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從心者慫

  雨勢漸大,春寒料峭,行人越來越少。

  殊華等到有些不耐煩,她懷疑那位從心者忘了他們之間的約定,要不就是戲耍她。

  一名瘦高個兒、衣衫襤褸的青年拉著一輛水車,步履艱難地從杏花樹下經過。

  水車太沉,輪轂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打滑,朝著道旁的水溝邊歪去。

  青年太瘦,力量明顯也不夠,他努力保持著平衡,水車仍然一直往下滑。

  殊華放下漂亮的油紙傘,疾步上前幫忙扶住了車。

  她本就生在農家,也會扛著鋤頭隨老爹下地勞作。

  加之天生帶了能夠呼風喚雨的異能,身體遠比常人更加輕盈有力。

  她能輕鬆跳上兩丈高的牆頭,松鼠似地在樹枝間靈活跳躍奔走,也能輕鬆撂翻十來個壯漢。

  嘎吱亂叫的水車被她輕輕一推,便回到了正路上。

  青年低頭行禮,一滴雨水滑落,掛在睫邊,仿若美人垂淚。

  合攏起來作揖的雙手傷痕累累,卻能看出優美修長之狀,指尖更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

  「你叫什麼名字?」殊華看到了那雙手,突發奇想,或者這就是「從心者」呢。

  她年輕,沒吃過苦頭,心思簡單,最大的不如意就是不太自由,偶爾也會做做偶遇高人或是良人的美夢。

  她想,如果這就是大隱隱於市的「從心者」,那該多好玩。

  青年抬眸看向她,指著自己的嘴,輕輕擺手。

  殊華看懂了,他不能說話。

  巷口賣燒麥的老闆好心地道:「姑娘不要為難他,他叫慕餘生,是犯官之子,天生就不能說話,更在一夕之間淪為苦役。他一家子都死了,只剩他一個,可憐著呢。這水是要按時送到王府的,超過時辰便要挨罰。」

  慕餘生平靜地聽別人說著自己的悽慘,再平靜地給殊華行禮,繼續上前拖拽水車。

  走了沒幾步,腳上的草鞋便壞掉了。

  他不在意地撿起草鞋揣入懷中,赤著雙足繼續往前。

  殊華想了想,塞給賣燒麥的老闆一把錢:「你家可有多餘的鞋子?給他送去,不必提我。」

  她給的錢多,老闆娘直接找出給自家男人做的新鞋,追上去塞給慕餘生。

  慕餘生回過頭來,遠遠地看向殊華,再次低頭行禮。

  還是知道了啊……殊華有些不好意思地衝著他笑,撿起油紙傘,繼續等待。

  一直等到天黑,「從心者」也沒來。

  她失望地回了家,卻在門房那兒拿到了「從心者」新寫的詩。

  寫的是春雨杏花,稚童天真,又寫水車轆轆,女子助人。

  殊華大為吃驚,便寫了一封信,責怪「從心者」失信,去了卻不露面,空留她一人在那裡久候。

  信的末尾,她說:「以後不要再給我送什麼詩詞歌賦和信件了,到此為止吧。」

  信就丟在門房那兒,自會有人來取。

  以往之時,殊華從未想過要追蹤或是偷窺誰,但這一次,她藏在大門外面,看到有人取走了信,便一直悄悄跟在後面。

  她終於看到了「從心者」。

  竟然是虢國老皇帝最不喜歡的七皇子,慕容昊。

  慕容昊生而克母,不被父母所喜,丟給乳母養到七歲才會走路,十歲才得啟蒙,剛滿十四歲,就被扔出了皇宮。

  別的皇子或大或小總有個封號或是官職,唯有他,什麼都沒有,只被稱為「七殿下」。

  之前幾位皇子一起對著殊華獻殷勤,慕容昊也來過。

  她不樂意見他,他留下兩盆含苞待放的水仙就走了。

  時值隆冬,窗外沒什麼綠色。

  殊華雖然對人不感興趣,卻也覺得這兩盆水仙送得應景,也覺得他知趣。

  水仙花施了秘法,幽香陪她過了一冬。

  而慕容昊本人,再未露過面。

  誰能料到他竟然就是從心者呢?

  從前也沒聽說過這人文采出眾……殊華翻身上樑,藏起來觀察。

  七皇子過得淒涼,身邊也沒幾個侍從,更沒有什麼得力的侍衛,她藏在樑上,眾人一無所知。

  她看見,慕容昊在打開她的書信之前,先細細地洗了手,再用竹刀小心打開信封。

  看完之後,他坐在案前發了很久的呆。

  她都困了,他才開始提筆書寫,殊華很好奇他會怎麼回答,可他總是反覆地寫了撕,撕了寫。

  侍從問道:「殿下不是一直盼著能給殊姑娘寫信嗎?為何寫了卻又撕掉?」

  慕容昊輕輕嘆氣:「她怪我今日失約,沒有現身與她見面。叫我以後都不要再給她送詩詞歌賦和信件了。我思來想去,左右見不得人,不如就這樣吧。」

  侍從十分不解:「為何不能見人?殊姑娘是不知道殿下真實為人,所以才會拒絕,您該讓她知道。」

  「嫁進皇家又不是什麼好事,且我無權無勢不得喜愛,與我有了瓜葛,不知要受多少累。知道我為何取名從心者麼?從心,為慫,我不敢痴心妄想。」

  慕容昊再次將信撕掉。

  一名管事走進來道:「殿下,慕餘生的事打聽清楚了。他的父親是因為直言進諫而得罪了大殿下,並非是什麼作奸犯科的罪。苦役營那邊同意撥他過來,但要您親自去求大殿下。」

  慕容昊想了片刻,說道:「那便去求。」

  侍從阻攔:「七殿下,大殿下向來喜歡為難您,您若求他,他必然趁機羞辱。為了一個犯官之子不值得。」

  慕容昊道:「沒什麼不值得,她看上的人,一定不錯。且慕餘生雖然天生啞巴,從前卻也頗有才名,我這裡正缺一名文書,想來他也不會嫌棄我。」

  管事開玩笑道:「殿下這算是愛屋及烏嗎?」

  慕容昊低聲呵斥:「休要胡言。」

  主僕幾人起身安歇,殊華趁機躍下房梁,帶走了七皇子撕碎的信紙。

  回家之後細看,字跡確實與「從心者」一般無二,遣詞語氣也和之前類似。

  其中還有一首詩,只寫了「江春寂寂歸無計」這麼一句,後面的沒了。

  殊華心癢難耐,恨不得沖回去,將慕容昊從被窩裡拎起來,追問後面寫了些什麼。

  註:「江春寂寂歸無計」出自宋代蘇泂《江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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