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7章 好大的出息
滄南衣當然知曉這小子不僅僅只是在單純地耍無賴,更不至於昨夜裡與他談話打斷了他幾回,就讓他懷恨至此。
說到底還是覺得她欺負了蜀辭那魔頭,憋了一天一夜的壞,她的步輦一停下來,就開始為她找場子出氣來了。
還以為這小子的城府有多深呢。
行事風格竟也是如此的幼稚孩子氣。
她雖成親多年,卻從未有過自己的孩子。
縱然將小山君這般不走心地拉扯大了,那孩子雖一口一個娘親的喚她,可關係卻實在不怎麼親近。
斷沒有百里安今日喚得這般纏綿肉麻入骨。
不過滄南衣何等沉穩的心性,如何能為這種小孩子的幼稚報復手段心生波瀾。
占幾分口頭的便宜,難不成她就真成他的親娘了?
可她不生波瀾,那是她自己的事。
儘管百里安還是低估了她的內心的強大。
然而滄南衣卻也忽視了一個細節。
她自迴廊天淵中,化死涅槃而生,在一隻妖虎腹中經歷了一次輪迴出世,在那頭壞龍的算計之下,她方出母體,睜開眼睛所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這小子。
妖族的血脈天性法則使然之下,她以著這樣荒謬另類的方式,將這小子給認了主。
那界碑榜首榜者,縱然滄南衣對於那黃金海不計其數的一眾妖族的成績能夠對於百里安的身份只是懷疑。
可那元乘妖,呵……
放眼整個六界四海,萬古崑崙,還從未有過誰收過元乘妖的先例。
在輕水的眼中,她降下雪罰,讓他生生在這裡跪了一天一夜有些過分了。
可對於滄南衣來說,她莫名其妙多了個年輕的『爹』,這輩分之差,縱然是聖人,怕也心中難以平復。
更折磨人的是,因著這層『認主』的關係在,她與百里安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契約法則。
她有時候虛弱下來,都壓不住想要本能親近這小子氣息的念頭,不過好在她有一身通聖的本領,在人前半點破綻異樣都未流露出來。
只是因著這層隱晦不為人知的契約關係在,百里安這一聲聲『娘』的叫喚里,多少帶上了幾分讓她都無法抗拒的言出法行之意。
雖不至於讓她遭受那特殊的『認主方式』帶來的反噬。
可多少心中都會本能地感受到一種難以明說的異樣感覺,攪動著她這萬年以來,明淨止水的心湖。
跪在雪裡的少年見她久久不語,許是覺得此法成功得膈應到了她,嘴唇微張,眼看著第三聲娘又要脫口而出……
滄南衣終於對此感到了頭疼,她重新垂下了帘子。
「起來吧。」
這話一出,百里安自然也就不用再繼續跪下去了。
青玄目光無不震驚怪異地看向步輦中的那道身影,似是怎麼也沒有想到。
兩聲娘,竟是真的叫這小子成功地脫困了。
既然喚他起來,那自然是有腿方可以起來。
也就是說,他這雙腿不必折斷了。
百里安十分識趣地收起了嘴裡接下來那聲賤兮兮的呼喊,面上倒也淡定得很,不見任何得意亦或是劫後重生的慶幸感。
他動作依舊,揉了揉自己僵硬冰冷的雙腿,艱難搖晃的慢慢起身,兩條早已麻木的腿站立不穩的顫抖著。
君皇娘娘這有意要用雪罰折磨他的這一關也算是徹底過了。
只是百里安也明白,小山居他怕是怎麼也回不去了。
接下來他所受禁錮之地,怕就是在這西懸峰的忘塵殿裡哪個不知名的一方偏僻之地了吧。
青玄看了百里安一眼,神情裡帶著幾分隱晦的遺憾,散去了掌心靈力所化的長刀。
她朝著步輦方向深深一禮,恭聲道:「娘娘,仙尊大人既然以月光鎖封印了此子的修為,以他之力,斷然無法解去山居禁制,獨身一人悄無聲息地離開看守之地。
齊善尚昌二人對他明顯暗中有所幫助,只是這兄弟二人乃是崑崙山貓妖仙一族,斷沒有如此膽量行下如此忤逆之事。
在青玄看來,此子不可再回小山居,不如交予我來親自管教看守更為穩妥。」
聽聞此言,輕水不由無奈苦笑。
她如何聽不出來,青玄此言是有意針對於她的。
儘管她們多年以來,素來私交甚好。
可青玄這性子,眼中素來容不得半點沙子,尤其事關崑崙與娘娘的事,她是極有原則的。
說齊善尚昌兄弟二人是他們有膽量私下做的決定包庇這屍魔之子,說出來,便是連輕水她自己都不信。
安排看守百里安的人是她挑選的,小山居這個地方也是她親自安排的,青玄對她生出誤解,也實屬再正常不過。
叫她真正無奈的是,她與青玄行事默契多年,如今竟還為一隻小小的屍魔後輩生出了嫌隙,真是叫人既神傷又難過。
對於青玄的自動請纓,滄南衣並未予以應答,步輦之中,傳來她淡淡的嗓音。
「上來。」
這話自然不可能是對輕水青玄說的。
青玄表情瞬間僵在了臉上。
輕水亦是滿眼詫異吃驚。
兩人都不敢做任何的言語。
對於百里安而言,卻又是意想不到的發展,可他卻沒有發出任何質疑。
他沉默不過一瞬,就在青玄如欲吃人的眼神之下,朝著步輦的方向靠近過去。
他在雪地里跪了許久,在踏上踏板的瞬間,雙腿彎曲的膝蓋頓時傳來針扎一般的劇痛。
百里安面不改色的登上步輦,身體卻是一個不穩,身形十分狼狽地向前重重跌摔了下去。
安穩坐在步輦之中的女人察覺到了他的窘迫,但她自然也不會紆尊降貴地施身去扶。
百里安滿身寒氣地摔在她的裙擺下頭,幾番動作下來,只覺得深深滲透入五臟六腑里的可怕寒氣都在翻騰著,讓他忍受不住地一陣劇烈咳嗽,良久,才艱難地爬起身來。
滄南衣好似沒有看見他的困難一般,用眼神指了指身側的軟座,道:「坐吧。」
百里安在她閣房之中都未曾越舉,在這空間更加狹小私密的步輦之中,自是更不可能不講禮數。
他沒坐在滄南衣的側位,而是在她對立面較遠的一處座位里坐了下來。
步輦又開始在宮道間緩緩行駛起來。
將百里安喚上步輦中來後,讓他坐下,滄南衣便沒了話語。
百里安自是不會在這種時候不知死活地沒話找話。
灌入輕簾里來的夜風極冷,步輦之中卻是燃著淡淡的暖香,那暖香似乎是有著驅寒的功效,使得步輦里內部十分溫暖。
覆掛在百里安身上的雪跡在這溫暖的環境下,漸漸融化成深重的水氣。
他很識趣,也很安靜,可他卻也像是一隻誤入他人領地的野生動物,沉默克制的身體上下都散發著與這裡氛圍格格不入的不協調感。
儘管他與滄南衣對陣下來,看起來似乎十分輕鬆從容。
可這一天一夜實際上卻是過得一點也不輕鬆。
當他安靜坐下來後,暖香熏身,非但沒有讓他感受到半分溫暖,冷得麻木的身體間的雪花卻是在那暖香中融化成為濕重的水,滲進衣衫里,浸骨的涼。
而體內深處的寒意也不受控制地往外冒著,冷到了極致,肺腑之中卻是產生了一種極為強烈的灼燒反差,難受得讓他胃部痙攣抽搐不已,有著強烈嘔吐的欲望。
百里安側倚著身後的窗框,一隻手悄然地摁著難受的胃,因為疲倦,心神放鬆下來後,眼底就已是一片朦朦朧朧的陰影。
滄南衣不動聲色且光明正大地打量著他。
這小子本就生得不胖,一夜蹉磨後,兩頰說不出的瘦削蒼白,臉上還沾著雪花融化的水珠,更顯少年人皮膚的細膩。
清透的水珠沿著他的下頷滾落,額前凌亂潮濕的碎發和捲曲濃密的睫毛濕濡糾纏著,更是襯得他眼中滿是氤氳潮氣。
模樣看著竟是有些可憐,與方才那般外表示弱內里卻咄咄逼人的模樣截然不同。
滄南衣看著這樣的少年,忽如心至地升起一個莫名的想法。
這小子可真瘦啊。
這般板板正正地坐倚著,也能夠清楚地看到他單薄的身體間,那隔著濕透了的外衣,也能夠清楚看到脊椎清瘦的輪廓。
她若是沒有記錯的話,這小傢伙是死在了兩百年前的少年時期。
世間身死之人,化身為屍魔,以屍魔之身行走天下,便會一直以自己死前的模樣長久地『活』下去。
這也就是說,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便已經這般清瘦了。
小傢伙是中幽太子,天璽少主,生前竟是活成了這副營養不良的模樣。
若是換做她養孩子……
滄南衣眸光隱晦的閃爍了一下。
呵……
若是換做她養孩子,怕是更好不到哪裡去。
不知為何,滄南衣忽然就有些意興闌珊了起來。
為難一個這樣營養不良的小傢伙,如今再細想起來,也屬實沒多大意思。
纖柔的玉指自案間輕輕拎起一枚銀匙,自一方檀木盒裡舀出小小一勺暖金色的香粉。
滄南衣動作懶洋洋地將那香粉投灑如瑞金小獸爐中,很快,空氣中彌散出依稀可見形態輪廓的暖霧之色。
霧色蒸騰擴散開來,驅散著簾外灌入的寒風,絲絲入骨貼合肌膚,百里安竟是感覺依附在毛孔骨髓深處里的寒意正逐漸的熨帖回暖了起來。
待到他身上的衣衫漸幹了,滄南衣解了自己身上厚實柔軟的狐裘,劈頭仍在百里安的身上。
動作說不上有多粗蠻,卻也著實談不上溫柔。
這一舉動可著實驚著百里安了,他抬首,驚訝地看向滄南衣。
「娘娘此舉,可真是好生嚇人。」
滄南衣的主座之位高於百里安,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腦袋上覆蓋著毛茸茸的雪白狐裘,半濕的黑色碎發溫順地服帖在他的額前,對著明燭光輝的緣故,他精緻高挺的鼻樑輪廓格外清晰,肌膚間渡著一層很溫和的暖淺色。
許是那又添一筆的暖香起了效用,他原本蒼白的唇色逐漸恢復了幾分紅潤的健康。
她沒回應百里安的話,只是拿著他那張臉認真瞧了幾眼,後道:「你長得更像你娘親多一些。」
如此轉變巨大的話題,一時之間叫百里安都不知該如何繼續往下接招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只能笑了笑,道:「很多人都這麼說。」
很多人這麼說,但那是在他活著的時候。
他如今的容貌與生前並不一樣,她還能從他模樣里看得出來像他娘親那才真是有鬼了。
滄南衣挑了挑眉,道:「你娘親嬴姬,放眼六界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伱生得像他,是個漂亮的少年,倒也難怪方歌漁收你做面首了。」
百里安:「……」
所以,這麼尷尬的話題是非要繼續進行下去了是嗎?
「娘娘謬讚了,我憑本事吃的面首這一碗飯,倒也不覺得有多丟人。」他以為滄南衣是在反諷於他,這點程度倒也不足以讓他放在心中。
百里安凍得有些久了,不由自主地抓緊了些身上的狐裘,將自己裹緊了些。
只是身體肌膚與那狐裘貼緊了些,不由有開始感到有些後悔。
這狐裘雖說是外衣,可到底是經年貼身穿戴之物,這般裹緊了一些,這柔軟的狐裘間帶著幽幽縷縷的清雋檀香,這個味道雖是不叫讓人討厭,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十分好聞。
但百里安如何不知這幽淡的冷香是從何而來,他這般裹緊狐裘,那女人專屬的氣息便是從四面八方將他糾纏著給包裹住了。
可再將這狐裘鬆開,未免也顯得掩耳盜鈴,自顯心虛了些。
滄南衣不知百里安心中那些古怪的念頭,她淡淡說道:「你這到處認娘的習慣,嬴姬她知曉嗎?」
百里安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咳咳說道:「哪裡到處認娘了,娘娘可莫要胡言。」
滄南衣涼涼一笑,道:「如此說來,除了嬴姬,你也就認了本座為你娘親?
本座初時見你小子頗具慧根,本是想收你為崑崙弟子,卻不曾想,你不想做弟子,竟是想做兒子?真是好大的出息。」
百里安目光幽幽,道:「娘娘這話說得好像十分憐惜小輩似的,可我卻知曉,過往拜入娘娘門下的仙族弟子,非死即殘,娘娘當真好本事。」
收弟子,死的死,殘的殘。
這也算得上是滄南衣光明一生中,為數不多的黑歷史了。
她輕咳一聲,正要為自己挽尊,卻又聽得百里安用那幽幽感嘆的語氣繼續說道:
「娘娘當初想收我為徒,當真是看中了我的慧骨嗎?娘娘既為聖人,何不坦誠一些,您動了收徒的念頭,難道不是因為我是屍魔之身更抗死耐造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