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極大典結束後,被擢升為驅魔司指揮使的楚鳳歌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沒有急於投入到修煉之中,而是吩咐僕從們從塵封的倉庫中取出那些久未使用的樂器,包括編鐘、笛、簫、大鼓、鐃鼓等。
僕從們小心翼翼地擦去它們表面的灰塵,然後將它們井然有序地擺放在大堂的兩側。
楚鳳歌輕輕一揮手,趕走了所有的僕從。
接著,他仔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確保自己帽子端正衣領整齊,然後緩步退至大堂外的台階之下。
他深吸一口氣,心念微動。
他的真元似乎幻化為無數無形的樂師,令大堂兩側的樂器齊聲奏響。
他演奏的音樂如同狂風中的落葉,雜亂無章,毫無旋律可言。
編鐘聲沉悶而沉重,宛如被重物敲擊的破銅爛鐵,毫無節奏感;簫笛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猶如初學者般拙劣;鼓聲更像是頑童在胡亂敲打,雜亂刺耳,令人難以忍受。
若非他提前以法術結界隔絕了府邸中的聲音,恐怕附近的鄰居早已不堪其擾,拎著掃帚衝進來指著他一頓臭罵。
然而楚鳳歌卻聽得飄飄然,看上去頗為享受。
只見他背負雙手,昂首挺胸,伴著那獨特的音樂旋律,以一副莊重威嚴的姿態,一級一級地踏上台階,緩緩步入自家府邸的大堂之中。
待他在大堂中央站定後,奏樂聲戛然而止。
楚鳳歌揚起下巴,用威風凜凜、睥睨眾生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四周的家具和樂器。
然後他張開喉嚨,慷慨激昂地吟誦道:
「朕聞天地恆久,社稷更迭,皆因民心所向,蒼生——」
「——楚鳳歌,新朝初建,你就想造反嗎?」
楚鳳歌連第一句台詞都沒背完,便被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打斷。
「上官槿,你怎麼來了?」楚鳳歌眉頭緊鎖,「我沒同意你進來,你為何擅自拆了我家的門鎖?」
對於自己精心策劃的「表演」被意外打斷,他無疑感到非常不悅。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一絲心虛,畢竟他此時的行為,若是被人知曉,無疑是「大不敬」之舉。
「是司首大人看到你的行為後,專門派我來提醒你,不得對陛下不敬。」上官槿淡淡道。
她今日依舊身著那襲淺綠羅裙,黑髮鬆鬆地挽起,清涼的秋風輕輕掠過,帶起她衣袖的翩躚舞動。或許是近日來她臉上鮮少露出笑容,給人了一種清冷遙遠的距離感,仿佛她已被這喧囂嘈雜的世界所遺忘。
「我明白了。」楚鳳歌低下頭,聲音中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情緒。
自從知道顧旭是轉世重生的紫微帝君之後,楚鳳歌就已經明白,自己此生恐怕再難在風頭上勝過顧旭了。
他不再執著於在大庭廣眾之下人前顯聖。
而是躲到了自己家裡,以自娛自樂的方式,通過腦海中的想像來滿足自己的欲求。
可惜,這僅有的一點點微小的快樂,仍然被人無情地剝奪了。
看到楚鳳歌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上官槿不由得默默地嘆了口氣。
「陛下……他終究和過去不太一樣了,」她說,「過去的他,應該不會在意這些小事情。但現在……一切都不好說了。」
上官槿知道,過去的顧旭是個不拘於禮節之人,他的眼中沒有尊卑貴賤之分。
不論是對王侯顯貴,還是對甿隸之人,他都能一視同仁,從不計較他人所謂的「不敬」之舉;對於他的朋友,他更是兩肋插刀。
上官槿出身貧寒,幼時曾受盡他人冷眼。
或許,正是在目睹顧旭這些舉動後,她對他的態度,漸漸由最初的「這個年輕人長得真俊,不如調戲他玩一玩」,變成了真正的欣賞與好感。
可惜現在,真正的顧旭已經死了。
紫微大帝借著他的軀殼登上了御座,享受著全天下的景仰。
雖然紫微大帝近期整飭綱紀,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事情。
然而上官槿卻心存疑慮。
她不確定他這般作為,究竟是為了真正造福天下百姓,還是僅僅為了穩固自己的統治,以及通過收集香火來增強自身修為。
她的這句話,算是對楚鳳歌的善意提醒,生怕他日後行事不慎,做出一些蠢事,從而觸怒了紫微大帝。
不過,楚鳳歌並不知道顧旭被「奪舍」一事。
在他的理解中,上官槿的言下之意是,顧旭登基後飄了,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如今喜歡對別人的禮節斤斤計較,喜歡以高人一等的姿態自居。
對此,楚鳳歌嘴上不說話,心頭卻罵罵咧咧。
他在想,莫非是皇位這個東西真的有毒?
以前的天行帝,就是個目空一切的混蛋。
顧旭在登基之前,還會拉著他的手,稱他是「清都山水郎」,怎麼登基之後,性情也變了?
…………
翌日清晨,顧旭像往常一樣來到洛川的府邸,為他治療傷勢。
經過顧旭日復一日地破解天行帝留下的道則烙印,洛川的傷勢已經漸漸地好轉起來,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夠從臥榻上爬起來,繼續做新朝的肱股之臣。
除了榮獲「定國公」的封號,洛川在新朝仍繼續擔任驅魔司司首一職,堪稱「兩朝元老」。
至於原本隱秘的「青冥」組織,如今已從暗處走到明處,更名為「青冥內衛」,成為直接對皇帝負責的特殊機構。其職責包括緝捕讞獄、傳宣詔命以及執行各項特殊任務等。
「帝君,老臣未能親眼見證您的登極大典,沒能親眼看到您放逐九大凶神的壯舉,實在是心中遺憾萬分。」在療傷的過程中,洛川躺在臥榻之上,輕輕嘆息,聲音中透露出難以掩飾的遺憾。
在與顧旭單獨相處之時,洛川仍習慣性地以「帝君」而非「陛下」來稱呼對方。
顧旭聽聞此言,輕輕一笑,寬慰道:「文昌,登極大典不過是一個儀式罷了,真正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共同建設這個新朝。你身體尚未康復,切勿過於憂慮這些事情,安心養傷才是最重要的。」
說到這裡,他稍作停頓,繼續道:「我今天來到這裡,是有一個想法想要與你商量一下。
「你我都清楚,上界修行者實力強大,尤其是聖人、真君這樣的頂尖強者,其數量遠超我們下界。若想在短時間內縮小差距,擁有與他們抗衡的力量,我們必須迅速想辦法提升實力。
「在我看來,目前制約下界修士提升境界的關鍵因素之一,便是下界缺乏天地靈氣。因此,修行者們不得不依賴丹藥來維持修行時神識的穩定,以防走火入魔。
「我上次跟你提到過,我正在嘗試研究一座能夠將陰煞之氣轉化為天地靈氣的陣法。一旦研究成功並推廣開來,必定能夠徹底改變這一現狀,為下界修士們提供更加安全的修行環境。」
洛川輕輕點了點頭,回應道:「帝君英明!正如老臣上次所說,您此舉可謂是改變天地格局的偉大壯舉,全天下修行者都會因此視您為恩人。」
顧旭對他的奉承話並未在意,繼續深入道:「另一個不容忽視的限制因素,便是知識的壟斷。
「文昌,你身居大齊王朝驅魔司司首之位多年,對此應當深有體會。在大荒,那些中品、上品的功法和武學,大多被大宗門、大家族所掌控,少數則藏於龍門書院和驅魔司總部等地。
「對於底層的修行者來說,他們即便耗盡畢生精力,也難以觸及這些高深的功法和武學。
「他們不得不拼盡全力完成任務、積攢功勳,只為求得一部普通的下品功法。
「此外,許多修行者出於私心,不願自己的本事輕易為他人所學,故意將高深的功法武學寫得晦澀難懂,門檻極高,難以推廣和傳播。它們的傳承往往局限於親屬、師徒之間的口耳相傳,這無疑限制了修行界的整體進步。
「如今,我們已經端掉了不少大宗門、大家族,收繳了大量的功法武學。我考慮著,是否應該將這些功法武學統統公開,讓天下的修行者都有機會挑選到最適合自己的。
「說不定,在天下人的集思廣益之下,我們能夠將這些功法武學不斷改進,推陳出新。」
聽到顧旭的這番話,洛川心神一顫,思緒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數千年前。
他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白髮飄飄、意氣風發的青年身影。
他獨自站在山崖之巔,目光如炬,語氣平靜而自信:
「我希望這世上,不再有那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龍。
「如是一來,世間便可人人如龍。」
而此時此刻,那位白髮青年的面孔,與眼前顧旭的面孔,似乎在不經意間悄然重疊了起來。
未等洛川回過神來,顧旭又接著道:「然而,這樣的舉措也會伴隨著一些問題。
「人性自私,這是無可避免的。
「「我相信,許多修行者在創造功法武學時,心中難免會有所顧慮,擔心傳授給他人後,會否被他人超越,會否遭遇『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境地,更擔心他人拿著自己的絕學來對付自己。
「這些顧慮,使得他們把自己的絕學緊緊握在手裡,把它們視作『不傳之秘』。
「我們現在手上雖然已經掌握了一批收繳而來的現成的秘籍。
「但它們終究是一潭死水。
「我希望的是,能讓這潭死水流動起來,讓天下的修士都願意分享自己的心得與領悟,不斷對秘籍做出改進,甚至開創出新的功法和武學。
「我也希望,大荒各地的修行者都能協同起來,一起面對修行途中的種種困難和挑戰。
「我們不能奢求每個修行者都毫無私念,願意無償貢獻自己的智慧。
「我們必須先給予他們足夠的利益,激發他們的積極性,讓他們主動參與進來……」
顧旭滔滔不絕地闡述著自己的想法,而洛川則在一旁靜靜地聆聽。
或許是因為顧旭的這些觀念在當前的大荒顯得過於「超前」,洛川時常感到難以跟上他的節奏。於是,他選擇將顧旭的言辭銘記於心,慢慢去體會、去消化這些見解。
「文昌,你怎麼看?」顧旭話音落下,將目光投向洛川,誠懇地徵求他的意見,「關於這個問題,你能否給我一些建議?」
洛陽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開口:「帝君的遠見與智慧非比尋常,老臣自愧不如,一時之間難以完全領悟您的深意。請允許我靜心思考一些時間,我會竭盡全力為您構思一個周全的方案……」
「不必著急,」顧旭微微一笑道,「凡事需循序漸進,不可急功近利,指望一蹴而就。
「今日,我不過是腦海中閃現了一些想法,特來與文昌你分享交流。
「只要大荒能夠穩步前行,日漸強盛,我便心滿意足了。」
…………
大荒,金陵城。
縱然世事滄桑變遷,這裡的白牆黑瓦卻依舊保持著過去的風貌,仿佛時間在這裡凝固。
陽光灑落,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熠熠生輝。
沈丘手持一根竹竿,來到了久違的故鄉。
這根竹竿長達八尺,上面束有三重用氂牛尾制的節旄,正是皇帝賜予的節杖。
在顧旭登基之後,沈丘被任命為新朝的戶部尚書,主管國家的財政工作。
當他披上嶄新的緋色官袍,戴上烏紗帽的時候,他不禁想起今年春天時,他和顧旭在書院中較量符篆之道的場景。
那時候,他見識了顧旭驚人的符道造詣,看到了司首大人對顧旭青睞有加的態度,認定此人將來必定前途無量、成就不凡。
於是,他當機立斷,在眾人不理解的目光中,脫離了金陵沈氏,投奔於顧旭的門下,成了顧府中的第一個食客。
當顧旭背上「叛國」罪名,被大齊王朝通緝的時候,沈丘遭到了很多人的冷嘲熱諷。
但現在,隨著大齊覆滅,新朝建立,一切都變了。
雖然他依舊是個身形矮小的侏儒,但曾經嘲笑過他的那些人,此刻都不得不抬頭仰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