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著書(4k)
儒生年近四十,儼然有大家氣象。
「仆名顧亭林,現添為書院三位副山長之末,見過亞聖。」
秦川本以為儒生是書院裡出類拔萃的學生或者講師,沒想到對方居然是書院三大副山長之一。
書院沒有設山長,因為他們認為唯有達到諸子境界的人才有資格做山長。
秦川對顧亭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倒不是因為顧提學。
他道:「顧先生,莫非是安平二十七年那位被黜落的解元?」
安平二十七年第一件大事,便是有一位生員參加神都的鄉試,本被取為解元,但放榜之前,便被黜落,從此不再有參加科舉的資格。
這位生員便是顧亭林。
秦川沒想到這人竟然加入了書院,並成為書院三大副山長之一,哪怕排名最後,亦有些不可思議。
這人是真正的學問大家。
秦川心裡清楚,他這個亞聖,其實名不副實。
「正是仆,不過仆在書院化名江山,承繼一個老夫子的道統,才進得書院,因為在書院書教的好,大家抬舉,做了副山長。比起亞聖在殿試上做得好大事,仆這點成就實在微不足道。」在他看來,秦川會試時百聖齊鳴的事跡,完全不能跟秦川怒斥安平帝相比。
他尊稱秦川為亞聖,乃是因為秦川在殿試上做的大事。
秦川對顧亭林的事跡有些了解。
這人在神都參加鄉試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王侯,言語頗是狂妄,讓安平帝知道後,頗是不喜,將其黜落,永不敘用。
如今他、袁洪加上顧亭林,可謂貫穿安平朝前中後期三大刺頭了。
一個武聖,一個大儒,一個亞聖。
秦川說了顧亭林的事跡,袁洪聽後十分歡喜。
三人就在亭子裡喝酒。
顧亭林一來就表明自己隱藏多年的身份,自然是對秦川信任至極。其實他的身份,書院裡不少人都猜出來,可是猜出來也不會告發。
書院的副山長有名義上的尊位,但不值得學生、講師們勾心鬥角,因為只有通過眾聖殿的考驗才能成為副山長,不是說這個位置空下來,你就能上去。
書院現在有三個副山長,只說明如今僅有三人通過了眾聖殿的考驗。
而且眾聖殿真正的掌控者是天書。
除非真正的山長出現,否則天書會一直通過眾聖殿,為書院護道。
那是書院最大的底牌。
天書是眾聖道統匯聚,無數典籍匯聚誕生的神物,自有書靈。
號稱能知過去未來。
但是能得到天書垂青,讓它答疑解惑的人,自來極為罕見。
酒過三巡,顧亭林終於說明來意,
「我聽說亞聖在陵州府曾和人辦過一個叫明報的東西,我向來喜歡閱讀邸報,了解天下大事。對亞聖的明報,頗是喜歡。亞聖既然在陵州府辦過明報,有沒有想過,在神都再辦一個明報?」
顧亭林微笑看著秦川。
秦川:「報紙確實是一件利器,我欲衝破一切,打碎一切,再造寰宇,才想出報紙這事物來,顧兄真願意助我辦報紙?」
他清楚顧亭林是什麼人,而且自己在殿試上的意圖,有心人肯定能判斷出來,沒什麼好藏著掖著了。
他不裝了,他攤牌了!
顧亭林哈哈大笑:「正是怕亞聖不行此事。當今理學,空談心性,空疏學風,不以經綸世務為目的,仆早看不順眼了。只是遍覽群書,求諸百家之言,研究疆域、形勢、水利、兵防、物產、賦稅等國之要務,依舊不得要領,還請亞聖為我解惑,如何才能提出要領來,照破這黑暗渾濁的世道?」
秦川微微一笑道:「顧兄何必誆我,你已經想出答案,是不是要試探我?不如我們各自在掌心寫字,亮出來對照一二,看是否所見略同?」
顧亭林洒然道:「亞聖知我,袁兄也是灑脫之人,要不要也加進來?」
袁洪道:「我可沒這麼多彎彎繞繞,師父和顧兄都比我有學問,你們說,老袁跟著干便是了。」
他說話間,又悶了一口杏花酒。
天牢里不是沒有酒,可喝酒需要氣氛,需要地方,天牢那破地方,再好的美酒,都嘗不出酒味。
於是秦川喚清清取來筆墨,和顧亭林各自在手掌上用小楷寫了八字。
然後亮出來對照。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顧亭林哈哈大笑,「果然,亞聖知我。唯天下人人有自奮之心,才能拯救世道。」
秦川道:「既然顧兄打算跟我一起辦報紙,不如重新取個名字,有別於明報,顧兄來取吧。」
顧亭林:「固所願也。叫大梁民報可乎?」
民和明音相近。
但民報的民字,體現出以民為本的意旨。
正是要天下之民,人人皆明,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才能人人有自奮之心,不局限於士人。
秦川:「可。」
顧亭林:「亞聖公文采飛揚,不如給民報提一首詞,以壯聲威。」
秦川笑道:「自己寫的倒是沒有,但曾聽過一首詞,借來一用。顧兄和徒兒請聽我念來。」
袁洪看著是個粗人,實則琴棋書畫皆有涉獵,學問起碼有舉人的水平。
他願意跟隨秦川,除開想要看清前面的路外,也有秦川是狀元公的因素在內。
他這幾日,還沒見得秦川做得文章詩詞。
雖然秦川說是聽過一首詞,能入其法眼,作為民報的開頭詞,必有不凡之處。
袁洪自是凝神細聽。
顧亭林聽過秦川的水調歌頭,豪放大氣,如仙人所作。又有那鵲橋仙,況肯到紅塵深處,這樣的句子。
一直盼著秦川的新詞。
所以才情秦川作詞。
見秦川竟說要借一首詞作,心裡不大信。
他猜想是秦川作為亞聖,再沉迷於詩詞小道,難免使世人效仿,誤了大道之學。亞聖者,引領一時之風騷也。
有此顧慮,故而假託他人。
顧亭林凝神細聽。
但見得清明雨落紛紛,秦川對著細雨,吟道: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
不過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
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莊蹻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
歌未竟,東方白。」
一曲歌罷。
正中袁洪和顧亭林心懷。
他們生於理學世道,對理學森嚴的天道規則本能牴觸。因為理學的天道,是一種讓他們本能反感的霸道。
說伱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所以皇帝說的話,不能違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們打心底里是有一種衝破一切桎梏、打碎一切枷鎖的氣概,這天地不對,那就再造寰宇。
只是又沒這個能力。
袁洪才會呆在天牢中。
顧亭林才會在書院教書。
秦川那句「陛下欲反乎」,正是這種氣概的體現。
當著梁帝面,說出這樣的話,他們也就做夢想過,真這麼幹,估計一點容身之地都沒有。
也就秦川敢這麼幹,有這個資格這麼幹。
用理學賦予的亞聖身份,抨擊理學的天理化身——皇帝。
簡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顧亭林聽說這事後,當天就大笑起來,特意開封了一壇黃宗之藏了好多年的女兒紅。
黃宗之氣得直跳腳。
罵他無君無父。
但還是陪顧亭林喝完了一壇女兒紅。
事後就去勸梁帝了。
但是梁帝真不聽他的勸。
接下來便是顧亭林去籌措辦民報的事,他打算先發個內部版本,在書院裡試行刊發。
顧亭林自己雖然沒有錢,可是書院的兩個副山長、講師和學生們有錢的不少,辦報紙的啟動資金不缺的。
他為人狂放不羈,學問淵博似海。
雖然屢屢有離經叛道之言,可學生們都很喜歡他的課。
認為說是在諸子的時代,顧亭林便是楚狂接輿那樣的賢者,比不得諸子,卻也是特立獨行的大賢者。
昔年楚狂接輿唱著歌從夫子車前走過,他唱道: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夫子下車想和他說話,可他故意避開離去。夫子始終沒有得到和接輿說話的機會。
其風采令夫子都稱嘆不已。
秦川在顧亭林去籌辦民報時,開始想接下來要在民報上寫的內容。
但是天色快黑了,他忍不住有些犯懶。
他可是亞聖啊。
只是前段時間那麼累了,難道現今不能享受享受。
清清好久沒給他按摩了。
還有嬰寧,看看自己給她布置的功課做的怎麼樣。
這種犯懶之心,讓秦川不覺得愧疚,反而有種輕鬆釋然。
說明他還是個人。
長生得道其實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因為長生者,隨著歲月推移,很難不變得無情起來。實在是經歷太多,便看淡了。
莫說長生之人,即使凡人,一到了四十歲,臨近中年,許多事都會看淡,幾人還能少年意氣,見顏色而慕少艾。
比如王孚到了四十歲,雖然還會喜歡女色,可未必想跟女人多說話,只是生理衝動,而不會再有少年時那種遐思。
屆時可能喜歡釣魚勝過女色了。
成熟的代價,無非是捨棄一部分情感。
秦川始終帶著嬰寧、清清的原因,便在這裡。
她們不只是自己親人和僕役,亦是一部分情感所在。
有時候秦川都覺得自己實在過於自私,妄自尊大,喜歡替清清、嬰寧做主,還打著為她們好的想法。
可是他一個求道之人,妄心能不大嗎?
自來成聖者,皆有妄自尊大之心,才能打破成見,生出再造寰宇的氣魄來。
只是要把握一個度,過猶不及。
這個度,便是最難掌握的事。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最難便在平這個字。
若是掌握了,陰陽造化,行聖德之道,那便容易了。
沒什麼事是一蹴而就的。
修行求道,到了一定高度,只能一邊摸索一邊犯錯。
不犯錯,那也不是真正的修行。
聖人也有過錯,在於過而能改,且有容錯的本錢。
天色雖暮,雨未歇。
袁洪是閒不住的,他不常回監正的院子住,喜歡去附近的山裡,以他的本事,去終南山都很近。採藥煉炁,瀟灑自在。
清清也是閒不住的。
她雖然也每日修行,可是閒下來還是會做家務事。
修行不過是家務事後的閒暇之餘才會進行。
在她看來,自己服侍公子是天經地義的。
真有一天公子不讓她服侍,她會覺得天塌下來。
這讓秦川會想起倚天屠龍記的小昭。
可是他並不是那麼喜歡小昭。
清清給秦川按摩,很是仔細認真,隨著她得道人身,修行神宵煉神術愈發有成,按摩的力度越來越好,能跟上秦川日益強壯的肉身了。
秦川:「你有心事?」
他能察覺到小侍女有些心不在焉。
其實秦川能用神通道術窺視清清的心事,可他從沒這樣做,僅憑自己的思維去猜測。
再是親近之人,也要給對方留一些私隱的空間。
他察覺到清清是有些話想要說。
可她一向不是多嘴的性子。
「奴婢有些想陵州了,想念五柳莊的梨花樹,這時候應該開花了吧。還有門前的柳絮,客棧不知道有沒有新的客人。但是奴婢知道公子暫時回不去。」
這是她得道人身以來,第一次跟公子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秦川微微一怔,輕輕道:「其實我也想陵州,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回去的。」
神都雖大,不是久留之所。
秦川也喜歡陵州。
但有些事沒做完,便暫時離開不得。
而且現在他回去,無疑是給王家、禹江龍宮他們招災惹禍。
亞聖,好大的名頭。
其實也只是名頭。
能防明槍,卻難躲暗箭。
清清道:「奴婢多嘴了,其實只要公子在的地方,奴婢都很開心,只是回到陵州,更開心一些。」
她的心意其實不止這些,而是覺得公子做的那些事很危險,和皇帝作對,和理學天下作對,她不是不明白這些事理的小女妖,所以知道這樣做,其實很危險。
她不關心天下好不好,只關心公子好不好。
秦川其實也明白的。
他輕輕念了一句,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哪有那麼好回去。
不來神都,不在會試里,百聖齊鳴,那眾聖的道韻哪裡會讓他得到。既受之,便有因果,終歸是有代價的。
如果不取這些道韻,便不能恢復修補元神和道種,殺劫來臨時,一切美好都禁不起真正的折騰。
終究如鏡花水月,一場幻夢而已。
得道容易守身難。
他做這些事,便是為了守身。
封神演義里石磯娘娘的事跡,讓人心有戚戚。
殺劫來臨時,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哪裡是躲能躲掉的。
因果恩怨無處不在。
如果沒有殺劫,沒有因果,他在陵州做個舉人,便足矣。
可是他身上有大因果。
從獲得廣成子道統時就註定了。
元始、太上、諸聖、甚至還有疑似上清道統的神霄道……
有這些大因果在,他怎麼退出江湖,不問世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太能體會這句話了。
在清清的按摩下,秦川沉沉睡去。
這一覺格外踏實。
無夢。
秦川醒來,就打算落筆寫民報要連載的書。
依舊是小說。
從心開始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