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苦果
陵州西湖,勾連禹江之水,乃是本府風景最為勝美之處。
通常有五類人在此游湖賞月。
其一,坐在樓船上,吹簫擊鼓,戴著高冠,穿著漂亮整齊的衣服,燈火明亮,優伶、僕從相隨,樂聲與燈光相錯雜,醉生夢死。
其二,也坐在樓船上,帶著有名的美人和賢淑有才的女子,還帶著美童,嘻笑中夾著打趣的叫喊聲,環坐在大船前的露台上,左盼右顧,附庸風雅。
其三,也坐著船,也有音樂和歌聲,跟著名歌妓、清閒僧人一起,慢慢喝酒,曼聲歌唱,簫笛、琴瑟之樂輕柔細緩,蕭管伴和著歌聲齊發,意圖惹人注目。
其四,不坐船不乘車,不穿長衫也不帶頭巾,喝足了酒吃飽了飯,叫上三五個人,成群結隊地擠入人叢,在寺廟、長橋一帶高聲亂嚷喧鬧,假裝發酒瘋,唱不成腔調的歌曲,常常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其五,乘著小船,船上掛著細而薄的幃幔,茶几潔淨,茶爐溫熱,茶鐺很快地把水燒開,白色瓷碗輕輕地傳遞,約了好友美女,請月亮和他們同坐,有的隱藏在樹蔭之下,有的去里湖逃避喧鬧,可謂起興而來,興盡而去。
秦川和王孚不屬於這通常五類之人。
他們是來參加簪花宴的。
西湖上最大的一艘樓船,已經被本地名士包下,用以支持提學大人舉辦簪花宴。
這艘樓船,自然是今夜西湖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往後十年,二十年,說不得會出兩三位進士在其中,決定陵州府某家某姓的興衰,影響地方豪紳的勢力格局。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在科舉一途,體現得淋漓盡致。
秦川和王孚兩人坐了一桌,因為其他人或是得了授意,或是知道些什麼,總之沒有在這一眾新秀才都在的場面上,公然去與秦川結交。
至於私下裡,他們還是渴望和秦川有些交流的。
畢竟秦川八股文章做得那樣好。
但今日出資助提學衙門舉辦簪花宴的名士姓黃,乃是黃夢的族叔。
提學接受黃名士的示好,其實意味著提學及身後的大佬與黃家相關的派系達成了妥協,雙方終究沒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王孚當然了解一點,可他也不怕黃家。
何況,黃夢常是王家長輩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這次秦川力壓黃夢,得了院試案首,讓王孚心裡暗爽不已。
黃夢有什麼好牛氣的,還不跟他一樣,只是個新秀才而已,童生試三道考試,沒有一次的案首是黃夢。
給他機會,也不中用啊。
反正王孚這幾日很是開心。
據說黃家都沒為黃夢考中秀才準備酒席。
王孚聽到後,差點仰天長笑。
當然,他家老頭子也沒給他辦酒席,還警告他,過段日子,姑父聶知縣家的表妹要來陵州府城遊玩,讓他做東道主,好生招待表妹。
這次王孚能過童生試,姑父可出了不小的力氣。
王孚倒是欣然接下此事,吃喝玩樂,可是他的老本行。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孚食慾甚好,吃得很歡。
當然,他不能跟秦川相比,因為留仙簡直風捲殘雲一樣,把桌上的大半食物都吃去了。
別的新秀才,都在和身旁的人把酒言歡,談古論今,酒喝了不少,飯菜倒是沒怎麼吃。
秦川和王孚兩人的畫風,實在是與簪花宴格格不入。
這時候黃名士看不下去,提議由他和幾位致仕的老進士出行酒令。
而這次行酒令的形式還不是尋常的通令,譬如擲骰、抽籤、划拳、猜數之類,乃是雅令。
雅令的行令方法是:先推一人為令官,或出詩句,或出對子,其他人按首令之意續令,所續必在內容與形式上相符,不然則被罰飲酒。行雅令時,必須引經據典,分韻聯吟,當席構思,即席應對,這就要求行酒令者既有文采和才華,又要敏捷和機智,所以它是酒令中最能展示飲者才思的。
這次雅令的形式是出詩句,須得當席構思,如借用古人詞句,若被認出來,乃是要被罰的。
此舉,意在何人,在場眾人,實是不言而喻。
秦川出身鄉野,自然沒有渠道通曉詩詞歌賦,文章做得再好,這方面必然是短處。
很快黃名士,就出題,「一輪圓月照金樽。」
他舉杯向秦川笑道:「接下來,就請咱們陵州府十年一出的小三元第一個接續酒令吧。」
秦川閉口不言,沒有接續酒令,自罰了一杯酒。
黃名士見秦川不接,看來確實戳到秦川短處,就續了一句,「金樽斟滿月滿輪。」
秦川仍是自罰了一杯酒。
黃名士微微一笑,「那我說第三句,圓月跌落金樽里,秦案首可以多思考一會。」
秦川依舊自罰一杯。
黃名士哈哈大笑,「接下來一句是手舉金樽帶月吞。看來咱們的小案首不擅長這些小道,就不為難你了。」
他又對黃夢道:「黃夢,秦案首既然不擅長科舉文章之外的小道,你素日裡倒是為這些分了神,今天就用平日分心所學,跟同窗們好好玩耍一番。這些東西,將來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總歸是要用到的。」
在場眾人,不乏聰明之輩,暗罵黃名士是個老狐狸,話說到這,不就是暗示黃夢因為平日分心詩詞歌賦,才在科考文章上輸給秦川麼。
如此,多少能在輿論上替黃夢挽回一些名聲來。
亦給秦川安上一個專心科考,不通俗務的書呆子形象。
當真是好算計。
當然,提學都沒開口,自然沒有人打算為秦川出頭。眾人於是熱熱鬧鬧做起行酒令來。
黃夢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見過秦川那篇文章,文章能做到那種程度,詩詞歌賦此類的小道,實是信手拈來,稍稍鑽研,就能超乎世人。
秦川或是知曉黃家的實力,有意藏拙了。
如此,黃夢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根本沒法發泄童生試受挫的煩悶。
眾人酒酣耳熱,只有黃夢不時注意秦川。
忽然間,黃夢再一次看秦川那桌時,發現秦川已然不見。
黃夢不由出神。
黃名士時刻注意著本家的侄兒,見到黃夢失神,才發現秦川不知何時溜走了。
他向身邊的提學道:「大宗師,你那門生秦川,怎地不辭而別了。莫不是因為老夫為難他,那倒是老夫不是了。」
提學淡淡一笑,「伱說留仙啊,他來的時候就跟我說,家裡有族中長輩的遺孤要照顧,不能久留。因此提前跟我說,酒足飯飽後,就得立刻趕回去。他一人不大敢走夜路,所以請了王家那小子相伴。而且這小子,真的跟別人不一樣啊。他還送了一首詩給我,自述平生之志呢。你瞧瞧這詩,看了之後,就該明白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往後可別為難小輩了。」
黃名士立時接過提學遞來的一首詩帖,
「何處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聲。
幽人月出每孤往,棲鳥山空時一鳴。
草露不辭芒屨濕,松風偏與葛衣輕。
臨流欲寫猗蘭意,江北江南無限情。」
詩文明面寫的是山林夜景,一片清幽。可其中厭倦世俗,眷然歸與的清思,卻令人品味悠長。
一位老進士從黃名士手裡接過來,眯著眼在燈光下端詳,不由贊道:「好詩,俊爽之氣,湧出於行墨之間。」
他搖頭晃腦,把詩文念出來,如飲仙釀,一臉享受。
這篇詩文,不但將傳統士人嚮往的隱逸風情躍然紙上,更在結尾處,筆鋒一轉,展現出秦川胸懷是多麼的坦蕩豁達。
秦川做得如此詩文,卻沒有接行酒令,非是不能,實是不為也。
因為秦川的層面,對傳統士大夫而言,實在太高了,高得不屑於和黃名士這等老夫子斤斤計較。
若不是提學拿出秦川的詩文,他們根本不知秦川竟有如此詩才,如此豁達坦蕩的胸懷。
黃夢如吃苦果,百般不是滋味。
他和秦川差距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他根本沒任何辦法正面擊敗秦川,甚至他能和秦川做對手,也只是因為他姓黃而已。這是黃夢萬萬不能接受的現實。
可現實就是現實。
很骨感,很讓人絕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