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我看見窗外一片通紅,我以為著火了,走到窗邊才發現整片天空都是紅的,是那種很刺眼的橘紅色,就像燒起來了,看起來很熱,很燙…」
深灰色房間裡,短髮女孩躺在診療椅上,雙目微睱,旁邊坐著位穿著淺灰色職業裝的女人,手裡拿著表格記錄著什麼,然後用溫柔的嗓音提示女孩繼續說:
「後來呢?」
「後來…」女孩囁嚅片刻,再次開口的時候,嗓音里多了幾分顫抖:
「後來紅光突然消失了,天空上密密麻麻全是裂痕。」
「接著還發生了什麼?」
「玻璃魚缸碎了。」
「什麼碎了?」
「我的意思是…天空碎了,就像玻璃一樣,整片天空碎成一塊一塊的掉落下來,砸向地面。」
女孩絮絮說著,只是越說,聲音越小。
像是聽出了她的不安,女人暫停了手中的記錄工作,柔聲引導她:
「那你自己呢?就在原地看著嗎?」
「一開始我以為是幻覺,就看了一會兒,直到我看見那些碎片真的砸毀了樓房和路面,被砸毀的樓房起火燃燒,我才想起來要跑。」
「其他人呢?有別人跟你一起逃嗎?」
女孩又想了一會兒,而後堅定回答道:
「我從宿舍出來,樓道里已經很多人了。我跟大家一起衝出宿舍樓,但是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大概的方向應該是操場。我不確定,太混亂了,滿地都是亮閃閃的碎玻璃,有人在哭喊,也有人摔倒了,摔在玻璃渣上,手掌和膝蓋上全是血…」
回憶起逃亡的可怕場面,女孩不禁哽咽。女人趕緊換了個話題:
「玻璃渣?」
「嗯…天空的碎片砸在地上就碎了,像玻璃一樣。」
「那有砸到人嗎?」
「有。碎片扎進了多多的手臂,我想幫她處理傷口,但是…她的身體很快就冷了,血液也變成藍色,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女人聞言沉默,翻了翻手裡的記錄,眉頭一皺,又問:
「剛才你說,你們一起往操場跑?最後有跑到終點嗎?」
「沒有。我沒到終點。」
「那你看到有人到終點了嗎?」
「我沒看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醒過神來,卻發現身邊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覺得自己就像被關在一個沒有邊際的盒子裡,盒子裡除了我什麼都沒有,沒有頂,沒有邊,沒有顏色,好像也沒有光,因為我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女孩的聲音變得不自信了,她大概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極其荒誕——沒有光,人的眼睛怎麼可能看到東西?但是有光,就一定會有影子。
「那你記得時間嗎?任何一個時間點,比如…你看到天空碎裂的時間,那個女生消失的時間,或者…這段影像結束的時間…」
「凌晨4點17分。天空碎裂的時間,是凌晨4點17分。」
「這麼詳細?」
女孩堅定的點點頭,繼續道:
「我從小就睡不好,有幾次因為還早,多睡了會兒就遲到了。所以我夜裡醒來的時候會習慣看時間。而且…」
話到這裡,女孩卻久久不再說了。
女人剛想引導她繼續說,耳機里卻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
「可以了,不用再問了。」
接收到指令,女人雖有遲疑,但也不再追問,低頭將手裡的文件翻了翻,沉聲道:
「我看過你之前的診療記錄,為什麼這些內容,在你之前的治療中,都沒有提及過?」
這次提問換來了女孩長長的沉默,良久,卻聽她似是嘆息一般回答道:
「他們都不相信我說的話,而你…至少有耐心聽我說完。」
這是一個很沉重的答案。
沉默半晌,女人柔聲道:
「我很欣慰你願意跟我分享這些事,伊荻,我相信你說的話,所以,你也要相信我們可以幫助你,好嗎?」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最終,女孩點了點頭。
「好的,伊荻,我們今天的聊天就到這裡了。莫醫生和你的父母就在隔壁,我先過去,你休息一下,不著急,休息夠了再過來。」
女孩聽話的應了聲好,這便沉沉舒了口氣,像台被關閉的機器,不再言語。
一牆之隔的休息室里,女孩的父母旁觀了整個過程。他們侷促的看著女人從隔間裡出來,將報告遞給一旁穿著灰藍色醫袍的男子,再看見醫生逐漸深沉的神情,焦慮和尷尬在這對中年夫妻的臉上交替呈現。
醫生不說話,這對夫妻也不敢貿然開口,轉眼看向玻璃幕牆裡的女孩,見她睜開了雙眼,母親才謹慎徵求同意,開口問道:
「醫生,伊荻醒了,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
男人正看著報告眉頭緊鎖,聽見這話,抬手示意辛媽媽不要說話,然後按下了桌面上的台式話筒:
「伊荻,我是你的主治醫師莫川,剛才我們見過。如果你聽得見我的聲音,抬起手臂告訴我。」
女孩顯然聽見了,睜開眼,四下張望了一圈,有些茫然的抬手揮了揮。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的眸光剛好對上了監視窗。
辛媽媽不禁訝異:「她看的見我們?」
莫醫生搖了搖頭,示意她保持安靜,又打開了話筒:
「一荻,你喜歡我準備的這間診療室嗎?」
女孩說了喜歡,忽然想起對方可能聽不見她的聲音,於是又用力點了點頭。
「你可以描述一下你看到的房間的樣子嗎?你可以說話,我聽得見。」
看女孩似乎有些犯難,男人又補充道:
「或者你可以告訴我,你最喜歡這個房間的哪個部分。」
聽見這個提問,辛家父母面面相覷——跟他們一扇玻璃相隔的診療室那邊,只有四面菸灰的牆和一張看上去同樣冰冷的醫療躺椅,哪裡有什麼「喜歡的部分」。
中年夫妻的臉上頓時寫滿凝重:這個時代逼瘋了很多人沒錯,但自己女兒是個重度臆想症患者,花高價找了個醫生也是瘋的,這叫什麼事兒啊!
辛家父母二人正猶豫著不知要不要找藉口結束治療,卻聽房間裡的女孩開口娓娓道:
「我最喜歡牆上的那副畫,橘粉色的霞光看起來好美。白色窗紗看起來很柔軟,後面是落地玻璃嗎?透進房間的光像是…藍色。」
「沙發呢?你覺得沙發舒服嗎?」
「很舒服。我喜歡這個沙發的顏色,偏灰的米白,很軟。」
聽到這些對話,男人的臉色越發尷尬了,正欲開口,莫醫生卻淡定的從筆記本里抽出一張照片,立在辛家父母面前,那照片上赫然是辛伊荻正在描述的場景。
關掉話筒,莫醫生轉向呆住的辛家父母,神色並不凝重,反而帶著些強行壓抑著的興奮:
「你們的女兒,辛伊荻,不是臆想症,也沒有任何精神疾病。你們見過哪個精神病人語言表達這麼清晰的?」
這話倒是沒錯,男人也表示贊同:
「是,我也不相信女兒有精神問題!她成績一直很好,學習能力也非常強。」
話沒說完,女人拽了他一下,繼而搶問道:
「那麼莫醫生,我女兒為什麼總是胡言亂語?」
莫川笑著搖了搖頭:
「二位聽說過『維度氣泡效應』嗎?」
「維度氣泡效應」這六個字從莫川口中說出來,辛家父母二人先是愕然,繼而露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相比起女人的無語,男人興奮的雙眸泛光,連連點頭道:
「知道,我知道。當年我是氣泡論的積極擁護者,還專門訂了期刊,生怕錯漏了消息。」
見跟男人有話題可聊,莫川將手中拿著的魔法舉到二人面前,解釋道:
「其實我們生活的空間就像這個魔方,如果把每一個小立方體的接觸面比喻為一種組合通道,隨著我的每一次轉動,接觸的面與面都不盡相同,能聯通的空間也不一樣。就好比我們現在所在的是這個紅色的立方體,但伊荻看到的是它旁邊這個黃色的空間,我們面前的這堵牆就像是接觸的兩個面。」
「您的意思是…我們伊荻可以跨越空間?」
看著夫妻二人難以置信的神情,莫川又搖了搖頭:
「不僅僅是這樣,她是可以轉動這個魔方的人。」
這樣說著,她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疊資料,遞給男人道:
「伊荻的天賦極其罕見,我們有一個機構,專門培養像她這樣天賦異稟的孩子。您二位可以看一下資料。我們的機構隸屬於北陸官方,是正規備案的研究所。如果二位把伊荻交給我們,我們不止會負責她的繼續教育,進行心理輔導,同時她也會被視作志願支援空間開發研究工作,每個月研究所都會支付給您二位一筆數額可觀的補貼,知道她離開研究所為止。」
喜悅的神色在女人面龐上一掠而過,蠢蠢欲動的想拿過那份合同,卻被丈夫按住了:
「莫醫生,不瞞您說,今天聽到您說這番話,我非常欣慰。我一直覺得伊荻不是普通的孩子,能有這樣的機會對於她來說非常寶貴。但…這件事我們恐怕還得跟她商量一下。您知道的,伊荻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如果我們倆私自做了決定,卻沒有問過她的想法,我怕她會多想。她現在心理已經非常脆弱了,我不想再對她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沒想到男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莫川承認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太草率了——當他看見「關係」一欄填著「養父母」的時候,他滿以為這個談判會很容易談妥。
「好吧,我尊重你們的決定。你們可以回去商量一下,考慮好了隨時跟我聯繫…」
莫川名片還沒掏出來,診療室的門卻被推開了,辛伊荻在門口站著,胸腔因為興奮而劇烈起伏著,緩了緩才道:
「不用考慮了,我願意。」
男人聞言「噌」的站了起來,嚴厲道:
「聽到什麼了你就願意?你知道空間穿越的未知風險有多大嗎?隸屬官方的研究所,你去了,有沒有命回來都不一定!」
莫川並不反駁,男人說的話都是事實,他無可反駁。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聽見辛伊荻稚嫩卻堅定的聲音響起:
「即便如此,我也願意。爸,您是知道的,在經歷過『那件事』之後,我已經不可能過正常同齡人的生活了。那些片段就像噩夢,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占據我的大腦,讓我像個瘋子一樣胡言亂語。現在這個研究所願意收留我,而且還能給你們一筆穩定的收入,挺好的。」
「可是…」
「爸,您和媽媽帶我看病花了很多錢,接下去弟弟讀書也需要錢,就讓我為家裡做些貢獻吧。萬一這真的是個機會,能讓我找到人生的另一條路呢?」
話已至此,辛家父母也不再同她爭執,三方文件簽完,辛伊荻便跟著父母回家等進一步安排。
等待的日子於辛伊荻而言沒有一天是安穩的,她生怕簽下的合約只是一場鬧劇,又怕在評估考核之後,莫川發現她其實並不符合研究所的招生標準。忐忑不安中,她終於接到了縱貫線車票預定成功的通知。
三天後,辛伊荻提著為數不多的行李,如期踏上了開往研究所的縱貫線。
她不是第一次乘坐縱貫線,但這一次的旅途似乎格外長。超高速快車從深秋開進夏天,在那座極具南洋特色的火車站裡,她終於又見到了那個叫「莫川」的男人,他笑著對她說:
「一路上辛苦了,伊荻。走吧,我帶你去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