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世界比喻成一套在不停運營和更新的沙盤系統,這個世界裡的每個生命、每樣物品、每種景觀都是一段程序,而在生物圈裡,基因序列是「世界」系統識別每個個體的獨特代碼。因為基因序列的獨特性,每個生命也都是無可取代的獨一無二,無論是爬行的螞蟻,還是萬物靈長的人類。
但這個理論只是基於「同一個世界」。
當同一套沙盤被無限複製,複製的沙盤又在時間上存在重合,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當兩組相同的基因序列出現在同一時空,單體事件進程變回發生錯亂,直到其中一人離開這個時空;如果兩者均未離開,而是越靠越近,超越了安全距離,令冒險家們談之色變的「氣泡效應」將不可避免。
就像是在一個平面上的兩個氣泡,當它們無限接近直至碰撞,結局不外乎兩個:要麼破碎消失,要麼合二為一。當這種融合出現在生命體上,有些人出現了人格分裂、精神錯亂,相比起這種精神上的折磨,肉體上的融合則更荒誕也更痛苦,還有些運氣更不好的兩者兼得。
在「空間大航海」時代剛開始的時候,「氣泡效應」奪走了無數冒險家的生命,即便在當下倖免於難,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下,也都沒逃脫自殺的命運,而這也是個人名義的冒險被禁止的原因之一。
有人提心弔膽、晃晃終日,自然也有人有恃無恐、泰然自若,他們自由穿行於各種空間和領域,完全沒有「氣泡效應」的潛在風險。
這些人被稱為「唯一序列」,也就是不存在重複基因的人。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唯一序列」都是這種組織競相爭奪的重要資源,特別是在近乎瘋狂的基因實驗之後,「唯一序列」幾乎到了一人難求的境地,甚至在世人談及他們的時候,都被稱作是「滅絕的神跡」。
如今這「神跡」正活蹦亂跳的在他面前,封疆只覺得不可思議,即便相處了月余,依然未能完全適應——這種感覺很難形容,他就想得了個稀世珍寶,迫不及待的想向全世界炫耀,但他不能,這寶貝過於珍貴,只要他敢公開,就一定會惹來禍端,便是殺身之禍也不足為奇。所以他只能將這個秘密小心翼翼的封存起來,獨自欣賞她的美好,再感嘆一句自己怎麼這樣有眼光,要追這麼個不得了的姑娘當女朋友。
辛伊荻的課題小組是這個學期第一批招募完畢,並注資到位的小組,因此出發也比其它課題小組更早。
其實出發時間本可以更早,但辛伊荻的身體情況一直不穩定,封疆本想先陪她回一趟鎏金石荒漠,但無奈學院方再三催促,這更加肯定了他們之前的猜測:
「青麟學院選這時候重啟探索計劃,就是為了等辛伊荻回來。」
他們不想拖時間,甚至不願讓跟隊的學員們多些進行實戰演練,生怕夜長夢多,再生變故。
他甚至還有一種假設:第一領域「三個月大限」的預言或許不僅只有他們知道,所以青麟學院才會在這個時候,糾集了最頂級的科研團隊一同出發,打著學術課題小組研學的名字,去尋找破局的方法。
這次出行,駱添帶了3台運輸艦,這大概算是椒圖堂在可調度範圍內的「全副身家」。青麟學院派遣了兩台科考艦,配備全套生化實驗系統和醫療救援站,這次行動的風險可見一斑。
封疆和辛伊荻二人和其他同行的學員一起,都被安排在學院的科考艦上,考慮到兩個人的關係,學院特地安排了挨著的兩間宿舍,能做出這麼「人性化」的考量,封疆確實沒有想到,但他也不想深究學院的初衷——無論初衷是什麼,這個決定為他確保辛伊荻的安全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出發的第三天清晨,艦隊靠近了既定空間坐標周圍航域,眾人按出發前的分工各自收拾好裝備,來到頂層的指揮大廳集合。
辛伊荻抵達指揮大廳的時候,臨戰會議已經又開過一輪,封疆作為顧問自然在參會之列,只是跟其它教研導師不同,他穿的是跟自己一樣的戰術輕甲,這便說明他將參與第一梯隊的登陸行動。
登錄行動通常只會派出少量人員參與,通常由戰略裝甲車開道,團隊領袖及其隨行人員乘坐廂式運輸車進行血液樣本預判,這是最笨但卻最靠譜的序列檢測方法——如果在行動範圍內存在同組序列,血液將會發生反應,相對應的人員需要馬上撤離該區域,以免發生「氣泡效應」。
見到她來,他從投影桌邊離開徑直走到她跟前,不及開口便聽她問:
「你也要去嗎?」
「嗯。」封疆笑著應她,同時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裡:「只讓駱添自己去,我不放心。」
駱添是台「單線程」處理器,從確認由領隊之後,他就在盤算自己要拿到多少戰利品,才有可能衝擊封疆在金鱗會的地位,讓他帶領第一梯隊登錄不亞於放虎歸山,萬一他太沉迷於標記戰利品,忘記了反饋樣本情況,造成的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聽他這樣說完,辛伊荻的不安卻成倍增加,她不知這種不安來自哪裡,也不知道要怎樣表達,沉默著任由他牽著她回到桌邊,給她重複剛才討論的幾個重點,剛說完一遍,指揮大廳正中的投影台亮起,音響中響起領隊的聲音:
「各位導師、學員、隨行人員請注意,本次行動的相對時間坐標出現了一些偏差,實地環境跟我們先前發放的材料也有些區別。現在向你們展現的是領航船偵測到的實時情況。」
投影台上出現了城市建築物的輪廓,待建模填充完整,大廳里一片譁然——投影中的城市臨海而建,畫面里除了翻湧的海浪,其他區域都的詭異的靜默,如果不是偶爾有風吹動殘破的旗幟,這畫面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的錄像。大部分建築都很完整,街道也很乾淨,沒有坍塌的建築物殘骸,也沒有掀翻堆砌的報廢車輛,但就是這樣的乾淨令封疆油然而生出一種難以描摹的不適。
他去的每一個空間都是末日,但這個空間的末日似乎太寧靜了些。
鏡頭掃到遠處綿延的山脈,山脈後面是整片空白,這種情況通常有兩種可能,要麼是這裡已經是空間的盡頭,要麼是超出了探測器的範圍。
可只是掃到的這個短暫瞬間,他握著的那隻手忽然攥緊了,手心驟然冰涼,他看向她,卻見她的眸光緊緊盯著那段山脈,眼神中有恐懼一閃而過,但很快便被凜冽的殺意取代。
「有什麼發現嗎?」
聽封疆低聲問她,辛伊荻醒過神來,轉頭看向他,冷聲道:
「這個空間不該存在。」
Z7說過,這個空間第一次開放的時候,辛伊荻就是參與者。
雖然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又為什麼會說這個空間不該存在,但她的這個要求卻是很容易滿足的——她如果說希望這個空間長治久安的存在下去,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如果你的願望是這個空間消失,我一定讓它在劫難逃。」
他的這句話並沒有得到辛伊荻的回應,她的視線又移回了影像上,只是眸光沒有焦距,於是深藏著的殺意便越發陰冷,直到出發的蜂鳴聲響起,她才恍然醒過神來,直視著封疆道:
「你們都不能去!登陸任務我來執行!」
封疆一愣,繼而笑起來,抬手在她腦門上輕輕一彈:
「說什麼胡話呢,現在變更任務執行人,玩呢?」
被他這麼一說,她也清醒了些,卻還是執意道:
「不要去。這個空間的情況你們不了解……」
「噓……」封疆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沉聲道:「我知道你來過。Z7跟我說了。如果你想起什麼,跟我說,我會注意的。」
「想起什麼……」
重複著這四個字,辛伊荻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她確實想到了一些事情,但都只是些零散的畫面,像被撕碎又拋灑向她的畫冊,她不知道要從哪一張開始拼接。
耳邊有電流聲響起,電報的滴滴聲也逐漸清晰,有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重複:
「不要暴露,不要碰觸,不要受傷,不要相信任何人……」
隨著這句話越來越清晰,她腦海中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她認識,但是卻叫不上名來,那兩個人同時看向她,眼神里是相同的渴望:
「伊荻……幫幫我……我不想死……」
可是還不及她回答,兩個人忽然像兩塊異極磁鐵似的吸在了一起,肉塊碰撞發出悶響,只在她閉眼躲避這血腥場景的片刻,兩個鮮活的人便成了滿地碎末。
腦海中的畫面在這一刻消失了,黑暗中有鳥類拍打翅膀的聲音響起,女孩的笑聲接著出現,她說:
「伊荻,你看著小鳥好特別啊!雖然有四個翅膀,但是好漂亮!」
讚許的話剛說完,女孩卻驚叫一聲:
「你長得這麼好看,脾氣怎麼這麼暴躁呢,都被你抓破皮了……」
有人應了她一嘴:
「都叫你不要碰奇怪的生物了!你看,出血了吧!……呦,這小鳥挺厲害啊,傷口還挺深!」
「就你有嘴叭叭的!趕緊拿藥出來啊!」
短暫的嘈雜之後,女孩嗓音顫抖著又呼喚她:
「伊荻……伊荻你快看,棉花……棉花上的血漬消失了……」
……
猛的一個激靈,辛伊荻從神遊中驚醒過來,正對上封疆關切的眼神:
「還好嗎?你的臉色很難看啊……」
話未說完,她卻突然用力將他抱住,頭埋在他胸口,身體不住顫抖。
這個舉動把封疆嚇了一跳,定了定神,他抬手覆上了她腦後:
「怎麼了?你這樣我很擔心,如果不是很著急的事情,等我回來再告訴我,嗯?」
她想說話,但極度的恐懼里,她的聲帶仿佛都不受控制了,只是將他抓的更緊,良久才道:
「不要暴露,不要碰觸,不要受傷,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的聲音還在顫抖,壓的低低的,但是他聽清楚了,將這四個字默念了幾遍,又問:
「是空氣里有什麼致命的毒物,會對身體造成影響嗎?」
辛伊荻搖了搖頭:
「複製,這裡的生物能複製序列。」
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也太重要,封疆的眸光在在場眾人身上掃過,又立刻垂下來,安慰她道:
「好,我記住了。不過這個事情,暫時別跟任何人說,知道嗎?」
如果將這個消息告訴課題組,那就意味著辛伊荻對這個空間的記憶已經恢復了,誰都說不準他們會不會心生歹念的想從她身上獲得更多的細節。
見辛伊荻點了點頭,他於是將她放開,卻又伸手向她,是個拉鉤的手勢:
「這是我們的秘密,嗯?」
雖然遲疑,但辛伊荻還是勾上了他的小指:
「一定要回來。」
時光似乎在這個瞬間重疊了,這個場景封疆曾經見到過,那時與他勾手指的女孩也是這樣囑咐他的,只是她的樣貌、周圍的環境,他都記不清了。
沉悶的汽笛聲里,登陸艦離開母艦,向雲層之下的城市俯衝而去,人群也散開了,坐在廳里等候下一步指示,只有辛伊荻獨自一人在投影台邊站著,眸光掃視著影像中的每一個角落。
Z7說過,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回到起點,但既然又站在了起跑線上,就一門心思跑贏這場比賽。
當年的這場比賽是怎麼開始的呢?
她又是在哪一棒落後的,讓整個賽局向著不可逆的慘敗發展,最終全軍覆沒,只剩她一人僥倖生還的?
大腦中嘈雜聲又起,串台的無線電信號在陰沉的濃霧裡竄流,各種頻段的聲音疊加交雜著,從她的頭腦中蔓延到耳邊,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喧囂,她咬牙與之抗衡著,就在她幾乎要妥協的時候,嘈雜聲忽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段單調的蜂鳴聲。
待蜂鳴聲消失,她腦海中的濃霧慢慢散去,她看見了這座城市當年的樣子——當時這裡還生機盎然,明媚的晨光里,人們行色匆匆的往來穿行,沒有人有時間停下來短柱電子屏幕里播放的當日新聞,但她聽的很是仔細:
「世界基因序列維護組織提醒,奧姆病毒存在大範圍傳播風險,並具有潛伏期長、潛伏症狀不明顯的特徵,北陸政府呼籲大眾自檢自查,如您的親人、朋友突然出現失聯情況,請迅速向當地監管部門報告……」
新聞沒有聽完,她的身後突然響起呼喊聲:
「伊荻,我找不到雲晟了!他剛才說去上個廁所,就一直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