救護所里了,旁邊還坐著一位軍報記者。

  「我們營還剩幾輛?」他無力地問。

  「一輛都不剩了。」記者說,其實這他早該想到,那距離太近了,足以創造裝甲兵戰史上的世界紀錄。記者接著說:「不過我還是要祝賀你們,1比1.2,你們第一次把對毀率反轉過來了!你的車擊毀了兩輛,一輛勒克萊爾和一輛挑戰者。」

  「張強真行。」王然點點劇痛不已的頭,張強是他駕駛那輛坦克的炮手。

  「你也行,你們的炮手只打中了一輛,另一輛是你的坦克撞翻的!」

  王然失血過多的大腦又昏睡過去,那瘋狂的射擊聲在耳邊響個不停,就像沒完沒了的暴雨打在鐵皮屋頂上,但眼前出現的卻始終是那堵抽象畫般的磚牆。

  ……

  王然所在裝甲師的師長站在一座不高的丘陵上,目送著自己這個師的最後一個坦克營出擊。當這條鋼鐵散兵線進入接敵位置時,所有坦克上的發煙管都啟動了,他只看到一條白色的煙帶。密集的爆炸聲傳過來,這個位置根本看不到敵人的坦克群,只能看到他們發射的炮彈在自己的坦克陣中爆炸,使那條白色煙帶到處閃起炫目的光團。在這些爆炸的光芒中,一輛輛坦克的影子時不時地在煙霧中顯現一下。這個十三歲的男孩兒突然覺得這情形很熟悉:有年春節他第一次放鞭炮,因膽小害怕,他剛把一整掛鞭炮點著就扔在了地上,那掛長長的鞭炮就在地上噼里啪啦地炸響,地上的煙霧中閃著一片小小的火光……

  但這場戰鬥持續的時間遠沒有那掛鞭炮長,事實上在師長的感覺中還把它拉長了,因為他事後才知道,這場對射只持續了十二秒!十二秒啊,短短的十二秒,人只能呼吸六次左右,這個師的最後一個坦克營就全軍覆沒了。他面前是一片燃燒著的98式坦克,已稀薄下來的煙霧像輕紗似的覆蓋在這片鋼鐵和火焰之上。

  「對毀率?!」師長問旁邊的參謀,掩飾不住聲音的顫抖,就像一個站在天堂和地獄交叉處的靈魂,在問上帝自己該走哪條路。參謀摘下無線電耳機,說出了那個用上百個童年生命換來的冰冷又灼熱的數字:

  「報告師長,1.3比1!」

  「還好,沒有超標。」師長長出了一口氣,知道在這裡看不見的遠處,也有數量相當於他們十三分之十的敵坦克在燃燒,遊戲還在繼續,但這個師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們的對毀率沒有超標。

  華華的另一名同學——衛明少尉與他所在的飛彈排一起,參加了坦克—步兵對抗賽遊戲中重武器組的比賽。所謂重武器組,是相對於輕武器組而言。在這種比賽中,對付坦克的步兵可以使用反坦克炮或飛彈之類的重武器,而輕武器組只能使用反坦克手雷。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比輕武器組的比賽容易多少,人家一個排只同一輛坦克比賽;他們呢,一個排要同三輛主戰坦克或五輛輕型坦克比賽!

  今天是小組預賽,衛明和他的小戰友們昨天晚上仔細研究了作戰方案。他們觀察了昨天的比賽,參賽的是這個連的第二排,這個排選用了我軍最先進的紅箭12型反坦克飛彈——過去的大人教官把這種飛彈吹得很神,它同時使用三種制導方式,其中包括最先進的模式匹配式制導。結果在實際比賽中,二排發射的三枚飛彈全因干擾偏離了目標,導致這個排最後只有五個人活下來,其餘的全喪生在那三輛勒克萊爾的坦克炮和機槍下。而衛明所在的排要對付的M1A2電子干擾系統更厲害,所以他們決定採用比較落後的紅箭7型飛彈,它是有線制導,射程較近,但抗干擾能力強,同時其戰鬥部是經過改進的,穿甲能力由原來的三百毫米已經提高到了八百毫米。

  這時,衛明和他的小戰友們準備完畢,三枚反坦克飛彈在他們排小小的陣地上一字排開,就像三根塗了白漆的短木樁,毫不起眼。一位在旁邊觀看的印度裁判向他們示意比賽開始,然後就撒腿跑開,拿著望遠鏡躲到遠處的一排沙袋後面去了。當這種比賽的裁判也不容易,到目前為止,在坦克—步兵對抗賽中,已經有兩位裁判送命,另外還有五位受傷。

  衛明負責操縱三枚飛彈中的一枚。在大人時代的訓練中,他這個科目的成績始終是排里最好的,這與他愛玩家裡的那台小攝像機有關。操縱這種飛彈的要領,就是要把制導器上的十字絲始終套住目標,在這個過程中,制導器就會自動引導飛彈飛向目標。

  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塵土,衛明從望遠鏡中看到了一大片敵坦克。今天中國孩子有一個步兵團參加這個項目比賽,那些坦克中的大部分將攻擊這個步兵團的其他目標,其中只有三輛M1A2是衝著這個排的陣地來的。從預定的路線上,衛明很快識別出那三輛坦克,這時距離比較遠,它們看上去都很小,還看不出有多兇猛。

  衛明丟下望遠鏡,伏到制導器上開始瞄準中間的一輛,讓十字絲穩穩地套住那個在塵埃中時隱時現的黑塊,當確定它已進入三千米射程時,他按動發射鈕,旁邊的飛彈噗的一聲飛了出去,後面拖著細長的導線。隨即,他聽到兩邊又噗噗響了兩聲,另外兩枚飛彈也飛了出去。就在這時,那三輛M1A2的前端出現了閃動的火光,好像它們在眨眼睛似的。兩三秒後,有炮彈落在衛明他們的右側和後側,幾聲巨響後,土塊和石塊暴雨般從天而降;緊接著,連續不斷的炮彈飛射而來,衛明在爆炸聲中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頭,但很快回過神來,又把眼睛湊到制導器的瞄準鏡上,但裡面只有搖擺不定的地平線。等他終於再次找到目標並用十字絲鎖定後,發現那輛坦克的右邊騰起了一根塵柱,他知道這枚飛彈打偏了。從瞄準鏡上抬起頭,衛明又看到了另外兩根塵柱——位於那三輛坦克的後面,這就意味著所有的飛彈全打空了!那三輛M1A2全力向他們衝來,它們不再打炮,顯然已經知道這個陣地對它們已失去了威脅。這時,比賽實際上已變成輕武器組的坦克—步兵對抗賽了,只是這個排面對的主戰坦克不是一輛,而是三輛。

  「準備反坦克手雷!」衛明喊道,自己拿了一顆——這種頭部帶有磁性體的手雷很重——伏在掩體裡盯著越來越近的敵坦克,

  「排長,這……這怎麼幹啊?沒學過呀!」衛明旁邊的一個孩子緊張地說。確實沒學過,那些訓練他們的大人軍官哪裡會想到,有一天這些孩子要用手雷去和世界上最兇猛的主戰坦克拼命。

  那三頭鋼鐵巨獸越來越近了,衛明感覺到了經由大地傳來的顫動。機槍子彈如狂風般從他頭頂上嗚嗚掠過,他低著頭,估算著兩地間的距離。當他感覺它們已衝到陣地前時,驀地站起身來把手雷向中間那輛坦克投了出去,與此同時,他看到炮塔上機槍的槍口正對著自己閃光,子彈緊貼著耳根擦過。手雷劃出一條弧線,粘在那輛M1A2扁平的炮塔上,就在發煙管前面一點的位置,嚇得那個正在操作機槍的美國孩子一下就縮回炮塔里去了。這個排的其他孩子見狀,也紛紛探出戰壕向坦克投手雷,那些手雷有的粘到坦克上,有的掉到了地上。忽然,衛明旁邊的一個孩子猛地撲倒在戰壕外,背上現出一個很大的彈洞,握著的手雷滑落在距戰壕兩三米遠的地方,但它一直沒爆炸,可能那孩子忘了扳下發火栓。但投出的其他手雷都爆炸了,在爆炸的火焰和濃煙中,那三輛坦克完好無損地衝出來,徑直軋過戰壕。衛明飛身跳出戰壕滾向一邊,躲過了坦克的履帶,但他的好幾個戰友則被軋成了肉醬;與此同時,隨著轟隆一聲響,一輛M1A2歪倒在戰壕上不動了,原來,它撞倒了一個正躍出戰壕向它投手雷的孩子,並把這孩子壓在了履帶下——孩子手中爆炸的手雷,炸斷了履帶,還搭上了一個輪子。

  這時,遠處的裁判打了一發綠色信號彈,宣布這場遊戲結束。那輛癱瘓了的艾布拉姆斯上炮塔的門咣當一聲打開了,從裡面鑽出一個戴坦克帽的美國孩子,看到衛明在下面沖他端起衝鋒鎗,立馬又鑽了回去,然後他從坦克裡面露出半個腦袋,通過翻譯器喊道:「中國孩子注意遊戲規則!中國孩子注意遊戲規則!這場遊戲已結束,停止戰鬥!」看到衛明扔下了槍,他才再次鑽了出來,緊隨他之後還有三個,他們從坦克上跳下來,手按在屁股後面的手槍上,警惕地看了看陣地上還活著的中國孩子,然後朝美國陣地方向走去。走在最後面的美國孩子脖子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翻譯器,他走了幾步停下來,扭頭走到衛明跟前,敬了個禮,說了幾句什麼,翻譯器翻譯道:

  「我是摩根中尉,少尉,你們玩兒得不錯。」

  衛明還了個禮,沒說什麼,突然他發現摩根的前胸跳了一下,一個貓腦袋從這孩子的裝甲兵夾克中探出來,喵地叫了一聲。摩根把那隻小貓從懷裡拿出來給衛明看,笑著說:「它叫西瓜,是我們這個車組的吉祥物。」衛明看看那隻貓,身上一圈圈的花紋使它看起來確實像個小西瓜。摩根中尉輕輕地把貓裝回衣袋,又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衛明呆呆地站著,木然地看著南極大陸涌動著多彩極光的地平線,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緩緩地走到戰壕邊兩個被壓成肉醬的小戰友旁,一屁股坐在潮濕的地上痛哭起來。

  華華和眼鏡在南極的第三個同學——金雲輝少校,空一師的殲擊機飛行員,現在正參加殲擊機空戰遊戲,此時,他們這個中隊的殲10編隊正飛行在八千米的高空。天空能見度很好,駕駛艙里充滿了極光投下的光暈。他們的對手,那支F15中隊正與他們平行飛行,敵我編隊相距僅三千米。這時,他的耳機中傳來了比賽開始的信號:

  「拋副油箱,搶占高度!」中隊長命令。

  金雲輝扳下儀錶盤角落上那個副油箱離合器的開關,猛拉操縱杆,使這架殲10昂頭向上躥去,超重使他眼前驀地一黑。當眼前的黑霧散去後,他發現,周圍敵我的編隊一片混亂。他把飛機改平,但現在能做的不是攻擊敵機,而是如何使自己不與其他飛機相撞,管它是敵機還是我機。不過,他的提心弔膽並沒持續太長時間,周圍的空域便空空蕩蕩了。金雲輝呼叫僚機,沒有聽見回答。這時,他看到前面有一個在極光下閃動的銀色亮點,很快他就確定那是一架F15,它好像也在找什麼,肯定還沒發現這架殲10。金雲輝謹慎地縮短兩機間的距離,忽然,敵機猛地拉高轉彎,顯然是發現了他。他把兩枚飛彈發射出去,看到那架F15拋出兩枚鎂熱彈後向側後方俯衝,甩掉了那兩條白線,他也轉向俯衝,再次咬住敵機,又發出兩枚飛彈,但被這小子一個側滑又甩脫了。他按下動炮鈕,感覺到了雙聯機炮射擊時微微的振動,當敵機向左側做擺脫動作時,他清楚地看到曳光彈的火鞭掃到了F15的機尾,中彈處好像冒出了一小團白煙,心中不由一陣狂喜,但接下來什麼也沒發生,F15還照樣飛著。炮彈很快就揮霍光了,他已沒有攻擊武器了,只有逃命。想到對手在技術上顯然比自己強得多,恐懼一下攫住了金雲輝,他左滑右滑瞎飛一氣,根本不管敵機現在在什麼位置,實際上也完全看不到它。當報警雷達尖叫起來——警示後面有飛彈跟蹤時,他猛地向側後做了一個擺脫動作,不料動作太猛,技術又不過關,飛機一下陷入了尾旋狀態,像一塊石頭似地開始下墜。金雲輝毫不猶豫地按下彈射開關,到現在為止,還沒見過哪個孩子飛行員能把高速殲擊機從尾旋狀態中解脫出來。當他彈出機艙,傘在頭頂張開後,立即四下尋找那架敵機,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架F15正向他俯衝下來,不知是想掃射還是想把傘沖翻,反正這兩者都不違反比賽規則,他只有等死了。沒想到就在這危急時刻,一個奇景出現了:F15的後面突然蹦出了一個白色的東西,是它的著陸減速傘!那傘在高速氣流和發動機射流的衝擊下很快成了碎片,而F15也被它拉得失速,與殲10一樣進入尾旋。隨即,金雲輝看到那個美國孩子也彈出機艙,張開了傘。他們在遠距離上互相朝對方豎起了大拇指。金雲輝是真心誠意的,那孩子在技術上確實比他強得多,而且那減速傘也絕不是失手打開的,F15在高空飛行時傘是鎖定的,它之所以意外釋放,只可能是剛才殲10的機炮擊中了機尾傘艙的緣故。

  不一會兒,他們就在下方黑白相間的大地上看到了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金雲輝再次參加空中遊戲是五天以後了。這次,他飛的是一架殲8,在空中與一架F15纏鬥了近二十分鐘後,兩架殲擊機並排飛著,雙方都筋疲力盡,飛彈用光了,機炮也打空了,什麼結果都沒有——其實在此過程中,金雲輝已創造了奇蹟,他把過去訓練時做夢也不敢做的動作都做出來了。在空中格鬥時,對自己可能的失事遠甚於對敵機的擔心,他想那個美國孩子也一樣,因此他們兩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提心弔膽地各飛各的,像兩個半吊子俠客只是相距遙遠地各自舞劍,而始終不敢真正接觸。那架F15向金雲輝的飛機靠過來,靠得很近,他很緊張地把穩操縱杆怕撞上,扭頭看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座艙里的那個美國小飛行員,他先是向這邊敬禮,然後兩手都離開操縱杆,把指尖一合一合的——金雲輝明白了他的意思,使勁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相互脫離,當兩機之間的距離足夠遠時再轉向飛回來。金雲輝小心地調整航向對準前方那個小黑點,然後按動彈射按鈕彈出了座艙,就在傘張開的那一瞬間他後悔了:怎麼能先跳傘呢?別讓那小子騙了!但那個美國孩子很守信用,也彈了出來。兩架已無人駕駛的殲擊機相向而飛,但他們所期待的相撞並沒有發生,它們在很近的距離上擦肩而過後,繼續向前飛去,高度都在急劇降低,很快就變成兩個小黑點消失了。

  金雲輝在降落途中向那個美國孩子揮揮手,對方也向他揮揮手,金雲輝很得意:這小子用一架價值三千萬美元的F15換一架一千五百萬元人民幣的殲8,真是個敗家子兒!

  南極洲正在進行的,是一種人類社會前所未有、以後也不太可能重現的戰爭模式:遊戲戰爭。在這種戰爭中,敵對雙方以一種類似於競技體育的方式作戰。雙方的統帥部首先約定作戰的時間、地點及雙方的兵力,然後選擇或制訂一個共同遵守的作戰規則,最後按上述約定進行戰鬥;與此同時,由一個中立的裁判委員會觀察戰鬥並判定勝負。所有參戰國的地位平等,沒有聯盟,輪番比賽。以下是兩國統帥部安排比賽的一次通話記錄:

  A國:「喂,B國,你們好!」

  B國:「你們好!」

  A國:「我們把下一場坦克遊戲的事兒定一下吧。明天怎麼玩兒法?」

  B國:「還玩兒相向逼近賽吧。」

  A國:「好的,你們出動多少?」

  B國:「一百五十輛吧。」

  A國:「不行,太多了,明天我們有一部分坦克還要參加坦克—步兵對抗遊戲呢。一百二十輛吧。」

  B國:「也行。遊戲地點在四號賽場怎麼樣?」

  A國:「四號賽場?不太好吧,那裡已經舉行過五場相向逼近賽和三場超近距離賽,到處都是坦克殘骸。」

  B國:「殘骸可以作為雙方的掩蔽物,可以使遊戲富於變化,玩起來更有意思。」

  A國:「嗯,這倒也是,那就在四號賽場吧,不過遊戲規則得稍稍修改一下。」

  B國:「那就讓裁判委員會去辦吧。時間?」

  A國:「明天上午10點正式開始吧,這樣我們雙方都有充足的集結時間。」

  B國:「好吧,明天見!」

  A國:「明天見!」

  其實仔細想想,這種戰爭並非那麼不可理解:規則和約定意味著一種體系的建立,這種體系一旦建立就有其慣性,一方違約意味著整個體系的破裂,後果不堪設想。關鍵的一點是,這種戰爭體系只有在遊戲思維起決定作用的孩子世界才可能建立,它不可能在大人世界重現。

  如果有公元人目擊這場遊戲戰爭,最令他們不可思議的應該不是戰爭的競技體育方式,事實上這種對戰方式在大人們的冷兵器戰爭時代也出現過,只是不那麼明顯而已;讓他們迷惑和震驚的肯定是參戰國的角色性質:戰爭中各國的敵人依比賽順序而定,後來人們把它稱為參戰國的「運動員角色」,這種奇特的戰爭格局是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

  遊戲戰爭還有一大特點,就是戰鬥的專門化:每場戰鬥都是單一的武器在對抗,各兵種的合成和協同作戰基本上不存在。

  奧運會開始後不久,陸地上的超新星戰爭就演化為大規模的坦克戰。坦克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武器,沒有一樣東西比坦克更能激發男孩子們對武器的幻想。以前的大人時代,最讓男孩子欣喜若狂的禮物莫過於一輛遙控電動坦克。遊戲戰爭開始後,他們對坦克的迷戀更是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各國在南極大陸投入了近萬輛坦克,大規模的坦克戰遊戲毫無節制地進行著,每次戰鬥都是雙方成百上千輛坦克的大決鬥。在南極大陸廣闊的平原上,這一群群鋼鐵怪物疾駛著、射擊著、燃燒著,到處都可以看到成片的被擊毀的坦克——它們有的甚至要燃燒兩三天,在風勢減小的時候,會冒出那種又長又細、很特別的黑煙,這些黑煙在平原上聚成一叢一叢的,遠遠看去就像大地的亂發。

  與坦克戰的宏大和慘烈相比,空中戰場則要冷清得多。殲擊機空中格鬥原本是最富於競技性的作戰,但由於所有的孩子飛行員都只接受過不到一年的訓練,他們在高速殲擊機上的飛行時間大多只有幾十個小時,所掌握的技術充其量也就只夠完成正常起降和在空中保持平衡而已,空中格鬥所需的高超技術和身體素質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都可望而不可即,因此,雙方殲擊機編隊的對抗賽大部分根本打不起來。另外,雙方因自己失事墜落的飛機遠遠多於被敵機擊落的,在空中格鬥中,飛行員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作格鬥飛行時別失事,很難全力攻擊敵人;同時,現代殲擊機在空中格鬥時產生的加速度一般有6G以上,在做擺脫制導雷達鎖定或飛彈跟蹤的動作時甚至可達9G,孩子脆弱的腦血管完全無法承受這樣的過載,這也是空戰打不起來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也出現過一些小飛行天才,比如前面與金雲輝對陣、兩次擺脫飛彈跟蹤的F15飛行員——美國的空中英雄凱洛斯,但他們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自願選擇惹不起躲得起的策略。

  海上則更冷清了。由於南極大陸特殊的地理位置,對於駐守在這裡的各國軍隊而言,海上運輸線就是生命線,一旦海上運輸被切斷,南極的孩子們就如同被丟棄在另一個星球上一樣,必將陷入滅頂之災,因此,為保障海上運輸線,各國都不敢拿自己的海上力量冒險。在海戰遊戲中,雙方的艦艇相互都躲得遠遠的,一般都在海平線的視距之外;而海上超視距攻擊作戰因技術複雜,那龐大的飛彈攻擊系統在孩子們手中效率極低,很少能夠命中目標,所以在海上遊戲中只有幾艘運輸船被擊沉。水下戰場也一樣。在漆黑的海底中駕駛著結構複雜的潛艇,只憑著聲吶與敵人捉迷藏,這種作戰所需要的複雜技術和豐富經驗也不是孩子們在短時間裡能掌握的,所以與空戰類似,潛艇戰同樣打不起來,整個遊戲中沒有一枚魚雷擊中目標。導致這種局面的另一個因素是,南極沒有潛艇基地,建造這種基地遠比建造水面艦隻的簡易港口複雜,所以各國潛艇只能以阿根廷或澳洲為後方基地,這就使得常規潛艇很難在南極海長期活動,而擁有核動力攻擊潛艇的國家並不多,因此在整個水下遊戲中,只有一艘常規動力潛艇沉沒——還是由於自己技術失誤造成的。

  在超新星戰爭的奧運會階段,大部分的戰鬥都集中在地面戰場,出現了許多戰爭史上從未有過的奇特的戰爭樣式。

  炮兵對抗賽中的加農炮五公里對射,是一種沒有多少懸念的遊戲,雙方炮陣地的精確坐標都由裁判委員會通報雙方,隨著「開始」的口令發出,雙方的火炮便瘋狂地轟擊對方。最初的遊戲中,雙方在開始前就已經瞄準完畢,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後來修改了規則,在裁判委員會的監督下,遊戲開始前雙方的炮口都對著別的方向,開始後再進行超視距瞄準。這很像兩個人的手槍決鬥,關鍵在於快——瞄準、齊射,然後炮手火速撤離炮陣地(大口徑火炮的移動很不靈活,把炮也撤走是不可能的),往往這時對方的炮彈已經在飛行途中了,幾秒鐘的時差就決定了雙方的生死。再到後來,規則進一步改進:火炮在遊戲開始後才拖向發射點,與此同時開始修築炮位。這個規則更拉大了雙方的差距,有時一方炮兵炮位的駐坑還沒挖完,炮陣地就被敵人自五公里外射來的彈雨覆蓋了。所以遊戲時,炮陣地變成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地方,站在那裡就像站在地獄的邊緣。孩子們把這種遊戲稱為「火炮拳擊」。

  相比之下,自行火炮的對射遊戲變數更多。在這種遊戲中,雙方炮陣地的位置是變換不定的,一方只能用彈道雷達通過敵方射來炮彈判斷敵人的位置,但這也只是敵方上次射擊時的位置,目前的位置只能以此為基點進行推測,並對不同方向和距離的多個位置進行試射。一個炮兵小指揮員對這種作戰有一個形象的描述:「像用魚叉在渾水中叉一條只露了一下頭的魚。」這種遊戲雙方的命中率很低,後來允許雙方航空兵的炮火校正機參加遊戲,才大大提高了射擊的命中率。孩子們把這類遊戲稱為「火炮籃球賽」。

  迫擊炮是步兵的裝備,但其對射也歸入炮兵遊戲的範圍。由於迫擊炮對射時雙方的距離只有一兩千米,屬於目視範圍之內,所以最為驚心動魄。這也是最耗費體力的遊戲之一,雙方的迫擊炮手們扛著迫擊炮不停地奔跑,一邊躲避敵人射來的炮彈,一邊尋找機會,支起炮來向遠方同樣處於奔跑狀態的敵人射出自己的炮彈。在一片開闊的平原上,一組組移動的迫擊炮手同爆炸激起的塵柱和煙團一起,構成了一幅不斷變幻的抽象畫。這種遊戲有一個十分形象的別稱:「迫擊炮足球賽」。

  最為恐怖的是步兵遊戲,雖然這類遊戲中使用的均為輕武器,但人員傷亡卻更為慘重。

  步兵遊戲中最大規模的遊戲是槍械對射,遊戲分為工事類和衝鋒類兩種。

  工事類槍械遊戲,是雙方躲在相隔一定距離的工事內對射,這種遊戲持續時間短則一天,長則數天。但孩子們後來發現,在工事類對射中,由於敵人躲在工事中射擊,暴露面很小,所以普通槍械傷殺力並不大——往往雙方互相長時間傾瀉彈雨,子彈密集得在空中相撞,戰壕底的子彈殼幾乎淹沒小腿,最後一統計,不過是把對方的工事表面剝去了一層,並沒有更多的戰果。於是,雙方都改用帶瞄準鏡的高精度狙擊步槍來作戰,在彈藥的耗費量只是原來的千分之一的情況下,戰果提高了十倍。在這種作戰中,雙方的小炮手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自己的掩體中觀察對方陣地,一寸一寸地仔細觀察,從每一片殘雪、每一顆石子上發現異常,找到可能是敵人射孔的一點,然後再把一顆子彈送進去。在這種遊戲中,前線一片空曠,孩子們都藏在掩體中,廣闊的平原戰場上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狙擊步槍特有的尖細射擊聲零星響起,然後是子彈穿過空氣時的尖嘯,叭——啾,叭——啾,仿佛是這南極光下空曠平原上一個孤獨的幽靈在隨意地撥動琴弦,使這寂靜的戰場更加肅殺。孩子們給這種遊戲起了一個有趣的名字:「步槍釣魚」。

  衝鋒類對射遊戲則是另一種景象。在這種遊戲中,雙方在射擊的同時還互相逼近,很像十九世紀冷熱兵器過渡時代陸戰戰場的景象,那時,士兵們排成長長的散兵線在開闊的戰場上行進射擊。不過,由於現在輕武器的射程、射速和命中率都是那個時代的滑膛槍無法比的,所以雙方的隊列更加稀疏,而且大多數是在匍匐前進而非直立行進。由於在這種遊戲中雙方都沒有工事掩護,所以傷亡率比工事類對射高得多,遊戲時間也短得多。

  步兵遊戲中最為慘烈和驚心動魄的是手榴彈遊戲,它也分為工事類和衝鋒類兩種。前者在遊戲之前,首先修築工事,雙方工事的間隔僅為二十米左右,這是孩子投擲手榴彈所能達到的距離。遊戲開始後,雙方的步兵躍出工事向對方投出手榴彈,再閃回工事躲避對方投來的手榴彈。遊戲所用的手榴彈一般是木柄型的,因為這種手榴彈投擲距離較遠、威力較大,卵形手雷則很少使用。這種作戰需要極大的勇氣和體力,特別是極其堅強的神經。遊戲開始後,對方的手榴彈如冰雹般砸過來,即使縮在工事中,外面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也令人魂飛魄散,更別提躍出去向敵人投彈了。這時,工事堅固與否很關鍵,如果工事頂蓋讓對方的手榴彈炸穿或揭開,那就一切都完了。這是傷亡率最高的遊戲之一。孩子們把這種遊戲稱為「手榴彈排球」。

  手榴彈對抗賽的另一個種類是衝鋒類。這種遊戲沒有工事掩護,雙方就在開闊地上沖向對方,當與敵人的距離縮短到投擲距離後投出手榴彈,然後以臥倒或向回跑出爆炸威力圈的方式來保護自己。這種遊戲大都使用卵形手雷,因為可以攜帶得多一些。在進攻和躲避的過程中,雙方的士兵最後往往混在一起,每個人的手榴彈只朝人多的地方扔。在一片開闊地上,在密集的爆炸煙霧和火光中,一群孩子或臥倒或奔跑,不時從一個袋子中摸出一顆手雷投出去,地上到處滾動著冒煙的手雷……這真是一幅噩夢般瘋狂的畫面,孩子們把這種作戰稱為「手榴彈橄欖球」。

  與動聽的名稱相反,遊戲戰爭是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戰爭形式,在這種戰爭中,武器的對攻變得前所未有的直接,所造成的傷亡居各類戰爭之首。戰爭奧運會的每一場比賽結束時,無論勝負,雙方的損失都慘不忍睹——比如,在一場坦克對抗賽中,即使是勝方也至少有一半的坦克被擊毀。對於每個小戰士來說,往往一次出擊即為永恆。

  這也使得後來的人們發現,在公元世紀人們對孩子的看法存在著根本性的錯誤。通過超新星戰爭人們明白,比起成年人,孩子更不懂得珍惜生命,因此對死亡也有更強的承受力。在需要的時候,他們會比成年人更勇猛、更冷靜、更冷酷。後來的歷史學家和心理學家一致認為,這樣殘酷瘋狂的戰爭形式如果放到公元世紀,它所產生的難以想像的精神壓力肯定會使參戰者出現集體性精神崩潰——而孩子們在這場戰爭中臨陣逃脫的大有人在,卻極少聽說有精神崩潰者。孩子們在這場戰爭中所迸發出的精神力量給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在那些被大人們視為不可思議的小英雄身上表現得最為充分。比如,在手榴彈對抗賽中,就出現了一些被稱為「回投手」的小英雄,他們從不用自己一方的手榴彈,只拾起敵人投過來的手榴彈扔回去。雖然他們很少有人能最後活下來,但孩子們都以做「回投手」為榮。有一首流傳很廣的戰地歌曲唱道:

  我是一名最棒的回投手

  看著冒煙的手雷欣喜若狂

  我飛快地拾起它們

  像阿里巴巴拾起寶藏

  ……

  在戰爭奧運會所有的戰爭遊戲中,最野蠻、最恐怖的要數步兵遊戲中的冷兵器遊戲。在這個遊戲中,雙方用刺刀等冷兵器進行白刃戰,使戰爭回到了它最古老的形態。以下是一名曾參加過這種作戰的小士兵的回憶:

  我在附近找到一個石塊,最後一次磨自己步槍上的刺刀。昨天磨刺刀時被班長看見,挨了一頓斥責,他說刺刀不能磨的,那會損壞上面的防鏽層,我不在乎,照樣磨,總覺得這支步槍上的刺刀不夠尖。我根本不打算從這場遊戲中活下來,還要他媽的什麼防鏽層?

  裁判委員會的那幫孩子挨個檢查我們的步槍,確認裡面沒裝子彈,還把槍栓也卸了下來;另外還搜我們身上,看有沒有手槍之類的熱兵器,最後我們五百個中國孩子全部通過了檢查。可是裁判員們沒有發現,我們每個人腳下的雪地里都埋著一顆手雷,那是在他們來檢查之前埋下的,裁判員們離開後,我們都把手雷挖出來裝在衣袋裡了。這並不是我們想有意犯規,昨天晚上,一名日軍上尉神神秘秘地來找我們說,他是反戰協會的成員,在明天的冷兵器對抗賽中,日本孩子將使用一種嚇人的武器。我們問是什麼,他不回答,只說是一種我們絕對想像不到的武器,非常可怕,讓我們防著點兒。

  比賽開始了,雙方的步兵方陣都向對方大步挺進,變幻的南極光下,上千把刺刀閃著寒光。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呼嘯的風吹起地上的殘雪,仿佛在唱著悽厲的戰歌。

  我的位置在方陣後面靠邊的地方,所以對前面的情況還是看得很清楚。我看到日本孩子的方陣在慢慢地逼近,他們都沒戴鋼盔,頭上綁著白布條,邊走邊唱著什麼歌。我看到他們手中都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並沒有昨天夜裡那個日軍上尉所說的什麼嚇人武器。突然,我發現敵人的隊形變了,密集的方陣變得稀疏了,成一行行縱隊,每行縱隊間都留出了兩步寬的距離,這就在方陣中形成了一條條縱向的通道。接著,我看到方陣後面飛起了一片雪塵,在雪塵中有一大片黑色的東西緊貼著地面湧向前來,像洪水般很快追上了方陣。我正在納悶,一陣低沉的嗚嗚聲傳了過來,仔細看那黑色的洪流,我的血液一下凝固了——

  那是一大群兇猛的軍犬。

  那些軍犬狂奔著穿過敵人方陣間的通道,轉眼之間就衝進了我們的方陣。我們方陣的前半部分立馬亂了,不斷傳來一陣陣慘叫聲。那些不知品種的軍犬兇悍異常,體型很大,直立起來比我們都高出一頭。前面的戰友們與那些惡犬廝打成一堆,地上到處都是一攤攤的鮮血。我看到一條軍犬猛跳出來,嘴裡銜著一條剛撕下來的胳膊……這時,已經逼近的日本孩子打亂了方陣,端著刺刀一窩蜂地衝上來,與那些軍犬一起攻擊我們,我的許多小戰友在犬牙和刺刀下血肉模糊了……

  「扔手雷!」團長大喊一聲,我們沒有絲毫耽擱,都掏出手雷拔下保險銷扔向那一堆堆人和狗,在密集的爆炸聲中,四處血肉橫飛。

  我們剩下的人衝過手雷的爆炸區,踏著戰友、敵人和軍犬的屍體沖向後面的日軍,把自己變成了一架架搏殺機器,用刺刀、槍托和牙齒與敵人戰鬥。我首先跟一個日軍少尉對刺,他大喝一聲把刺刀向我的心臟捅來,我揮槍一攔,刺刀扎進了我的左肩,劇痛使我渾身一抖,手中的步槍掉在了地上,我本能地立即用雙手死死抓住對方的槍管和刺刀的連接處,那一刻,我能感覺到自己溫熱的血正順著槍管汩汩流下。與他來回推搡幾下後,不知怎的,我竟然把他槍管上的刺刀拔了下來!我用還能動的右手從左肩上拔出帶血的刺刀,握著它搖搖晃晃地向對手逼去,那小子呆呆地瞪著我,拎著丟了刺刀的步槍一轉身,跑了。我沒有力氣去追他,於是就向周圍看了看,正好看見我右邊有個日本孩子把我的一個戰友壓在地上,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就兩步走過去,把刺刀猛地捅進那傢伙的後背,之後,我連把刀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眼前一黑,地面迎面撲來,那是褐色的泥濘地面,我的臉啪的一下貼在泥中,那泥是用我們和敵人的鮮血與南極的雪和泥土和成的。

  三天後,我在戰地救護所醒來了,急忙一打聽,那場比賽我們竟然被判輸了。裁判委員會的解釋是:雖然雙方都犯規了,但我們的情節更嚴重一些,因為我們使用的手雷絕對是熱兵器;而日本孩子使用的軍犬,只能算是溫兵器。

  (選自《血泥——超新星戰爭中的中國陸軍》,鄭堅冰著,新世界出版社,超新星紀元8年版)

  隨著戰爭奧運會的進程,戰爭的結局漸漸明朗,而這種結局完全出乎這種戰爭形式倡導者的預料。

  從純軍事角度看,遊戲戰爭完全不同於傳統戰爭。由於戰場是雙方預先約定和位置相對固定的,雙方力量在地理上的態勢第一次顯得不太重要,戰役的目的不再是占據戰略要地和城市,而純粹是在戰場上消耗對方。遊戲戰爭開始以來,孩子們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一點上,這時,從雙方的最高統帥部到最前沿的戰壕,每個人想得最多和說得最多的都是一個詞:對毀率。

  在大人時代,敵我雙方某種武器的對毀率在戰爭決策中也是一個受到關注的因素,但很少成為主要因素,為了達到某個戰略或戰術目標,統帥部可以不惜代價。但在孩子戰爭中,對毀率卻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主要因為重武器在孩子世界是不可再生資源,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生產出這些複雜的戰爭機器。坦克擊毀一輛就少一輛,飛機擊落一架就少一架,甚至連火炮這樣相對簡單的重武器,都難以從後方得到補充。因此,雙方武器的對毀率幾乎成為決定戰爭勝負的唯一因素。

  在超新星戰爭中,由於孩子們難以掌握複雜的操作技術,攻方聯盟高技術武器並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在公元世紀現代戰爭中起決定性作用的空中力量,在超新星戰爭中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由於對戰場目標的偵察和定位涉及多學科的複雜技術,大部分作戰飛機在出擊後根本找不到要攻擊的地面目標,就算能完成目標定位,孩子們也很難在空中精確地擊中目標,只能進行天女散花似的大面積轟炸。再比如巡航飛彈,作為美國在公元世紀末幾次局部戰爭中威力無比的利劍,巡航飛彈在超新星戰爭中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因為在孩子世界,GPS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因運行不善已經接近於癱瘓,這使得巡航飛彈失去了一個重要的制導手段。至於巡航飛彈的另一個制導方式:地形匹配製導,由於它所涉及的技術更加複雜,要向飛彈中輸入飛向目標途中的地形雷達資料,目前這些資料的南極部分在大人們留下來的浩如煙海的資料庫中難以檢索到,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自己探測生成更是不可能,所以也是一紙空文。

  超新星戰爭是一場在技術水平上類似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爭,在這樣的戰爭中,陸軍的常規力量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在遊戲戰爭中,雙方常規武器的對毀率並沒有高技術武器那麼懸殊。

  坦克是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武器。在北約的陸戰理論中,地面裝甲力量與直升機構成的低空攻擊力量是密不可分的,離開了武裝直升機的火力掩護和空中偵察,坦克集群在戰場上是很難生存的。正如公元世紀美軍一位裝甲指揮官所說:「離開了阿帕奇,艾布拉姆斯就像沒穿褲子。」在超新星戰爭中,由於孩子們受訓的時間太短,同由殲擊機和轟炸機構成的中高空力量一樣,直升機的低空攻擊力量也難以發揮作用,且失事率和被擊落的數量比殲擊機更高。當一架阿帕奇由兩個技術生疏、顧此失彼的孩子駕駛著徘徊於戰場上空時,便成了地面肩射飛彈絕好的靶子。所以在南極戰場上,陸軍航空兵駕駛員們最羨慕的攻擊直升機,不是美國的阿帕奇,而是俄羅斯的共軸式雙旋翼攻擊直升機卡50。卡50的與眾不同之處是配有類似於殲擊機上的彈射座椅,這在直升機上是首創,因為直升機上方的旋翼使彈射逃生十分困難,卡50採取的方法是在啟動彈射座椅前首先炸掉旋翼,這使它被擊中時駕駛員的生還率大大提高。而對於阿帕奇,小駕駛員們在自己的直升機被擊中後就只能等死了。在坦克遊戲中,由於沒有低空力量的配合和掩護,各國坦克的對毀率相差並不懸殊。

  時光飛逝,轉眼又過去了六個月。在這段時間,全球海平面繼續上升,淹沒了所有的沿海城市,上海、紐約、東京等都變成了水上城市,城裡的孩子大部分都遷到了內地,剩下的孩子迫於生存壓力,也漸漸適應了水城的生活,泛舟於高樓之間,維持著昔日大都市的一線生氣。與此同時,南極洲的氣候即使在漫長的黑夜仍繼續轉暖,平均氣溫在零下十攝氏度以上,讓人如同身處溫和的初冬。這塊即將變得氣候宜人的大陸的重要性,此時更加凸現出來。

  分割南極大陸的國際談判即將舉行,每個國家在這場談判中的重要籌碼就是——它在南極戰爭遊戲中的表現,所以各國的孩子都更加盡心竭力地投入戰爭遊戲,他們向南極不斷增兵,使得遊戲的規模越來越大,戰火在南極大陸上不斷蔓延。

  但是此時,戰爭遊戲的發起者美國卻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和失落之中。由於高技術武器在孩子們手中失去威力,美國並沒有像它的孩子們所希望的那樣成為遊戲霸主,戰爭遊戲呈現出一種他們不願看到的多極狀態,即將到來的南極談判使美國孩子心急如焚。

  戰爭遊戲的最後一個項目即將開始,這也是美國孩子寄予最大希望的一個遊戲:洲際飛彈遊戲。

  「你沒搞錯?它真是沖我們來的?!」佳沃洛夫元帥問那個參謀。

  「這是雷達預警中心說的,應該沒錯!」

  「也許,它還會改變軌道?」伊柳欣總統問。

  「不會的,彈頭已進入末端制導,它現在已是沒有動力的自由落體,就像一塊掉下來的石頭一樣。」

  這裡是俄羅斯軍隊指揮中心,俄軍統帥部的所有人都密切關注著在美俄之間舉行的第一次洲際飛彈遊戲。現在,美國孩子以俄軍指揮中心為目標,從萬里之外的本土發射了一枚洲際飛彈,這是嚴重違反遊戲規則的,雙方在遊戲之前早已確定了各自的目標區,俄羅斯供美國打擊的目標區距此地有上百公里之遙,對方不應搞錯的。

  「怕什麼?反正也沒有核彈頭。」伊柳欣說。

  「就是常規彈頭也很可怕。這是一枚『和平使者』洲際彈道飛彈,好像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部署的,可運載三噸的常規高爆彈頭,只要落在三百米內就會摧毀這裡!」佳沃洛夫說。

  「再說,它要是直接砸到我們頭上呢?那就是什麼都沒帶也會要我們命的!」一個上校參謀說。

  佳沃洛夫說:「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和平使者』是最準確的洲際飛彈之一,它的打擊精度是一百米。」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尖嘯聲,仿佛天空被一把利刃長長地劃開了。「它來了!」有人驚叫道。大家都屏住呼吸,頭皮發緊,等著那即將到來的一擊。

  外面響起一聲沉悶的撞擊,地面微微抖動了一下。大家擁出指揮大廳,看到半公里外的平原上有一根小小的塵柱正在落下。當伊柳欣和佳沃洛夫一行人驅車趕過去時,那裡已有一輛鏟車,一群拿著鐵鍬和鋤頭的士兵正在一個彈坑中挖著什麼。

  「彈頭在一萬米左右的高度好像拋出了一個小減速傘進行制動,所以在地下扎得不深。」在場的一名空軍上校說。

  半小時後,那枚扎入地下的洲際飛彈彈頭的底部露了出來,是一個直徑兩米多的金屬圓柱體,邊緣有三處爆破螺栓的殘跡。孩子們看到邊緣有一道縫隙,用鋼釺一試,很輕鬆地就把這個金屬蓋子撬開了。孩子們驚奇地發現,彈頭裡有許多花花綠綠、大小不一的盒子——放在一圈防震墊里,小心地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是用錫鉑紙包著的一小塊一小塊的東西,再打開錫鉑紙,露出了一個褐色的塊狀物。

  「炸藥!」有孩子警惕地說。

  佳沃洛夫拿過那塊「炸藥」,仔細看了看,又嗅了嗅,咬下一塊嘗了嘗,「是巧克力。」他說。

  孩子們又打開其他的盒子,裡面除了精緻的巧克力外,還有幾包雪茄。在其他的孩子忙著分吃巧克力時,伊柳欣拿出一支粗大的雪茄點上抽了起來,沒抽幾口,只聽啪的一聲——雪茄成了鞭炮,一團紛飛的彩帶被炸了出來!孩子們看著手裡只剩下雪茄屁股目瞪口呆的伊柳欣,哈哈大笑起來。

  「三天以後,我們也打美國孩子的指揮中心!」伊柳欣扔掉雪茄屁股說。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在中國軍隊指揮中心的一次會議上,眼鏡說。

  「是的,我們的指揮中心應該立即轉移。」呂剛說。

  「有這個必要嗎?」華華問。

  「美國孩子在洲際飛彈遊戲中打擊俄羅斯指揮中心,打破了基地不可侵犯的慣例,我們的基地目標也可能在這種遊戲中遭到打擊,而且彈頭中裝的不一定是巧克力和雪茄。」

  眼鏡說:「我的不祥預感更深一些,我覺得形勢可能就要發生突變。」

  從指揮中心的窗子望出去,地平線上已出現了白色的晨光,南極洲漫長的黑夜就要結束了。

  在靠近北極圈的俄羅斯西北部荒涼的平原上,一枚加裝了增程助推器的SS25洲際彈道飛彈從一個十輪發射車上呼嘯升空,只用四十分鐘就幾乎越過整個地球,飛臨南極大陸上空,彈頭沿一條平滑的拋物線下墜,擊中了美國基地的一塊雪地,彈著點距指揮中心只有二百八十米。在那枚飛彈發射後,美國NMD和TMD系統曾先後發射了六枚反彈道飛彈攔截它,美國孩子在大屏幕上驚喜地看著兩個亮點幾乎分毫不差地對撞,但這種驚喜一次次落空,在大氣層之上的亞軌道上,那些攔截飛彈無一例外地都與來襲飛彈在幾十米的距離上擦肩而過。

  一陣驚恐過後,美國孩子挖出了彈頭,發現俄羅斯孩子從兩萬公里之遙發射來了一瓶又一瓶的伏特加,酒瓶是特製的防震瓶;此外,還有一個漂亮盒子,上面註明是給戴維的禮物——打開一來,裡面是個俄羅斯套娃,一個套一個,共有十個,都是戴維的樣子,惟妙惟肖,最外面的娃娃笑嘻嘻的,越往裡笑容越少,後來變得一臉愁容,最裡面一個拇指大的「戴維」則乾脆咧著嘴大哭。

  戴維氣急敗壞地一把將那堆娃娃摔到雪地上,一隻手揪住斯科特,另一隻手揪住負責戰略飛彈防禦系統的哈維將軍,「你們都被解職了!你們這些白痴,你們向我保證過NMD和TMD會起作用的!你——」他對斯科特說,「你是不是說過,有了它們我們就進保險箱了?!你——」他又對著哈維喊,「你手下那些獲過西屋獎的小天才都幹什麼去了?他們只會他媽的在網上當黑客嗎?!」

  「我們……我們六次都是差一點兒就把它打中了。」斯科特紅著臉說。

  連著三天沒睡覺的哈維也顧不得總統的尊嚴了,甩開戴維的手大叫:「你才是個白痴!那兩個系統是那麼好玩兒的嗎?光TMD的軟體就有近兩億行代碼,要不你來試試?!」

  這時,一個參謀走來遞給戴維一張列印紙,「這是喬加納先生剛發來的,南極領土談判議程的最新修改稿。」

  美國統帥部的孩子們無聲地站在那個大坑旁,坑底有一枚來自地球另一極的大彈頭。沉默了一會兒後,戴維說:

  「在領土談判前,我們必須在遊戲中取得絕對優勢!」

  沃恩說:「這是不可能的,遊戲已經接近尾聲。」

  「你知道這是可能的,只是不願向那個方向想而已。」戴維猛地扭頭盯著國務卿說。

  「您不會是指的那個新遊戲吧?」

  「對,新遊戲!正是那個新遊戲!早該開始了!」斯科特興奮地替戴維回答。

  「它會把南極遊戲引向不可知的方向。」沃恩說,他看著遠方,深陷的雙眸映著地平線上白色的晨光。

  「你總愛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以此顯示你的學識!傻瓜都能看出來,那個新遊戲將會立刻使我們在整個南極占據絕對優勢,它會把南極遊戲引向一個清晰明確的方向——」戴維沖沃恩揮了揮剛才參謀遞給他的那張紙,「就像這張白紙一樣清晰明確,沒有什麼不可知的!」

  沃恩伸手從戴維手中拿過那張紙,「您認為這張紙是清晰明確的嗎?」

  戴維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張紙,「當然。」

  沃恩用枯枝一樣的手把紙對摺了一下,說:「這是一次,」又對摺一下,「這是兩次,」再對摺一下,「這是三次……現在,總統先生,您是不是認為這是一件很清晰明確的事,一件很容易預測的事?」

  「當然。」

  「那麼,你敢把這張紙對摺三十五次嗎?」沃恩把那張已對摺過三次的紙舉到戴維面前。

  「我不明白。」

  「回答我,敢還是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的?」

  戴維伸手去拿那張紙,沃恩卻用另一隻手按住了他,戴維感覺沃恩的手冰涼而潮濕,像是一條蛇爬上了自己的手背,「總統先生,您是以一個最高決策者的身份說話,您的每個決定都是在創造歷史。現在再想想,您真的敢這麼做?」

  戴維迷惑不解地看著沃恩。

  「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在做出決定之前,難道不想預測一下這件事的後果嗎?就像預測那個新遊戲的後果一樣?」

  「後果?把一張紙對摺三十五次的後果?可笑。」斯科特輕蔑地說。

  「比如說,那張紙會被疊到多厚?」

  「有《聖經》那麼厚吧,我想。」戴維說。

  沃恩搖搖頭。

  「有我的膝蓋到地面這麼厚?」戴維問。

  沃恩還是搖頭。

  「有那邊的指揮中心這麼厚?」

  沃恩搖頭。

  「你總不至於說,有五角大樓這麼厚吧?」斯科特譏笑說。

  「這張紙單張的厚度約為零點一毫米,按此計算,對摺三十五次之後,紙的厚度為六百八十七萬一千九百五十米,也就是六千八百七十二公里,相當於地球半徑。」

  「什麼?!只折三十五次……你在開玩笑!」斯科特大叫。

  「他說得沒錯。」戴維說,他絕非笨孩子,很快就想到了那個國王和象棋的印度傳說[8]。

  沃恩把那張紙插到戴維的上衣口袋裡,看看周圍發呆的小統帥們,緩緩地說:「千萬不要對自己的判斷力過分樂觀,尤其對歷史的進程而言。」

  戴維垂頭喪氣地認輸了,「我承認我們的頭腦比你的簡單得多,要是大家的頭腦都像你那樣,世界不知道有多可怕。但是,我們無法肯定會成功,也同樣無法肯定它一定會失敗,為什麼不試試呢?我們要幹下去!我們不可能不幹下去!!」

  沃恩冷冷地說:「總統先生,那是您的權力,我該說的都說了。」

  在曙光初露的南極荒原上,超新星紀元初的歷史走到了最兇險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