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萬方有罪(4k)
「陛下欲反乎?」
從秦川殿試文章第一段話「直言天下第一事,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開始,便有石破天驚之勢不可止歇。
其後種種內容,撕破梁帝安平盛世的假相,一句「戶戶不安,家家不平」,簡直是一字一耳光扇在梁帝臉上。
如今大膽之舉,簡直是古今未聞。
君臣之綱紀,理學之君臣,到此化為虛無。
及至後來,「陛下之誤多矣」,竟到最後都沒給梁帝半分臉面。如同打腫的臉上,直接又給來了一道崩拳。
梁帝反擊,將大宗伯高震從漩渦中摘出,斷掉秦川唯一的援手,用一種寬宏大度的政治舉措,再次挽回局勢。
數十年帝王權術,不可謂不深。
按理說,這也是梁帝給秦川的一個台階下。
他饒恕了高震,豈不能輕輕揭過此事?
大臣們心想,到此為止吧。
可是秦川偏不。
一句「陛下欲反乎?」
如刀砍劍劈加諸梁帝身上。
石破天驚的話語,帶來的力道何止千萬鈞。
秦川話語落下,太和殿寂靜得連呼吸聲都顯得格格不入。
咯吱!
眾大臣仿佛聽到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如果梁帝修道有成,在聽到秦川這一番話時,大抵是道心破碎了。
「陛下之罪,罪在陛下不知己罪。夫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陛下之言,有逆天下人心。陛下之所為,有逆天下人所向。」
「天下人所不欲者。」
「陛下欲反乎?」
這位當今亞聖,用最符合聖道的言語,說出了世間最大逆不道的話。
多少大臣恨不得自己是聾子,是啞巴。
秦川這番話哪裡是砍在梁帝臉門上,更是砍在理學的命門上。
朝堂中何人不是理學之臣。
你以為秦川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語是針對梁帝一人嗎?
絕不。
他揮起屠刀,砍的是皇帝,砍的是諸位公卿大臣。
他要破了理學千年來編織的天道枷鎖。
梁帝聽到秦川那句「陛下欲反乎?」
簡直不敢置信。
他自問一生之中,鬥倒不知多少政敵。吳中四諫,戊午三子,幾任首輔。如今內閣閣臣,文武百官,哪個不是他掌上玩物。
可是他想不到自己,竟會被一個年不過二十的年輕人凌辱。
而且用的是天下大義,堂皇大道羞辱。
難道他真的老了?權威不在?
不,絕不。
「反了!」
梁帝平靜的面容露出猙獰之色,龍眸泛起血紅,面生紅潮,難以遏制。他沒有看向秦川。
因為秦川說出這番石破天驚大逆不道的言語時,竟平靜得可怕。
不是梁帝那種刻意偽裝的平靜,而是無所畏懼的平靜。
道經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秦川仿佛已經超脫生死一般。
唯其置生死於度外,方能有此刻泰然。
他如同一面平靜的鏡子佇立在玉階之下。
梁帝不看向他,正是不想從這面鏡子,看見如今自己丑陋陰暗的面貌。這是他最不肯面對的事實。
「反了!」
無能又狠厲的咆哮,四顧的龍首終於定格在江沖的方向。
「你……你……」
江衝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他有意識到自己真的來活了。
這是天崩地裂的大活。
「伱把這個人給我打入天牢。」
沒有問罪,沒有定罪,也無法定罪。
至少此時此刻是不能給秦川定罪的,因為如此短暫的時光,梁帝想不到最合適的罪名。
大逆不道嗎?
欺君嗎?
梁帝知道自己要冷靜。
秦川的身份不是一般人,而是亞聖,一言一行,符合聖道的亞聖。
秦川有罪,豈不是諸子也有罪。
否則為何會百聖齊鳴,以聖道氣息相護持?
梁帝繼承的是祖宗江山,大梁朝的法統。
而秦川身上肩負的是自中古以來,諸子百聖的道統。
千百年來,帝王換過多少?
文動百聖,僅此一人而已。
要誅秦川一人容易,可梁帝要的是將其明正典刑,否則何以面對天下?
明正典刑?
可能嗎?
秦川一字一句,全都是正大光明的砍在梁帝身上。
梁帝越是憤怒,越是說明他心慌。
數十年的帝王不是白做的。
不能讓秦川繼續留在大殿裡。
讓他去天牢。
九重天牢!
不問罪。
沒有罪名。
如果有人試圖搭救,那麼機會就來了。
因為這樣可以順藤摸瓜,抓出秦川幕後的主使。
這是一場完完全全針對君父的陰謀。
帝王的心智,使得梁帝找到了眼下局面,最優的解法。但他要做的不只是這些。
他心臟有些疼。
梁帝是真正被氣到了。
江沖豁然起身,走到秦川面前。
「亞聖公,請了。」
梁帝此刻終於再次體會到大權在握的感覺,他是帝王,高高在上,至高無上。
他期待秦川還要說什麼話?
秦川卻沉默了。
什麼話都沒說。
甚至連眼珠子都沒瞧向梁帝,跟著江沖,無言地走出大殿,走向天牢。
梁帝沒有絲毫得意。
他唯有一種屈辱蕩漾在心頭。
秦川的舉措完美詮釋了沉默是最高的輕蔑。
各位大臣,都是人精,同樣明白這一點。
明言著輕蔑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
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
秦川留下的背影竟如此高大,仿佛在說:
「我再說什麼,也是多餘的。」
大殿每一個人心裡都沉重無比。
秦川走向天牢,走向神都的地底。
可背影給人的感覺,登上的卻是九重天闕。
聖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亞聖走出去是暫時的,聖道是永恆不滅的。
他還會回來!
正因如此,才會有沉默的輕蔑。
梁帝憑藉帝王權威,將亞聖打入天牢,依舊改變不了一敗塗地的局面。
亞聖走了。
可一句句聖道言語,依舊迴蕩在大殿之上。
迴蕩在人心中。
在史冊里。
殿中寫實錄的史官奮筆直書,一刻不停。
這一刻,齊國之太史,晉國之董狐,天漢之蘇武等,那些名著青史,為史家絕唱嘆惋的人物仿佛附著在他身上。
亞聖不在。
亞聖仿佛化身為史官。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史官私心裡恨不得皇帝立刻罷免了他,使他追逐亞聖於天牢的陰暗塵埃中。
但他不能在此刻離去,他現在有重大的歷史使命。
江衝來活了。
史官也來活了。有泰山之重。
他死則有鴻毛之輕,他筆則有泰山之重!
亞聖被打入天牢。
史官奮筆直書。
大殿裡依舊寂靜得可怕。
眾人以為有一場天大的暴風雨來臨。
但是沒有。
梁帝倒在龍椅上。
一向清健的身體,似乎在剎那間老去許多。
「陛下!」
林公公爬到皇帝身邊。
「林海,扶朕回寢宮,朕現在誰也不要見,誰的話也不想聽。」
亞聖秦川被打入天牢。
沒有罪名。
殿試之上,皇帝暈倒在龍椅上,回了寢宮。
可是事情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甚至僅僅是一個開始。
一個時辰過去。
梁帝的寢宮——萬壽宮外。
路萬里跪了有一個時辰。
身後的文武百官,內閣閣臣,跪了也有一個時辰。
路萬里是秦川的大宗師。
秦川的童子試是他一手操辦的。
此時此刻,路萬里不得不去進宮面聖,也必須得進宮面聖。
這件事鬧得比天還大了。
一個不好,朝堂就要被血洗。
他個人的榮辱已經無關緊要。現在他要做的事,已經超出個人榮辱,生死同樣是置之度外了。
他很恐懼。
有天大的恐懼。
因此路萬里選擇直面恐懼。
過去一個時辰,他內心裡迴蕩的不是秦川的殿試文章,不是直言天下第一事的內容,也不是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語,
「陛下欲反乎?」
他只是心裡默默念著,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在那年第一次知道這句話時,路萬里是無法想像到今時今日的事。
他最大的風波,竟來自秦川。
可他沒有半分怨責。
來得好!
此刻任何生死榮辱,都不值得再計較了。
什麼個人安危,親族危亡,師生黨朋,哪裡還值得一提。任何人情,都顯得做作。
自來做大事,不是大成就是大敗。
秦川在殿試的文章,在殿試那石破天驚的話語。
將一人獨治國家四十餘年的梁帝打敗了。
使其一敗塗地。
如此犯上之行為,竟不能定其罪。
這等於是秦川一人衝鋒,將天下最堅韌的堡壘攻下,但是沒有清理戰場,沉默地離開。
沉默以最高的輕蔑。
他是不屑於打掃戰場的。
能經歷無數風雨,走到今天的位置。
高震明白,顏石明白,閣臣們都明白,幾乎所有六部主副堂官都明白,皇帝現在要逆轉局面的招式只有一個,那就是糾察亞聖的同黨,將此事定性為有預謀有組織的謀逆。
可是秦川絕沒有和任何同黨。
如果有,那就是諸子百聖,那就是天下萬民,億兆蒼生。
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個補丁打上去。
絕不能讓梁帝找到理由,血洗朝堂。
這事文武百官們都清楚。
他們在這裡,既是為了天下大義,也是為了自保。
連顏石在這時候,都沒法站到皇帝這一邊。
皇帝不血洗朝堂,怎麼能把亞聖的言語從公道變為私事?
這也是他們從梁帝歷年來行事的風格,揣摩到的東西。
為了自保,為了大義,所有文武百官空前一致的團結起來。
不把這個補丁打上,他們每個人都有身家性命之憂。
此事最好的結果就是苦一苦皇帝,下個罪己詔,事情到此為止。古往今來下罪己詔的皇帝不知多少,其中不乏明君。
煌煌青史論帝王得失的主要還是功績,而不是私德。
哪怕弒兄殺弟,囚禁老父,只要能使天下大治,成就盛世功業,都是公認的明君。
王者無私德。
對王者的評價,也不能用個人道德標準去作為主體評價。
「陛下有旨。宣禮部侍郎路萬里覲見。」
…
…
「路萬里,朕知道,朕早就知道。你是朝堂里少有的明白人。這個秦川是你的學生,很好,很好,來,他沒說完的話,你來跟朕繼續說,朕今天就和你們師徒二人好好鬥法。」梁帝在玉榻上,再不復太和殿中的氣色衰敗。
他氣色很好。
路萬里:「臣回奏陛下,秦川不是臣的學生,臣也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梁帝對著林公公笑道:「看到了嗎?徒弟是英雄,師父也是好漢。路萬里,你若是有擔當就認了這件事。朕念你的好。」
路萬里:「臣沒有做的,臣不能認,臣不能欺君。」
梁帝:「好好好,朕問你,那個人過童子試時,誰是提學?」
「回奏陛下,不知陛下說的那個人是誰?」
「秦川。」
「臣正是秦川參加童子試時的提學。」
「那他該不該是你的學生?」
「回奏陛下,臣現在是禮部侍郎,不是禹江省的提學。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何況秦川已經是貢士,是天子門生。陛下說師徒,那麼秦川的師父只能是陛下。君為父,臣為子。要說的話,臣和秦川都是陛下的子民。」
梁帝:「好,你既然這樣說。那朕要你去查秦川的罪。你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朕就相信你的話。」
路萬里:「臣愚鈍,不知秦川有什麼罪。」
梁帝:「他在殿試上那篇文章的內容還不夠有罪嗎?」
路萬里:「陛下既然這樣說,臣只能去文章的內容是否屬實,若是不屬實,秦川自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臣當請陛下,將其明正典刑。」
梁帝怒極而笑:「那你就去查,把他寫的文章,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都給朕查清楚,查明白。」
「臣遵旨。」
路萬里奉命離去。
但他沒有感到自己應對得有多麼好,多麼得體。
梁帝讓他去查秦川,分明像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皇帝轉性了?
難道真的打算放過秦川?
他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路萬里領命出去時,林公公後腳就跟著出來,宣讀了一道旨意,
「朕御極四十有三年矣!敬天修身,臥不過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禁城廣廈千間,因思己身德薄,更思天下尚有無立錐之民,故遷居玄都觀,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風雨而已。」
「朕將兩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諸爾內閣及各部有司,今傳聞官有貪墨,民有餓殍,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
「著爾顏石等人會同太子籌一良策,安我大梁,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寧,朕一日不遷回禁城。」
旨意發出,百官聽聞,皆暗罵梁帝之不要臉,以至於斯。
這尼瑪叫罪己詔!
甚至文臣內心爆出粗口。
連顏石都心裡罵起皇帝來。
梁帝確實下了罪己詔,可這能叫罪己詔。
他們能想到梁帝會從秦川身上找到突破口,抓住秦川的黑點,或者要挾親朋故舊去勸說秦川認錯。
可是他們萬萬想不到,梁帝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直接把鍋扣在文武百官和太子身上。
秦川不是說「戶戶不安,家家不平」嗎?
那好,朕知罪了。
你們和太子去解決吧。
如果你們和太子解決不了,那也不能怪在朕身上。
這還有沒有擔當,還有沒有王法。
同時梁帝還另下了一道旨意,直達天牢,堵住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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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