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元宵
大抵是因為陵州城那次魔物之亂的驚嚇,滿城噩夢猶有陰影。無論是豪強士紳,還是升斗小民,趁著這次社火節與元宵節重合在一起,晚上家家戶戶都掛著各類彩燈。
除此外,還有大量富戶踴躍捐贈燈會,從正月初六開始,春幡簇彩,春燈漸盛,有福州運過來的名貴珠燈,還有陵州本地的皮燈、絹燈、紙燈、紗燈。
如往年的燈會一樣,燈罩上還繪製著各類神仙故事,有兩類故事受到熱烈追捧。
一類是天師捉鬼的故事,一類是菩薩低眉,慈悲眾生的故事。
這體現出大家希望神仙保佑平安的心思。
嬰寧喜歡看燈,於是秦川請王孚買了上好的白紙燈籠送來,他揮起筆墨,不寫神仙故事,將天、地、山、川、草、木、蟲、魚等,皆入了燈罩精美的繪畫裡,還題了許多燈詩上去,考慮到嬰寧還沒開始識字,還貼心給她念了幾遍。
只是她還不懂那些詩句的意思,但覺得好聽。
玉湖、冰雁在除夕時過來與嬰寧耍鬧了一會便走了。年節的時候,她們都很忙,至於土地神,更不用提。
社火的社,便有土地神的意思。
這次社火節,它終於在陵州城打響了名氣,往後沉澱下來,為信徒排憂解難,保佑新的一年五穀豐登,香火是斷不會少的。
到了夜裡,陵州城內外,燈星相望,仿佛陵州城,也成了一片星河。大梁朝已經有了火藥,起源於道士煉丹,無意的發現。如今還沒有大規模運用在武器上,不過在民間常被走江湖的把戲人運用,煙花之類的事物在東南繁華之地逐漸推廣起來。
但還是稀罕物。
這次陵州城的富戶下了血本,從周邊各地求購了大量煙花,從初六開始綻放在夜空里。
嬰寧、清清、黃沙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盛景,尤其是嬰寧,看見煙花,比見了燈火還喜笑顏開。
不知不覺間,到了正月十五。
過了元夜,這場熱鬧的社火、燈會,便會平息下來。
今夜會是最後的狂歡。
上午,秦川就帶著嬰寧和清清出門。
先是到了北郊土地廟外的廣場,亂墳崗被推平後,北郊漸漸熱鬧起來,許多外地人湧進城,看各類風物,反倒是陵州本地人見慣了那些,紛紛外出,土地廟、姻緣廟因為相鄰,反而因此互相受益。
因為先拜了土地,求取來年富足,便可以順手去旁邊姻緣廟求問姻緣。
廟前的廣場,還有許多賣藝的,嬰寧最喜歡看童子敲太平鼓、跳白索,清清則是看翻筋斗、蹬壇、蹬梯耍子的。
因為北郊向來人煙稀少,廣場足夠大,且人流量不少,於是各家店鋪和小攤販早早準備了各方貨物,通宵達旦營業。
白天還好,到了夜裡,人流更多,幾乎能比擬內城。
任誰來到這裡,都想不起從前此處鄰著一個亂墳崗。即使知道也不在意,大抵人多的地方,妖鬼也不敢作祟,何況還有土地神、姻緣神兩座神廟在此。
玩到下午,秦川帶著嬰寧先回莊園一趟,等到巳時以後,才是元宵燈會最熱鬧的時候。
因為今天晚上,那個最近很有名氣的活觀音會來土地廟前的廣場唱戲,廣場正中正搭著煙火架,高達一丈,準備夜裡大放煙火,用來照亮戲台。
活觀音本是蘇州人士,不是女兒身,而是男子。他是當代的戲曲大家,融合南北的曲調,創出一種委婉清麗的新唱腔,被稱為「水磨調」,這種唱腔就像江南人的水磨竹器、水磨年糕一樣細膩軟糯,柔情似水。
近年來,活觀音名氣越來越大,連神都都有他的戲迷。
他來到陵州府登台,自然引起極大的轟動。
許多外地趕來參加社火節、元宵燈會的人,不乏有仰慕活觀音來的。
到了晚上,人潮擁擠。
秦川帶著嬰寧上了旁邊土地廟的屋頂。
他研究了青衣男子隱遁虛空的道術,配合斂息術,道術以元神施展出來,與嬰寧、清清隱藏在下方燈火外,融入夜色里。
他們來了後不久,活觀音著觀音帔登台。
唱的戲曲名目是《觀音魚籃記》,內容是:
前朝張真與金牡丹兩家父母指腹為婚,十八年後兩人長大成人。張真奉父命至金府認親,金牡丹父親金寵留張真在府中攻讀,待金榜題名時再成婚。東海金線鯉魚精見張真才貌雙全,變作金牡丹模樣,夜至書館與張真私合,又使法讓真牡丹患重病,自己同張真私奔。被追回後,金寵家無法分辨兩牡丹之真假,只好請一位身懷正氣的清官斷案擒妖。鯉魚精搶先擄真牡丹逃走,路上被龍虎山的天師擊敗,逃亡途中又被觀世音收入魚籃。鯉魚精被免死後,皈依佛門,最後修成魚籃觀音。
內容與秦川在現代見過的觀音魚籃記大致相同,不過細節有差別,他原先所讀的清官是包拯,鯉魚精逃亡路上路上是被玉帝派遣上洞八仙擊敗。
不過小小鯉魚精,驚動玉帝,還派了八仙去捉拿,頗有些殺蚊子用牛刀的感覺,何況還讓鯉魚精逃掉,最後還是觀世音將其收入魚籃。
實在有些難以解釋。
無論是他現代所讀,還是現在所見,這個故事都是乏善可陳。
不過活觀音不負其盛名,在其精湛的戲腔下,生動展示了一幅江南水鄉的生活畫卷,悠遠、輕柔、妙曼的戲曲聲腔,又凝結了東南文化的典雅、柔婉和綿軟,字字句句都帶著詩意,尤其是鯉魚精與張生之間細膩的情絲,體現得俗而不媚,雅而不色。
但是嬰寧卻聽得昏昏欲睡,她白期待了,還不如吐火賣藝的好玩。
清清看得入神,她心裡想著,若是有觀世音點化,讓她修個田螺觀音那就好了。
她在修行上,還是沒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曲終人散,嬰寧也玩夠了,秦川帶她回家。
清清給嬰寧洗漱的時候,莊外卻來了人。大門也高高掛著燈籠,火光下照出來人,乃是一個儒雅的中年人,身後跟著兩個隨從,頗有些武藝在身。
「魏老闆?」
中年人便是活觀音,俗家姓魏,名良野。
活觀音有些驚訝,「秦相公竟認得我?」
他在戲台上穿著觀音帔的戲服,身段活脫脫一個女子模樣,下了台,卸了戲妝,跟台上完全是兩個人。
「魏老闆不也認得我嗎?請進吧。」
秦川請活觀音到了莊園待客的偏廳,各自落座。
他問:「魏老闆,咱們素不相識,你深夜前來,想必是有什麼事情。」
魏良野:「敢問柳毅傳可是秦相公所作?」
「正是。」
魏良野贊道:「秦相公大才,竟寫出這樣浪漫離奇的故事。小可有個不情之請,想請秦相公將其編為戲曲,至於酬勞,秦相公說個數便是。」
秦川:「魏老闆深夜前來,便是為此?」
魏良野:「本該是白日來拜訪的,可惜俗務纏身,只能深夜冒昧造訪,若有得罪處,還請秦相公海涵。」
秦川雖然有陵州第一才子之稱,但魏良野名震大江南北,乃是公認的戲曲大家,有許多王侯子弟,作為擁躉,即使禹江巡撫這樣的封疆大吏,也是能說上話的,去了神都,也少不了權貴追捧。
秦川不知的是,魏良野還有書院的背景。
書院有百家諸子的傳承,上古諸子百家中,便有一位聖賢,化身優伶,潛入王宮,以談笑諷諫之舉,勸說王道。
魏良野便占了那位在書院的一席傳承。
以他的身份地位,對秦川如此客氣,除開本人一貫如此的謙和外,實也是為了柳毅傳改編戲曲之事。
將柳毅傳改編戲曲,確實更容易推廣。
秦川還想到一件事,心下有了主意,「將柳毅傳改編戲曲不難,其實寫這個故事時,在下已經心裡有了戲曲的構思。」
「真的嗎?那可太好了。」魏良野大為欣喜。
秦川話鋒一轉,「但在下有兩個要求。」
「秦相公請說,只要小可能辦到,一定去做。」
「在下將出門遠遊,尚差一匹能走長途的好馬,魏老闆常年四方行走,想來對這方面極有眼力,我想請魏老闆……」
「好說,我們戲班子就有好馬,若是秦相公看不上眼,我就從別處調來,便是官馬,也能給你想想辦法。」他暗自鬆口氣,還以為秦川會提什麼無禮的要求,沒想到竟是這等小事。
莫非難題在後面。
他屏息凝神,等待秦川提出第二個要求。
「如此甚好,在下第二個要求是,想請魏老闆在接下來一年裡,一月演出一次上錯花轎嫁對郎,不知魏老闆可看過這故事?」
魏良野渾沒想到,秦川竟要求他一月唱一出指定的戲。他唱的戲曲多以神道教化為主,即使有涉及情愛的,多也是才子佳人,金榜題名的故事,而且很少涉足。
上錯花轎嫁對郎的故事,他看過,裡面沒有神道教化的那一套,更不是常見的才子佳人故事,但這個故事,著實給人吸引力,讀完之後,不止冰雁玉湖兩個女主,其他人物,都躍然在腦海里,揮之難忘。
只是這一類的戲曲,他確實沒試過。
人對未曾嘗試的事物,往往恐懼多於好奇。
他有些為難:「實不相瞞,這類的戲曲小可未曾試過,怕是唱的不好,砸了招牌,不如秦相公編好曲目,我讓幾個弟子先試試?」
秦川心想若是你弟子來,效果就沒那麼好了。
要上錯花轎嫁對郎擴大影響力,給玉湖冰雁增添更多的姻緣香火,非得魏良野這等類似現代的天王巨星出馬不可。
他微笑道:「自來有大成就者,借不乏破去前人桎梏的決心,魏老闆若是只想做個當代名家,此事就作罷,若想名垂千古,為後人所記,難道靠觀音魚籃記這樣的神道教化故事就真的能行嗎?說實話,舍妹此前聽魏老闆唱曲,都睡著了。小孩子都不喜歡,難道大人真的喜歡這個故事,無非是魏老闆戲腔了得,即使換個故事,大人也是愛聽的,可也僅是如此。」
這話戳中魏良野的心事,他戲腔冠絕當世,可總覺得差了一個名曲代表作。
他見到柳毅傳的故事,自是如獲至寶,找人到處打聽,才知道是陵州第一才子秦川所作。
現在看來,那上錯花轎嫁對郎也是對方的作品。
無論是柳毅傳還是上錯花轎,都脫離了前人窠臼(kē jiù)。
魏良野沉吟不語。
秦川復又緩緩道:「此正是魏老闆從來一箇窠臼,何故至今出脫不得,豈自以為是之過耶?」
這是秦川化用理學大儒朱熹的一段話。
魏良野算是半個讀書人,聞言大為震醒。
秦川又道:「釋門神道教化,依舊入人慾窠臼,名為神聖,實則爛俗矣,魏老闆何不得脫?」
魏良野終究是想著要成一家之言,以為不朽。
既要不朽,就不能依循前人。
「秦相公所言甚是,小可受教了。」
他不是受秦川的點化,而是正視內心想要留下不朽之名的欲望,唯有正視人慾的作用,才能成聖,立下不朽之名。
這一點實則與當世的理學頗有違背之處。
可是魏良野行走四方,見慣世情,心裡所體會到世間之理,恰恰與人慾脫不開干係。
他又非是理學正統,自然更不會在意理學的教條。
只是禮教的規矩當謹守著,這是處世為人之道。
大家都這樣,伱偏要特立獨行,那樣不好。
秦川的話,對他頗有撥雲見霧的效果。
說實話,魚籃觀音那一齣戲,他自己都唱吐了。
「不敢,這只是在下一點愚魯淺得,魏老闆有所悟,那也是你自身開悟,即使在下不說這些話,你將來還是要走這條路的,無非早晚。」
魏良野:「秦相公的風采,似乎與今世顯學有些格格不入,不知師承何人?」
秦川:「不敢說有什麼師承,在下行事,無非是『自然為宗』、『學貴自得』。竊以為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魏良野雖然名聲很大,可唱戲的地位依舊不過是下九流,旁人捧他,卻也輕賤他。
秦川之言,實在是說到他心坎里去。
「秦相公胸襟似海,只是這話可不興在外面說。」
無論儒釋道任何一家,異端往往比異教徒更可惡。其中只有道門稍好一點,因為道門沒有一家獨大的情況出現。
嶗山和龍虎山,鬥了千百年,誰也沒敢說自己是道門第一大教。
但道門的勢力歷來被當權者警惕,因為歷史上不乏有道門造反,席捲天下的例子。
佛門搞事不過是占田地,圈人口。
道門幾次造反,都差點掀翻了一個大一統的王朝。
所以到了大梁朝,對道門管控極嚴,反倒是給了佛門發展壯大的空間,民間多有信眾,似聞香教這等摻合佛門教義的邪教,亦具備造反的實力了。
但與前代天師道、太平道依舊不能相比。
歷朝歷代,國恆以弱滅,唯天漢以強亡。
以天漢之強,到了末年,也能鎮壓周邊異族,可太平道一起事,天下大半淪陷,烽煙遍地。
直接給天漢挖掘了墳墓。
秦川微微一笑:「也是一些胡言亂語,出了這個門,我可是不認的。」
魏良野不禁一笑,他覺得秦川有些疏狂,但正是這樣,才顯得秦川有真性情。
在他看來,人無性情,不可與之深交。
風塵之中,多有性情中人,江湖之內,常有兒女情長。
他是半個讀書人,也是半個江湖人。
秦川也有點江湖氣。
若是秦川知道他的想法,肯定會哂笑之,他經歷的江湖,要比魏良野見的多。
那是真正的江湖,要死人那種。
「魏老闆明日可有事?」
「縱使有事,為了秦相公這邊,也能推脫掉。」
「那我明日攜書稿來找你。」
「好,一晚上時間夠麼?」
「夠了,腹稿已就,若是你不滿意,我再潤色一番。」
「以秦相公的才華,小可提出置喙,豈不是貽笑大方,明日小可就在龍王廟相候。秦相公隨時可以來。」
「好。」秦川心想,瞧瞧人家魏老闆多知趣,某個老龍,沒文化,還喜歡對他寫的書稿指指點點。
要不是看在龍鱗果份上,他才不伺候。
於是秦川送魏良野出門。
然後叫了清清,紅袖添香,夜寫書。
這次他以元神操筆,分心二用。
一邊寫上錯花轎嫁對郎的戲曲,一邊寫柳毅傳的戲曲。
他給柳毅傳改了個名目,喚作「水晶宮。」
寫到後面,他心裡冒起靈光,何不給玉湖、冰雁再各出一個故事。
玉湖是桃花娘娘,他便寫了個桃花記的故事,以國破家亡為背景,寫出一個頗具俠氣的故事,桃花還摻合了白髮魔女的原形,讀起來盪氣迴腸,令人印象深刻。
至於冰雁,乃是紅鸞娘娘。他便以鶯鶯傳的紅娘為藍本,寫了個故事戲曲。
希望他遊學歸來,經過這些故事的發酵傳播,姻緣廟的香火能再大大上一個台階。
最後秦川還提筆寫了青玉案作為元宵節的結尾。
這首詞他在中秋時給清清唱過,但沒寫出來,因為就不是中秋詞。如今時機恰當,正好也是遊學前,拿出來明日發表在明報上,可以再次鞏固他陵州第一才子的地位。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