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直睡到午後，封疆依然是先醒的那一個，簡單洗了個冷水澡之後，返回臥室給辛伊荻量體溫——早晨她有些低燒，餵她吃下退燒藥和消炎藥之後，體溫已經回到了正常值。

  懸著的心終於踏實了，他也終於有心思梳理前一夜辛伊荻說的那些話，尤其是那一句：

  「避水晶核滿沙灘都是。」

  想到這句話，他的目光不自覺轉向舷窗外：正是漲潮時分，半台荊棘鳥都懸在水面上，水下波光粼粼的，之前他以為是正午時分太陽的反光，並未曾在意，現在再看，只覺得那波光里隱約有銀沙流動，倒真像是傳說中的「落月華光」。

  辛伊荻撿來的石頭都裝在茶几上的玻璃缸里，她說喜歡，他便慣著她，即便他完全感受不到這些發白的石頭到底哪裡好看。

  拈起一顆仔細端詳，他怎麼看都看不出花來，說這石頭是「避水晶核」，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拋接著走向艙門邊，不經思索的將那石塊拋進咫尺的海水中。

  「咚」的一聲悶響，這聲音也和普通石頭落水毫無差別。

  就在他想要轉身回艙的時候，毫無預兆的，石塊落下的地方突然炸裂開一圈白光，晶瑩剔透的，漾開的漣漪里都仿佛飄著銀沙，波光流轉，華美非凡。

  還沒欣賞夠，華光卻又突然消失了，就像從不曾出現過，而他也再尋不到石頭落下的位置，愣神片刻，便聽身後傳來辛伊荻冷漠的聲音：

  「丟一，罰十。」

  太陽穴突突猛跳，封疆回過神來，看辛伊荻抱手看著他，嘴角勾著抹訕笑：

  「封少好興致，大中午的在這兒丟石頭玩。」

  「我…就想看看這避水晶核究竟有多神奇…」

  「我看你就是不相信我！」

  一時啞然，他想辯解，但張了張嘴卻又無話可說——細細想來好像是這樣，他對她說的話確實心存疑慮，好奇不過是藉口。

  「我不是懷疑你，我只是懷疑你說的那麼多『巧合』。」

  辛伊荻沒好氣的斜了他一眼，轉身到茶几邊又拿了兩枚石頭回來，彈珠大小，舉到他眼前重重對撞在一起，接著二話不說塞進他嘴裡。

  腥鹹的海水味道立刻在口中散開來，封疆不禁鎖緊眉頭，囫圇道：

  「這是做什麼…」

  「去幫我撿石頭啊！丟一罰十，你當我開玩笑呢？」

  「但是…」

  「你現在不去，一會兒就得到更深的地方去撿了！還是…我這個樣子，你讓我去？」

  可憐兮兮的，辛伊荻指了指自己吊著的肩膀。對峙半晌，封疆沉沉嘆了口氣，邊往艙門外去，邊調侃道：

  「你們拜倫商店是有業績指標嗎…還要求一天有多少收穫的？」

  她卻也不搭理她，提了張摺疊椅在艙門口坐下，饒有興致的看他無奈的走進海水裡，如履薄冰的樣子很是滑稽。

  槍林彈雨都不怕的封疆居然不會游泳，甚至還有些恐水，這個情況辛伊荻是萬萬沒想到的！

  記得他說過，他曾經意外被捲入「幽靈裂隙」，這種空間裂縫大多出現在海上，特別是像獵戶座海域這種蟲洞多發的活躍區域。「幽靈裂隙」一旦出現，對過往艦隻和周邊島嶼的危害是毀滅性的，撕裂沉沒是必然的結局。對於遭遇「幽靈裂隙」的艦隻和基地，救援環節通常是直接跳過的，直接考慮賠償和殘骸打撈就行了。

  能從這樣的浩劫里活下來，封疆的命還真不是一般的硬！

  這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艙外忽然傳來封疆的驚呼聲，她尋聲望去，原是避水晶核開始生效了，他周圍及腰深的水奇蹟般的向兩邊退散開，圍著他繞成了一個水環。

  他該是也覺得不可思議，又驚又喜的竟然找不到詞語可以表達，只知道回過頭看她，興奮的神情像個收到聖誕禮物的孩童。

  有了避水晶核的庇護，封疆開始體會到了「趕海」的歡樂，撿了滿把之後奔回來，往辛伊荻身邊一放，留下句：

  「你先驗貨，我再去撿點兒！」

  說著便愉快的跑進儲藏室拿了個辛伊荻裝零食的提籃，心花怒放的又跳進了海水裡。

  身邊的石頭大小不一，有些一眼便知是她要的晶核，有些則不過是漂亮的石頭，但她從沒見過他這幅無憂無慮的開心模樣，便也不掃他興，將那些漂亮的小石頭挑出來，又細細分出了指節大小的部分，在地上排了一圈——穿條手鍊是足夠了，但按他這個樂不思蜀的「工作態度」，待會兒的戰利品打磨完穿鏈子夠繞腰上三圈！

  一個腰怕是不夠用了，要不還是做成工藝品吧，沒事兒看看也開心。

  只是還沒想好是做幅掛畫，還是做個燭台，天狼星的聲音忽然響起，學著商場廣播裡常聽到的播音腔，緩緩道：

  「女士們先生們，很抱歉的提醒您，檢測到劇烈空間波動正在隨『狂躁東風帶』靠近，預計20分鐘後在金花灣180海里外掠過，屆時將對您的出行造成影響，請妥善安排行程。」

  辛伊荻聽著噗嗤一聲笑出來，回過頭道：

  「幹嘛？你這是想把度假區的播音工作也攬下來？」

  天狼星並不回答她，倒是反問她道：

  「難道你不覺得我很專業嗎？」

  「嗯，專業，特別專業。就是我沒太聽得懂。」

  「哪個部分沒懂？我給你解釋解釋。」

  「所以…空間波動對我們有影響嗎？」

  天狼星沉默片刻，言簡意賅回答道：

  「沒有。」

  像是能感受到辛伊荻準備「揍」他的動作，原本還慢條斯理的男聲突然又補充道：

  「但是！但是這次波動在東風帶里，來勢洶洶，沿途吞噬蟲洞，不排除有形成『幽靈裂隙』的可能。」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能預判可能出現的大致範圍嗎？」

  話音落下，一張海域圖傳到了辛伊荻的平板電腦上，她能清晰的看見東風帶是如何席捲著漩渦迅速移動，吞噬沿途空間通道，氣勢洶洶的撲金花灣西面那片面積龐大的島嶼。

  天狼星預判的「幽靈裂隙」發生地，正在那片島嶼上。

  「很多年沒見到這麼厲害的磁場了，又撞上東風帶，帕萊蒙德看來是在劫難逃咯！」

  帕萊蒙德？這個地名怎麼這麼眼熟？

  辛伊荻蹙眉在記憶里搜索了一遍，恍然記起之前來營救封疆的時候，這個名字曾在「獵戶座海域多方勢力名錄」里看到過。

  「你是說…這次幽靈裂隙的出現地點，有可能在阿里亞斯家族的地盤上嗎？」

  「不是有可能，是只要形成了，絕對在那裡！如果沒形成…算他們運氣好。」

  天狼心的語氣里透著幾分看戲的味道，繼續道：

  「要說你們家少爺是真有點兒運氣啊，阿里亞斯家族可以說是你們在金花灣立足最大的威脅，這大半個月以來，他們的艦隻一直在金花灣海域邊緣試探，好巧不巧來個十年沒出現過的『幽靈裂隙』，這場浩劫過去，阿里亞斯家族不亡，也得折損大半…」

  「『幽靈裂隙』…有可能摧毀嗎？」

  幸災樂禍的話音聞聲而止，反應了一會兒，天狼星嗷的一聲嚷起來：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有這個本事我幹嘛不去稱霸全世界，還在拜倫商店當客服？！」

  可這番話沒再得到辛伊荻的回答，凝望著遙遠天際漸起的烏雲，她忽然開始擔憂起來——獵戶座海域水域廣闊，陸地支離破碎，能用於建設基礎設施的大型島嶼並不多，這些島嶼常年由幾大勢力占據，阿里亞斯家族是其中歷史最久，也是發展最完善的一個，近年來已逐步退出海盜爭霸，轉向商業投資和賭場經營，但其雄厚的武裝力量依舊令人敬畏，放眼整個獵戶座海域，都是隻手遮天的存在。

  如果這次的「幽靈裂隙」災難會對阿里亞斯家族造成重創，甚至一蹶不振，很難預言其他家族會不會趁火打劫，屆時獵戶座海域必將大亂，對金花灣的發展未必有益。

  「雖然對我們沒有影響，但是今晚睡覺還是要關好門窗，我會留意磁場的動向，一有風險立刻撤離。」

  話到這裡，天狼星的語音突然一頓：

  「你家大少爺是不是還在水裡呢？」

  「嗯，開心的找不著北了。」

  「晶核的本質是礦石，磁場異常對晶核產生的影響是不可控的！趕緊把他叫回來！」

  這便是說，受磁場影響，晶核可能失效，也可能產生反作用。

  「你怎麼現在才說！」

  辛伊荻猛的從椅子上跳起來，奔下棧橋來到岸邊，卻見封疆已經離開海岸好遠，她喊了幾聲，但退潮的海浪卻將她的聲音盡數遮蓋。

  顧不得肩膀有傷，她踏進海水裡便向他去，好在是退潮時分，她被海浪推著迅速朝他靠近，眼看就要到他身邊了，他身周無形的磁場屏障突然失效，海水如坍塌的圍牆一般將他淹沒。

  心頭一緊，她加速向他消失的方向挪了兩步，海水退的很快，只幾息的時間，原本還在她腰間的水位便退到了大腿，但海面上卻始終沒有出現他的痕跡。

  絕望迅速占領了她的心臟和大腦，嘴唇顫抖著，她大聲喊他的名字，只要他能掙扎一下，有一個水花，她都能衝過去救他。

  但無論她怎麼呼喊，回應她的都只有嘩嘩的海浪聲，他就像融進大海的一滴水珠，似乎就這樣從她面前消失了，再也無從尋找。

  不甘自心底升騰起來，一咬牙，她不顧一切的追著退潮的浪花衝進海水裡，眼看水位就要摸過她的胸口，一雙臂膀突然卡著她的腰將她托舉起來，未及醒過神來，便聽封疆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怎麼，打算就地殉情？」

  辛伊荻聞言一怔，定神看向抱著自己的男人，頭髮和衣服全濕了，一雙深邃的眸子猶如此刻波濤洶湧的大海，欣慰和心疼交織在他眼底，倒映著她驚慌失措的神情。

  幾分鐘裡經歷了大悲大喜，辛伊荻眉心一蹙，無法自持的哭起來：

  「你怎麼想的！不會游泳的人，還跑這麼遠！退潮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

  她邊哭邊埋怨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哽咽聽的他心痛不已，只好柔聲哄她：

  「是我的錯，一下玩的太忘我了，給你撿了好多石頭，不哭了不哭了…」

  她瞄了一眼他挎在臂彎上的籃子，眼淚卻更洶湧了，撲在他肩上泣不成聲，封疆這下更無助了，輕輕撫摸她的後腦，又哄了好半天，她這才止住了哭泣，抽抽泣泣的抹眼淚，聽他問她：

  「肩膀還疼嗎？」

  「嗯。」

  「那我們回去吧，你覺不覺得氣溫降下來了？有點冷…」

  「嗯…天狼星說，半個小時以後東風帶會從金花灣領海邊緣掠過，今晚估計有暴風雨。」

  誇張的恐懼表情出現在封疆臉上，下一刻，他不由分說的將她撈起來：

  「你負責抱好石頭，我負責抱好你，回家咯！」

  兩人前腳剛踏進荊棘鳥的艙門，暴風警報便響徹金花灣上空，天狼星將艙門關上，道了聲：

  「看來這次的東風帶特別狂暴，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去沉船灣里避避風吧。」

  天狼星所說的沉船灣在主島南岸，縱貫山脈在這裡分叉，形成一個山脈環抱的瓮型谷，地勢比海岸邊更高，兩側有山脈環抱，海面上有礁石擋風，確實是一處不錯的避風良港。

  待辛伊荻洗好澡，封疆已經準備好了晚餐，新撿回來的石頭被他分裝在幾個玻璃瓶里，浸泡著海水，此刻螢光縷縷，倒真像拘了捧月光在瓶子裡，看著還挺浪漫。

  荊棘鳥頂著前哨風雨降落在指定坐標里，有了環抱山脈的遮蔽，沉船灣里風雨不似海岸邊那般猛烈，兩人對坐下來，也終於有時間聊聊關於塞蒂拉亞的事情。

  「你相信塞蒂拉亞曾經存在過嗎？」

  聽辛伊荻這樣問，封疆著實想了一會兒，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哂笑著說都是神話，但在親身經歷過鎏金石荒漠之後，他開始相信「七神域」是真實存在的了。

  「嗯，我相信，但是為什麼…是曾經？」

  「雖然同樣是神域，但塞蒂拉亞和鎏金石荒漠的結局似乎…不太一樣。昨天我在水下看到了大面積空間碰撞的痕跡，塞蒂拉亞可能真的已經不復存在了。」

  封疆還記得前一晚天狼星安慰她的話，他說破解的可能性很大，讓她別沮喪。

  「如果說追尋鎏金石荒漠，是為了黃金和『永生』，塞蒂拉亞有什麼？除了避水晶核。」

  這玩意可以滿海灘撿，封疆甚至覺得將它列為「諸神寶藏」之一，是對「諸神寶藏」這四個字的侮辱。

  尋思片刻，辛伊荻將叉子上的送進嘴裡，抬眼看向封疆道：

  「傳說中，裂尾鮫人是海里的精靈演化的，沒有父母和親屬，幼年鮫人由整個族群共同養育。這種繁育形式本身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但是更讓人驚訝的事，在不多的記錄里，這種形式繁育出來的後代似乎越來越強大，就連『裂尾』這個被視作缺陷的基因瑕疵，在數十代之後，裂尾的情況都有好轉…」

  「你推測…塞蒂拉亞境內的海域能複製基因序列？」

  「不僅僅是複製，還能篩選序列，並剔除缺陷瑕疵，實現序列優化。

  又是序列！最近發生的事情怎麼都跟序列有關！

  奧姆病毒能複製序列，「女神之淚」能修復序列，現在又挖掘出塞蒂拉亞的某種未知物質能「優化序列」…

  「等等！既然裂尾鮫人找到了優化序列的方法，為什麼還會滅絕？」

  封疆從思考中醒過神來，抬眼看向辛伊荻，正對上她精明的眸光：

  「據說他們中的一部分演化出了人類的雙腿，離開塞蒂拉亞，隱居陸地。至於依然生活在海里的裂尾鮫人…生命的延續突然中斷，再沒有新的孩子出生，這個種族就像它出現一樣，消失在了浪花里——這是書上的原話，真正是不是這樣還有待考證。」

  「生命的延續突然中斷，意思是…序列複製優化的機制被打破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你在找的是這個機制被打破的原因？」

  「對。我在想…如果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並且終止了塞蒂拉亞的優化序列機制，那麼我們有沒有可能利用它終止奧姆病毒對序列的無差別復刻機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