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寡婦
遊方道士的道歌聲杳然遠去,清清卻聽得有些出神。跟公子出來這些日子接觸的世俗人情,可謂處處新鮮,令她對人世間愈發留戀。
嚮往長生之心,日益堅固。
「此心也如金石堅,何須與人道得。」
道歌聲在她心中久久迴蕩。
「能持否?肯攀登。」
道歌的兩句,與公子的提點,交相在清清心中迴蕩著。修門門檻不再那麼牢不可破了。
不是因為突然的醒悟,而是源於長久的堅持。
她有些感悟,請求秦川放她進青葫蘆修煉。
秦川自無不允。
他心裡也想著,遊方道士是不是常樂酒樓那個,這道士有什麼目的嗎?
…
…
金華城街上人潮湧動,這是個大縣,比郭北縣還要繁華,有些陵州府的感覺了。
禹江省位於東南,水路交錯,商業發達,陵州府雖然是省府,可是下面的府縣未必比陵州府差多少。
而城內外,實則也是兩個世界。
城外的水陸商路都比往年要不安全許多,到了城裡,依舊可以感受到盛世繁華的氣息。
白骨露於野,朱門酒肉臭。
秦川身著聶夫人相贈的錦衣,他現在有錢買更好的錦衣,可是穿舊的錦緞,實則比新衣更舒服。
嬰寧變成狐身,想要在街道上歡快地行走。
秦川雖然清楚她不會走丟,也不怕走丟,可還是把她抱在懷裡。
於是街道上出現這樣一幕,一個衣著錦衣的秀才相公,抱著一隻雪白小狐,小狐的額頭生著一道火焰印記,張牙舞爪地掙扎著,樣子十分可愛搞笑。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
雖然秦川氣質不凡,可還是有人忍不住過來詢問,「這隻小狐能賣嗎?」
自然不能。
那人還要搭訕,秦川一個眼神,使他如墜冰窖,渾身寒冷。
回過神來,不知呆立了多久,腿腳都麻木了。
而秦川早已在人潮中遠去。
又到了臨近飯點的時候,酒肆、飯館鱗次櫛比,撲鼻的香氣,掩蓋了許多來自人潮的臭味,嬰寧自是生出口腹之慾,秦川摸了摸她頭,讓她再忍忍,小孩子不能老是饞嘴。
兄妹二人穿過熱鬧的大街,秦川元神感應金華縣的地脈,尋找哪裡有合適落腳的地方。
不一定要有像五柳莊那樣的靈脈,但只要氣息清靈,也可以暫時做個落腳處。
他準備在金華城呆一段時間。
其實常人以為的風水寶地,往往不在郊野山林中,而是在城市裡。
何處黃土不埋人。
實則許多風水寶地,都是建城的極佳選址。
那些過往的墳墓,自然也被城市的興建掩埋。
史記「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有聖德之人居住的地方,必然也是風水寶地。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金華縣素有文物之邦的美稱,名人不在少數。秦川元神感應下,有多個風水寶穴的存在,只是大都有主。
最終他選擇了一間人煙冷寂的宅院,然後找了一個負責租賃這裡的牙人將其租下。
價錢很低,因為旁邊的鄰居門戶很蕭條,有個寡婦帶著一對兒女,家境貧苦,丈夫死了好幾年,都沒錢將其安葬,只好停在隔壁的院子裡。
而且奇怪的事是棺材裡的丈夫,幾年過去,屍體也沒發臭,依舊如剛病死時的模樣。
曾有外鄉人找上門,還帶回寡婦丈夫的信。
因此左鄰右舍很是忌諱這一家人。秦川租下的宅院原主人,因為挨得太近,搬到城的另一頭去居住了。至於這家的寡婦,每天都去很遠的地方做活,早出晚歸。
寡婦門前頗有是非,傳了不少怪話。
但是秦川看來,他租的宅院和隔壁乃是金華城的風水寶地,靈氣的濃郁程度,大概有五柳莊的一半。
在金華縣裡,實是有些鶴立雞群了。
找到了地方,因為清清還在修煉,秦川只好自己帶孩子。清清修煉的第五個時辰,秦川有些想她。
好在嬰寧還是很好哄,洗漱完就睡著了。也沒嚷嚷著要吃東西,大地是這裡靈氣比其他地方豐盈,有股清靈之氣,使得嬰寧很是受用。
天未大亮,嬰寧給一陣清亮的聲音給弄醒。
接下來,那聲音開始唱戲文,聲音婉轉,頗有嬌媚流露,質地不錯,但是唱腔著實不敢恭維,像個初學者。
嬰寧變成小狐,翻上牆頭,又變回女童模樣,坐朝隔壁院子看去,嬌嫩的朝顏藤蔓百折千回地繞在井口,含著露水的小花隨清風搖曳,楚楚動人,一名穿著戲服的人正在井口邊唱戲。
戲子回身看見嬰寧,有些驚愕。
但嬰寧理智氣壯地瞧著她,笑個不停,然後一轉身,回了院子。
戲子竟有些心虛,以為女童翻下去,摔著了。
啊喲!
這可如何是好。
…
…
外面傳來敲門聲。
秦川打開門,看見一名楚楚動人的戲服女子。
「這位相公,你家的囡囡可摔疼了嗎?」
「囡囡?哦,你說嬰寧啊,她好著呢。」他招了招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過來,瞧著女子,臉上掛滿笑容,嬌憨可掬。
戲服女子見嬰寧無事,長舒一口氣,「沒事就好。」
她隨即對秦川弱聲道:「昨夜回家的太晚,不知來了新鄰居,我早上吵著你們了吧,真是抱歉。」
秦川:「不知者不為罪,不過往後姑娘可不能這麼早擾人清夢了。」
戲服女子忙地點頭,「妾身記住了,妾身也不是姑娘,已經嫁人,公子搬過來,沒聽過我們家的事嗎?」
「略有耳聞,只是在下略通岐黃之術,看得出夫人還是姑娘身。」
戲服女子臉一紅。
「姑娘不要誤會,我也不是什麼浪蕩子弟,伱唱的戲文其實正是在下所寫。」
「啊。」
秦川悠悠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飛。曉來誰染霜林醉。」
他頓了頓,「這正是姑娘剛沒唱完的一段。」
戲服女子小心翼翼道:「你莫非是聊齋先生?」
聊齋先生是秦川的新筆名,柳毅傳、桃花記、西廂紅娘記都是用的這筆名。
原因無他,喜歡多開馬甲而已。
「正是在下。」
戲服女子連忙抱拳,鄭重施了一禮,「後學末進吳婉青,拜見先生。」
「嗯,姑娘待會可是要去魏老闆的戲班子,你帶我一起去吧。」
「先生去找班主做什麼?」
秦川深深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寫的戲本,魏老闆教給一個毫無基礎的新人練習,我知道後,總得找他要個說法吧。」
吳婉青臉色一白,「先生,這不關班主的事。我是昨天才經人介紹進的魏家班,這機會是我苦苦求來的。若是先生怪罪,責罰妾身便是。只是妾身真的很需要這筆錢,還請先生再給我兩天機會,我一定能唱好。」
「莫要害怕,開個玩笑罷了。吳姑娘練過武藝?」
「嗯,打小練過家傳的鍊形術,還有一份導引術。」
「所以魏老闆看上你不是沒道理的,晚是晚了點,可良才美質,遭了歲月蹉跎,也不是一般俗物可比。你學戲雖然晚,成就未必會低。」
若是普通人,任憑資質再好,年紀一大,學戲便自是遲了。
但秦川一眼看出,吳婉青不是人。
不是人,也不是妖,身上還有一股輕靈魅氣,實在教人意外。她應該沒害過人,身上沒有那種害過人的怨煞存在。
在聊齋世界,遇見這種非人的存在,倒不是很罕見的事。
尤其是秦川遇見,似乎跟吃飯喝水一樣正常。
於是小寡婦吳婉青帶著秦川去了魏良野那裡。
如今魏良野住在華寧府首屈一指的富紳勞員外的別院。勞員外在華寧府多有宅院、別業,金華縣這處府邸給他以古之「金谷園」為名。
既有金華縣的金字,也有與古時金谷園一較高低的意思。
進了金谷園,來到一處花園內。
花園的青石小路上鋪滿大大小小的花瓣,又有不少飄落在流水假山間,芳香浸潤流水泥土,空氣清甜,使人胸懷暢然。
秦川走在吳婉青前頭,到了一處涼亭前。那亭子裡走出一個飄然出塵的遊方道士,淡青色的道服與旁邊的綠楊煙氣融為一體。
道士看向秦川,頗有些厭惡之色,往前一步,
「尊駕又是要來和貧道鬥法作對嗎?」
秦川心想:「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到這都能遇見這個道士。他莫非以為我拿常樂酒樓的事做棋子,和他鬥法麼?」
修道人一般脾氣都不小,所以才要用清心寧神之法,安定燥性。
道士這一步,也頗有講究,驅動地脈之力,要壓得秦川低頭。
秦川漫不經心往前一步。
道士忽地神色一變,秦川這一步破了他的玄天法聚斂的地脈之力。他沒想到對方竟如此深不可測。
道士知道遇到硬茬,此時若退一步,自是海闊天空,可面子也丟盡了。他仙風道骨的神態登時消散,臉上猛地露出一絲猙獰,繞著秦川邁起小碎步。
秦川意態閒適,默默將元神之力運在足尖,輕輕邁動步子,讓身子一直面對著道士。
兩人便在花園中,青石小路上,面面相對,互相邁著小碎步。
吳婉青在一邊看得如痴如醉,她在場中,唯一能看出幾分玄妙的。
「這位聊齋先生,比嶗山這位道長,還要深不可測。」
以她的眼力,依舊能看出嶗山的道長落在了下風。
這可是嶗山的一位內門長老。
怎麼會?
事實發生在她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她心裡驚訝之餘,又鬆一口氣,看來暫時不怕被嶗山的長老收走了,只是這位聊齋先生,有如此修行,自是能看出她的異樣之處。
希望對方能發慈悲,讓她能先報答完葉家對她的恩情。
如此魂消魄散在金華城的山山水水,她也無怨無悔。
吳婉青心念一閃而過,繼續凝神關注正展開無形鬥法的二位高人。她看得出嶗山長老正用著一門高深至極的步法,意圖藉此攪亂小先生的心神。
小先生高明得很,輕輕鬆鬆化解了嶗山長老步法的攻勢,甚至不知不覺間形成對長老的反制。
此時道士額頭細密的冷汗便是明證。
道士此刻心生滔天駭浪,懼意大增。
秦川忽地止步,笑了笑:「老道長體力到底不如我們年輕人好,到此為止吧。」
秦川自問能死死壓制道士,可人家背後有門派,兩人只是切磋,還沒到既分高下,也分生死的地步,何苦結下冤讎。
若是真要分出生死,那肯定要做好首尾。眼下這地方,不適合下狠手,還是點到為止。
秦川這一停下,道士好似系了一根線在秦川身上,越轉越快,好一會才慢下來,最後道士癱倒在地。
此時數名年輕道士從斜刺里殺出來,將秦川包圍住。
道士連忙道:「休得對這位先生無禮。」
他心知剛才是秦川留了手,否則他不止要丟臉,還要修為大降。別看他能讓井水變成酒水,那不過是惑人味覺的幻術。
根本算不得練假成真的大神通。
幾年過去,那符紙的威能也消耗殆盡。
他即使不來,井水也還是井水,不會再使人以為是酒水了。此事其實關乎他邁入顯聖這一關口的修行。
他見秦川將其化解,還以為秦川是嶗山的對頭,特意算出他在突破的關口,前來阻道。
路上那句「此心也如金石堅」正是對秦川的警告,表示我自求我道的決心,讓秦川好自為之。
在金谷園裡又見到秦川,誤以為秦川不肯干休,還要繼續阻道,他只好給對方一個教訓。
誰知秦川對地脈氣機的感應,猶自在他之上,那份精微玄妙,即使門中的師長,都罕有人能及了。
其實他真要是比拼實打實的神通道術,秦川未必能輕鬆應付下來。偏偏試圖借用天地之力,利用氣機壓迫,這類關乎自身境界高低方面的鬥法,莫說是他,便是一個鬼仙來了,都未必能討得了好。
他又讓一個小道士攙扶他起身,向著秦川深深一禮道:「多謝先生手下留情,否則小道縱使神魂不受到重創,亦要精血虧損,從此無望道途。」
道士面色蒼白至極,說話也有些斷斷續續,但感激之情卻不假。
他這一番變化,令身邊的年輕道士們難以置信。向來喜怒無常、遊戲人間的長老,為何突然變得這般客氣。
他們卻不知,適才道士看見秦川時,邁出的第一步,正落在「離卦」上。他占據這一卦,正是園中氣機最強盛的地方,且將秦川推向氣機最薄弱之處,使秦川深陷險境,如在懸崖邊上。
哪知道秦川輕易看破他的用心,往前邁出這一步。
這一步落在「坎卦」上,簡直逆轉乾坤。
秦川站住此卦方位,正是物極必反,將極險的處境翻轉過來,反而使周遭氣機發生劇烈變化。
原本道士占據的方位是氣機最強盛處,因為秦川那一步,他身周氣機猛地泄落,由至強轉為至弱。
再到後面,道士使盡渾身解數都不能搬回一程。
秦川對著他走出的每一步,都輕描淡寫化解了道士的反擊。
道士猶如進了一個漩渦里,越掙扎越難以解脫,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越陷越深,到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道士本以為自己這回不自量力,得罪了高人,必無幸理。
哪知道秦川竟是如此胸懷寬廣,在最緊要的關頭放了他一馬。
因為其實是他先動的手,若是秦川心懷惡意,真下個重手,嶗山也不好挑理。
屆時難免只有仗勢壓人。
如果秦川背景夠硬,等於平白為本教樹下大敵。
而似秦川這樣修為的人物,怎麼可能沒背景?
「秦相公,你怎麼來了?」魏良野見到秦川和道士在一起,十分納悶。
道士心想:「這人怎麼認識魏良野的?」
他見道士臉色蒼白,「李道長,你是哪裡不舒服麼?」
「沒事,只是練功岔了氣,調理一下就好了。」
魏良野「哦」了一聲,又向秦川介紹:「這是嶗山內門長老的李玄陽李道長,道號長春子。」
他又向李玄陽介紹了秦川。
陵州府第一次才子。
三試案首。
柳毅傳的作者。
一個個名頭加在秦川身上,李玄陽都還能接受,直到最後,魏良野說到秦川今年還沒滿十七歲時,李玄陽差點一口老血噴出。
不可能,絕不可能。
不到十七歲的年紀,怎會有如此可怕的修行境界。
難不成他這一把年紀的修行,莫非修到狗身上了?
世上怎麼可能有十七歲的少年人,論修行境界比他這位準顯聖的陰神修士還要高深?
李玄陽真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不,難道?」
「一定是這樣,他是鬼仙轉世。」
李玄陽找出最合理的解釋。
他剛才竟敢和一名轉世的鬼仙鬥法,李玄陽心中湧現出一股後怕來。真是運氣好。
他和那個異類是一起的。
還好他昨夜先謹慎了一番,沒有直接動手,不然今天這個鬼仙轉世的高人,肯定不會留手。
李玄陽湧出一股「真」劫後餘生的慶幸。
感謝無影之心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