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時不我待,來日方長

  許是聽到了趙明月撕心裂肺的哭聲,躺在主位上的趙帝眼皮微動,竟緩緩睜開了眼睛。

  候在身邊的太醫一個哆嗦,連滾帶爬撲了上去,仔細看了看,轉頭對著下首眾人比了個口型。

  迴光返照?

  眾人心中一緊。

  剛剛甦醒的趙帝似乎精神好了許多,他在李公公的攙扶下勉強坐直了身子,看著跪在殿下一身金甲、涕泗橫流的趙明月,幾乎瞬間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老二。」

  趙帝聲音嘶啞:「怎麼鬧成這個樣子……」

  「爹!我沒辦法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趙明月來來回回就這麼幾句,仿佛失了魂魄。

  「明成。」

  「兒臣在!」趙明成連忙上前來應道:「父皇,您還有什麼吩咐?」

  趙帝緩緩道:「我死之後,與先昭儀皇后合葬一墓,不必另起皇陵,喪事從簡。」

  趙明成哽咽道:「諾。」

  「還有。」

  趙帝罕見遲疑了一瞬,方才言道:

  「都是手足兄弟,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莫要太過苛待了!」

  這是明著給趙明月求情,饒是老練如趙明成也卡了卡殼兒,幾息後才有些不情不願:「兒臣有分寸的。」

  下一刻,李公公低聲在趙帝耳畔又說了幾句話,趙帝聽罷一怔,看向荊雨。

  「老六。」

  畢竟是親生父親,荊雨低低應了一句:「父皇,您說,我聽著呢。」

  「諸皇嗣之中,父皇與你關係最為疏遠。」趙帝感慨道:「如今看來,是走眼了一塊真正的璞玉。」

  「今日危局,多虧有你了。」

  「都是分內之事。」荊雨低聲道:「父皇,明鏡生在皇家,自小受皇家供養,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並沒有奢求一國天子能有多少孺慕之情,其實倒是慶幸滿足更多些,心中真無太多怨懟。」

  荊雨雖話是這麼說的,趙帝反倒是聽出了些怨懟之意,略有傷感:「是我這個父親做得糊弄了。」

  荊雨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這兒子其實做得也挺糊弄的。」

  「哈哈哈!」

  趙帝此時咧開了嘴,本是生離死別的哀情場面,此時此刻這一對父子竟然相對笑了起來。

  「明鏡!朕今日大限將至,方才覺得做皇帝也不快意!」趙帝眼巴巴望著荊雨:「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荊雨撓了撓頭,訥訥道:「我還沒想好。」

  「母親自小入宮,一輩子沒出過皇城,我打算先帶她出去看一看趙國名勝古蹟。」

  「據說寧古郡的三途岩是天下第一奇石,山間雲霧繚繞仿若仙跡。」

  「符安鎮的八曲河每至夏汛有千鯉躍龍門的奇景,兒子總覺得怕是地方主政官員為了報一個祥瑞胡吹大氣,倒想去見識一二。」

  「咱們趙國武林五年一次的黃山論武明年便要開了,說是周邊幾個國家的宗師屆時會齊聚一堂,坐論天下武道絕巔,兒子也想去湊湊熱鬧……」

  荊雨越說越是興起,他的前世對於旅行向來嗤之以鼻,而在此時此刻,確認了自己已然人間無敵之後,卻對這種生活有了一種抑制不住的嚮往,他越是興致盎然地描述未來的景象,他的身上那股勃勃生機便越要溢了出來,趙帝看向他的眼光就越顯嫉妒。

  他們兩個人相對而坐,就仿佛是一對陰陽魚,一側生一側死,其間竟然有了幾分宿命輪迴的味道。

  終於,這個老人搖搖欲墜的生命終究是無可奈何的凋零了,趙帝的眼皮有些撐不住地往下墜落,他低聲嘟囔了一句:

  「朕有些乏了……讓朕好好休息一下,再來,再來……」

  隨後緩緩閉上了眼睛,就此沒了聲息。

  「陛下!」

  李公公哭著跪了下來,隨著這麼一跪,殿內又是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荊雨攥著趙帝乾枯的手,他能夠清楚感覺到眼前這具身體的體溫在迅速流失,一時間竟然有些五味雜陳。

  他並沒有多少悲傷的情緒,畢竟他和趙帝也不是很熟。

  但其實他們剛剛真的熟悉了一些,如果按照這個節奏培養一下親近感,或許等到一兩年後,他們會變成一對感情很好的父子。

  但在認真扮演父親這個角色上,趙帝沒有時間了。

  荊雨忽然覺得有些諷刺,人或許總在即將失去某樣東西的時候才會感受到它的珍貴之處,趙帝唯有在快要死了的時候方才有了些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然而肉眼可見的是,荊雨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會在意自己是否浪費了時間。

  時間對於荊雨來說是最不值得珍惜的東西,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由於壽命的限制,他與任何人共同度過的時光都是極為有限的,「與他人共度的時間」對他而言並非是可以無限揮霍浪費的東西。

  此時此刻,荊雨霍然起身,他連一刻都沒有為趙帝的死而哀悼,反倒是立刻邁開腿,以非人的速度向余安殿的方向奔去。

  荊雨找到李安若時,這位性子謹慎的婦人此刻正藏在殿中暗門下的地室,這個地室是李安若專門遣人修建的,當時給荊雨的解釋是,若是遇上天災人禍,說不定便有奇效。如今居然真的用上了。

  「我聽幾個宮女說有叛軍攻進了皇宮,嚇得連午飯都沒吃,直接藏在了地室里。」

  看著衝進地室的荊雨,這個將近五十歲、眼角已經有不少皺紋的老婦人眼珠骨碌碌轉動幾圈,向她的兒子豎起了一根大拇指:「到底是你娘我的種,對危險的嗅覺不比我差多少!我便知道以你的身手,那些叛軍攔不住你!」

  「娘!」荊雨笑容燦爛:「叛軍被打退啦!」

  「這麼快?」李安若微微一愣:「不是剛剛才打到皇宮嗎?」

  「是兒子一個人打退的!」

  「胡吹大氣,你是神仙啊?」

  「兒子真是神仙!」

  「我信你個鬼。」

  「娘,你不是一直想去皇都外面看看?兒子帶你出去!」

  「你娘我是後宮嬪妃,哪裡有機會出皇都?出個宮都費勁,陛下能答應?」

  「父皇剛剛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當然是病死的。」

  「真的假的?」

  「娘,怎麼說也是幾十年夫妻,你好像一點也不傷心啊!」

  「陛下的妃子能從咱們余安殿排到崇明殿,我算是他哪門子妻子……再說,這幾十年我跟他睡過不到十次,感情能深厚到哪裡去?」

  「不過新君是哪一位?」

  「是四哥!」

  「啊,是明成那孩子?你四哥打小與你關係就好,人雖然古板了些,但也好說話,說不得真能放你娘出去逛逛……害!那還等什麼?容我先收拾收拾東西。」

  荊雨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娘,不急的。」

  「往後幾十年,咱們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