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神殿門前,空曠的廣場上停著一台船型飛行器,黑色船身首尾高高豎起,描繪著金色圖騰,座艙在恆溫玻璃里,並排的兩個座位,後箱還能放些零碎物品,整台飛行器的造型就像加了玻璃罩的上古太陽船。
坐進駕駛艙里,駱添將安全帶系好,防護罩自動閉合,伴隨著輕微的電流聲,沙舟的操作台亮起來,系統即刻啟動完畢,原本支在地上的兩根槳型起落架緩緩抬起,沙舟便以離地漂浮的狀態調頭向城外去。
不需要自己駕駛,駱添於是坐在駕駛艙里神遊天外,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超時空探路,但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依然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無論是十三領域「死而復生」,還是強大到吊打第一領域科技的「天狼星」。
但…既然擁有「天狼星」這麼強大的智能中樞,二十年前十三領域又為何會慘遭毀滅?看來它也不是完美的無孔不入,就像Z7會泄露三個月後第一領域的浩劫。
想到這裡,駱添忽然脊背一涼,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天狼星」是故意的呢?它吃定了辛伊荻一定不會坐以待斃,所以用佛洛斯作為陷阱,要陷她於危難。它也猜到自己不會坐視不管,剛好一箭雙鵰把他也就地正法…
或許根本都不用到佛洛斯,現在這台沙舟正由「天狼星」操控著,座艙也是全密封的,在這荒涼的曠野里要埋葬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
越想越不安,正盤算著該如何套些信息讓自己「死也死個明白」,便聽語音導航響起了Z7的聲音:
「檢測到你的心跳加快,血壓小幅度升高,我開太快了?」
駱添啞然半晌,哂笑道:
「這速度才到哪兒啊!還能提速的話,儘管加。」
「加不了啊,這小破船上限就到這兒了!換台星艦我讓你看看什麼叫光速瞬移!」
「很快你就有了,到時可別讓我看笑話啊。」
「什麼意思?」
看來它還不知道他和辛伊荻之間的交易,也不知道荊棘鳥已經歸拜倫商店所有了。
駱添並不打算回答它這個問題,話鋒一轉:
「你說你這麼厲害,言行都該滴水不漏才對,怎麼就把三個月後的事兒說出來了呢?」
「你是在教我做事嗎?」Z7的語氣里多了些許不悅,但是暴躁之後,它很快就平靜下來,恢復了「彬彬有禮,笑裡藏刀」模式:「原來你一路都在想這個事。怎麼?怕我動機不純暗算你?」
駱添不回答,只是靜靜的聽他繼續說,於是這便是默認了。
「我要說真的是跟你抬槓說漏嘴了,你信嗎?」像是知道他不信,Z7自顧自繼續道:
「天狼星給我的指令,就是儘量像人類一樣陪伴每一位領主,並觀察和記錄所在沙盤領主對沙盤的影響,無論這種影響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每一位領主?那伊荻是第幾位?」
這個問題讓Z7出現了短暫的沉默,而後答道:
「在這個沙盤裡是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
Z7的這段話里透著些悲壯,駱添油然而生出有一種「怒其不爭」的憤慨,但他也不好多評論什麼,索性閉口不言。
沙舟在荒蕪的丘陵間穿梭迂迴,天色將黑時,目力可及的範圍里,終於出現了城牆的剪映,卻不是連貫的一片,高低參差的猶如巨獸殘缺的牙齒。
眼前的景象與《航海家筆記》上描繪的「泉城佛洛斯」差距太大了,不能說很不一樣,根本是毫不相干——沒有徹夜通明的明珠流火,沒有潔白細膩的高塔廊橋,更沒有與泉水合鳴的婉轉歌聲,整座城彌散著讓人難以忍受的腐敗氣息,詭異的寂靜令人躁動不安。
駱添正疑惑著,便聽沙舟的引擎也安靜下來,只調用了最小動能,保持著最緩慢的速度繞著城牆行進。穿過城牆坍圮的間隙,他窺見了城牆另一邊破敗的景象,火光寥落在倒塌的建築旁,倏爾有黑影掠過,速度極快,在黑暗中辨不清是飛禽還是走獸。
關於十三領域為數不多的記錄飛速在駱添大腦中翻閱過,還沒對上號,一道黑影不知何時已衝到沙舟正前方,迅雷不及掩耳的撞在沙舟上,衝擊力之大,險些將這輕型飛行器撞翻,不及重新穩定下來,又有兩道黑影相繼出現,就在駱添以為要遭受第二次撞擊的時候,沙舟的遠光燈突然亮起來,蒼白的兩束光線立刻照亮了一片荒野,兩道黑影正被白光照見,悽慘的哀嚎著,消失在沙舟的航道里。
「還是被發現了。這些傢伙的洞察力進化的比預計中快,這下更難纏了。」
驚魂未定,又聽見Z7這樣感嘆,駱添接著話茬問道:
「剛才那是什麼野獸?速度這麼快!」
「是人。被女神之淚詛咒的人。」
這個答案遠在駱添的預料之外,他一時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先前是說佛洛斯失控了沒錯,但Z7沒說是「喪失人性」層面上的失控啊!
「女神之淚不是起死回生的嗎?怎麼會變異出這種怪物?!」
駱添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些害怕了,畢竟辛伊荻說過,他的命也是用「女神之淚」救回來的,他可不想在未來的某一天變成這種怪物,如果會有這樣的後果,他真覺得自己現在這條命不要也罷!
Z7理解他的擔憂,但眼下並沒有太多時間跟他解釋清楚,當務之急是趕緊讓他跟辛伊荻匯合,完成撤離。
突如其來的一記甩尾之後,沙舟調轉了180度,穩穩停在一處石牆背後,熄了燈,艙門開啟:
「跟伊荻小姐匯合之後,你問她吧,她會告訴你的。」
伴著這句話,儀錶盤下的暗格突然打開,暗格里有一支銀灰色長徑輕型手槍,駱添蹙眉拿起來看,只覺得手中的銀槍材質輕巧,完全沒有想像中的墜手感。
「這支拜倫銀槍里有十二枚中子電磁彈,你帶著防身,務必把伊荻小姐完好無缺的帶回來。」
擔心歸擔心,但駱添還是能分出主次的,應了聲「好」,反覆確認了手中銀槍的狀態,這便離開座艙,向城牆裡去。
佛洛斯城的主塔也是一座四稜錐塔,但與魔鬼城不同的是,這座塔的外立面並不是光滑平整的, 石階層疊著向塔尖堆砌起來,沙舟停泊的位置正在主塔背後,攀上倒塌的城牆,駱添的視野豁然開朗,只是夜晚的眯著眼將廢棄的城市掃視了一圈之後,他的眸光鎖定在了幾個迅速靠近的黑影上——從芝麻大的黑點,到飛鳥的大小,再到能勉強分辨出四肢,這群怪物只用了十幾秒的時間,緊接著,金屬撞擊岩石的聲音轟然響起,只一聲便震得他耳疼心顫。
這樣的聲音,唯有重劍在全力揮擊下才能發出。
腦海中浮現出辛伊荻手持巨劍指向向他發難的眾人的場景,眉頭一蹙,他不敢再耽擱,跳下城牆向黑影移動的方向去。
跟魔鬼城的主塔一樣,這座四稜錐塔前也有一片寬闊的平台,辛伊荻正在平台上與黑影纏鬥,這場拉鋸戰大概已經持續了很久,巨劍本就沉重,對執劍人的體力消耗極大,此刻的辛伊荻看起來很是疲憊,而她的劍鋒由始至終都未曾落到黑影身上,只是用劍壓將黑影彈開以抵禦圍攻,邊防守邊後退,在她背後的石階上,三個黑影正在悄悄靠近,這群怪物明顯是有思想的,甚至知道兵分兩路,前後包抄!
就在他目光移開的幾秒間,戰局突然反轉,其中一個黑影不顧劍壓的威懾,向辛伊荻撲去,她慌忙後退,同時舉劍格擋,近距離的劍壓正面對抗,那怪物瞬間被撕碎,頭顱卻還執著的攻擊目標,咬向辛伊荻舉劍的手臂。
槍聲響起,子彈夾著電光擊中怪物的頭顱,頭顱發出痛苦的嘶吼,而後在強光中消失不見,沒有血光四濺,也沒有殘渣飛濺,那顆頭顱間化成了灰燼,在空氣里散的乾乾淨淨。
趁怪物還被強光震懾著,駱添趕緊來到辛伊荻身邊,抬腕將她身後埋伏的怪物清理乾淨,關切問道:
「沒事吧?」
辛伊荻搖搖頭,將手中失去光澤的巨劍丟到一邊,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巨劍此刻猶如生鏽的鐵棍,掉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沒有了巨劍的威懾,從強光里緩過勁來的怪物們肉眼可見的興奮起來,原地跳躍咆哮著,露著獠牙挑釁沒有了武器的辛伊荻。囂張的氣焰讓駱添極度不爽,但這槍里只有十二顆子彈,剛才已經用掉了四顆,還不知道返程的路上會有什麼遭遇,都消耗在這裡未免太莽撞了,撤退是最好的選擇。
「沙舟在後面,你先過去,我斷後。」
「不行,現在走就白來了!我得去塔里拿東西!」
這兩句話辛伊荻幾乎是咬著牙說的,駱添直覺不她狀況不好,應了聲好,接著便向獸群中開了一槍,白光再次炸開,趁著獸群在強光里哀嚎,兩人趕緊衝進了四稜錐塔中。
進了大門,駱添卻傻眼了:巨大的門洞只有框,沒有門扇,他倆人是進了塔里,但跟獸群之間僅僅是隔了一道空氣,這跟在外面有什麼區別!
這邊詫異不解著,餘光卻見辛伊荻掌心裡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只是這火焰與他在荒漠中見到的不同,極其微弱的毫無攻擊性可言,那火苗在她掌心裡醞釀了片刻,而後緩緩漂浮起來,向身後黑黢黢的正殿深處飄去。片刻後,卻聽得「呼」的一聲,一顆碩大的火球在身後燃起來,火焰沿著石雕紋路在四周的石壁上流動蔓延,點燃了每一處預留的油池,最終在正門前的深槽中匯聚,圍成一道火圈之後,又流向門前的廣場,大殿內外驟然燈火通明。
借著火光,駱添看清了方才與之纏鬥的怪物們,類似人類的軀幹以一個誇張的角度佝僂著,脊柱的骨節幾乎要撐破皮膚,立在背上仿佛劍龍脊上的骨板;青黑色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頭,血脈似乎都乾涸了,傷口皮肉綻裂著,露出發黃的骨頭;性別特徵幾乎無法分辨,毛髮雜亂的覆蓋著五官,火光里只看的清齜出嘴唇的獠牙。
「他們現在應該是不敢靠近神廟了。但是我不知道女神廟究竟被破壞到什麼程度,希望油槽里剩下的燃料能燃燒到白天,等天亮了,我們撤退應該能從容些。」
聽辛伊荻這樣說,駱添稍稍鬆了口氣,眸光從門口的獸轉回身邊的辛伊荻,落在了她用左手緊緊握著的右手臂上——碗口上有一道齒痕,咬破了皮肉,較深的兩個洞裡正殷殷滲出血來,流經傷口,鮮紅的血液莫名的纏上了幾縷青黑色細絲。
「你的傷口得處理一下……」
話音未落,辛伊荻已將頭繩解開,麻利的捆住了右上臂,而後從腰間的小包里摸出一支針劑來,咬開封口便戳進了手肘內側的肌肉里,一氣呵成不待絲毫猶豫,甚至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給駱添。
待做完這一連串的急救措施,她抬眼看向駱添,正對上他擔憂的神色,於是故作輕鬆道:
「我也不知道『女神之淚』對這個傷有沒有用,姑且一試吧。」語畢,她話鋒一轉 ,又問道,「Z7讓你來救我的?怕我死在這兒,十三領域就後繼無人了?」
駱添木訥的點了點頭,醒過神來又道:「沒有他借我的沙舟,我也來不了。」
這倒是個大實話,辛伊荻的嘴角向上抬了抬,笑容有些苦澀:
「雖然知道佛洛斯失控了,但沒想到是這樣的失控,已經沒有迴轉的餘地了……」
「這裡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航海家筆記》上說,這裡是泉水之城,白塔林立,不染塵滓。」
聽他這樣問,辛伊荻嘆息一聲,轉身向神殿的石壁走去,手掌在石壁的刀痕上拂過,緩緩開口道:
「曾經的佛洛斯,確實是記載中的樣子。這裡有大小泉眼兩百多處,是三座城池唯一的水源供給地。長期以來,帕巴拉契亞與佛洛斯之間都保持著穩定的物資互補狀態,彼此相安無事。
根據石刻的記錄,突然有一天,帕巴拉契亞以僅剩的資源已不夠分配為由,率先破壞了約定,封鎖城門,拒絕一切外來人口入內。佛洛斯只得自保 ,在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之後,大家只能靠喝泉水和吃泉底的淤泥飽腹,餓死的人越來越多,堆積的絕望轉變為怨恨,憤怒的人們砸毀了女神廟,找到了『女神之淚』的源頭…」
辛伊荻的手在最後一個沒有刻完的圖案上定住了,記敘戛然而止,未完成的圖案也已經說明了這裡曾經發生的血腥場景。
「所以……外面那些人變成這個樣子,真的是『女神之淚』的副作用?」
辛伊荻抬眼看向他,似是很驚訝他會這樣問,但這驚訝的神色只是一閃而過,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來的路上Z7同他說了個大概,卻又沒說明白。
「任何拋開劑量談副作用的言論都是不嚴謹的,況且,我們所說的並不是同一種『女神之淚』。」
也許是覺得這樣說不清楚,辛伊荻再一次撫摸了石壁,像在告慰記錄者的亡魂,然後道: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諸神寶藏』背後血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