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全文完

  【番外4】全文完

  白鞘趕到林家的時候, 躺在床上的年輕女子已經沒了氣息。閱讀

  伏在她身邊的兩名幼兒啼哭不斷,女子的丈夫呂望, 也就是找到白鞘將她帶回家的人哀嚎一聲撲向床邊, 抱著妻子冰冷的屍體邊哭邊道:「我們還是回來遲了!」

  白鞘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還不遲。」

  她從袖口掏出兩張黃符貼於門窗,叮囑呂望:「你且在此守著她的屍身,我這就去把她的魂魄帶回來。」

  呂望又驚又喜:「人死了還能復生嗎?」

  白鞘說:「待我去跟鬼差講講道理。」

  她又一笑:「實在不行, 從鬼差手裡搶人也不是不行。」

  說罷, 在呂望愕然的神色中轉身出門。

  今夜月色晦暗,濃雲不散, 呂家地處偏遠, 所行皆是山路。

  好在背上的六靈劍如碧玉流光, 在夜色中散發出聖潔光輝, 不僅照亮前路, 更是嚇得這夜裡的魑魅魍魎倉皇逃竄, 避之不及。

  白鞘動作快,不多時便聽見不遠處鐵鏈聲和女子的哭聲。

  她疾步而去,便見一著白衣高帽的人用鐵鏈拴著一名女鬼, 正不耐煩地教訓她:「哭了一路, 真是聒噪!再哭便拔了你的舌頭拿來下酒!」

  那女子頓時不敢再哭出聲, 隻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這話剛落, 聽到密林後有人笑出聲來。

  白無常回頭一看, 只見夜色中一年輕女子負劍而來,長發用桃木枝在頭頂隨意挽了個髻, 幾縷髮絲從兩頰滑落, 襯得眉如月眼如墨, 渾身有種通透如玉的颯氣。

  他識得那把劍,是天師白家的六靈劍。

  往年他也跟白家傳人打過交道, 畢竟一個是陰間鬼差,一個是陽間道士,在一定程度是相互合作的關係。

  不過往年跟他打交道的白家人,都是些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子,要不就是不苟言笑的小古板。

  像眼前這個如此賞心悅目的,倒還是第一次見。

  而且拿的還是六靈劍,看來這一代的白家家主出息了啊。

  白無常勒了勒鐵鏈,轉身問道:「白家的小女娃,你笑甚?」

  白鞘見他停下,先是有禮貌地抱了下拳算是見禮,然後又不太禮貌地說:「我笑白大人拘錯了魂卻不自知,還在這嚇唬無辜之人呢。」

  白無常面上頓露不悅,但看在白家的份上倒還是耐著性子問:「你此言何意?」

  白鞘便看向他手中那女子:「白大人所拘之人姓林名追月,與本該命絕今夜的林采雲乃是一胞所生的孿生姐妹。

  崇林來的那妖道施法換了兩人命格,讓林追月替了姐姐林采雲。」

  她解釋道:「這林家兩姐妹,姐姐嫁得好,娘家靠她得了不少好處。

  可惜命中早逝,享不了太久福氣,父母便想了這一計,找來了妖道做法,讓嫁給農戶的妹妹替姐姐去死。

  好在妹妹的夫君與她恩愛,偷聽到後立刻動身前來尋我。」

  替死這種事陽間常有發生,手底下的鬼差每次拘魂出了紕漏都被他好一頓教訓,沒想到自己竟也會遭了道。

  這白家傳人特意追上來,原是來幫自己的。

  白無常頓時有些無地自容,白鞘不知是否察覺到他的窘迫,眉眼笑意爽朗:「這兩人一胞所生,八字相同,白大人未曾察覺異樣也是情理之中。」

  白無常正板著臉不動聲色,被這猶如夜風撥雲銀月清輝的一笑笑得心尖都抖了兩抖。

  他轉頭看了眼得知真相發蒙的林追月,乾咳一聲清清嗓子,鬆開了捆她的鐵鏈,又輕輕將她朝不遠處的白鞘一推,林追月的魂魄便到了白鞘手中。

  白無常若無其事道:「既如此,便勞煩你把她的魂魄送回去吧,我這便去拘那真正的魂來。」

  白鞘挑眉一作揖,走之前還不忘再誇他一句:「白大人果然如傳言一般深明大義,有緣再會。」

  說罷帶著林追月便要走,白無常盯著她輕窈背影看了幾眼,突然開口:「白家的小女娃,你叫什麼名字?」

  她回頭笑道:「白鞘。

  六靈出鞘的鞘。」

  出鞘。

  鞘這個字,倒是與她貼合。

  白無常低聲念了兩次,再抬頭時,白鞘已經走遠了。

  再一次見到白鞘時,已經是半年後了。

  其實身為勾魂無常,常年行走於陰陽兩屆,白無常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但再見到白鞘的那一刻,他就是莫名想起來,距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半年了。

  仍是夜晚,深林,白鞘盤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身前點了一堆篝火,火光映得她燦若桃花,眼眸點星亮。

  她一手拎著酒葫蘆,一手牽著用黃符擰成的符繩,繩子的那頭綁了好幾隻青面獠牙的惡鬼,正打著轉的忙碌。

  有的在烤魚,有的在燒酒,竟還有個一臉諂媚的惡鬼站在她身後拿著大片的荷葉子給她打扇。

  白鞘仰頭喝了口酒,凶那鬼:「餓死了!動作快點!」

  幾隻顏色鮮艷放出去能為禍一方的惡鬼瑟瑟發抖,仿佛被欺負的小可憐,一邊嚶嚶哭泣一邊加快手上的動作。

  白無常噗的一聲就被這畫面給逗笑了。

  白鞘發現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轉頭看過來時眸色深得醉人,笑著招呼他:「白大人,好巧啊,喝酒嗎?」

  白無常剛拘了個秀才的魂,不知是被他影響還是被此情此景影響,竟也不符身份地文縐縐起來:「佳人相邀,豈敢不應。」

  說罷腳尖一提,便輕飄飄落座在她旁邊的大石頭。

  周圍的惡鬼抖得更厲害了。

  明月當空,秋風瑟瑟,白無常喝一口酒葫蘆里的桃花釀,分明不是春夜,卻仿佛連身周都是桃花香。

  再看身邊肆意飛揚的女子,只覺這千百年時間都比不上這一刻的快活。

  惡鬼卑微地遞上烤好的魚,白鞘分了一半給他,一邊吃一邊嫌棄:「虧得這鬼生前還是個廚子,廚藝卻不如我。」

  她鄭重其事地拍拍白無常的肩:「改日有機會,請白大人嘗嘗我的手藝。」

  白無常舉著烤魚同她碰了一下,笑眯眯道:「那我們可說好了。」

  之後兩人就時常能遇到了。

  白鞘每次敕符召鬼神時,應召的都是白無常。

  雖說天師敕令無鬼不應吧,但回回來的都是白無常,這面兒也太大了,白鞘解決起事情來都容易了很多,叫同行道友羨慕不已。

  兩人很快混得透熟,常在一起飲酒行樂,用黑無常的話說,叫做日日廝混。

  白鞘沒想到鬼差裡面也有這麼好玩的,比身邊那些只知潛心修持古板無趣的同門有趣多了,從友人到知己,也不過幾頓飯幾壺酒而已。

  平時無事的時候,白無常就蹲在地府用哭喪棒畫著圈圈等白鞘的應召。

  一見是她傳令,誰也別想搶,跑得比誰都快,叫黑無常鄙視不已。

  這一天,他又收到白鞘的符召。

  不過這一次的符召寫了姓名,空中青煙一盪,便直接落在他手中。

  一旁的黑無常好奇地湊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我與師兄將於明日成親,誠邀白大人前來喝杯喜酒。

  黑無常嘖了一聲,轉頭看白無常的反應,卻見他面色平淡,手指一攏,符召便在他手中化作了飛灰。

  一邊往回走一邊念叨著:「該送些什麼禮物於她好呢?」

  黑無常跟在後面陰森森地說:「待我今夜便去把她師兄的魂勾來,叫她成不了親。」

  白無常轉頭問:「你說我養在黃泉邊的那株仙靈草怎麼樣?

  就是不知道移栽到陽間能不能養活。」

  黑無常冷聲道:「你心儀的女子都要與別的男子成親了,你還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白無常說:「這可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頓了頓:「她這一輩子就成這麼一次親,我也只能送這麼一次禮。」

  黑無常問:「你不氣惱?」

  白無常反問:「我為何氣惱?」

  黑無常面無表情,白無常反倒嘆著氣安慰起他來:「人鬼殊途,我原本就只是想與她結交罷了。

  我傾慕她的風采,但並不想得到什麼。」

  白鞘與她師兄青梅竹馬,兩人是從小定下的親事,這些他一早便知。

  她是陽間護一方平安的正道,本該輝煌又璀璨地過完這一生。

  何必與他這陰間人物羈絆過甚。

  親事在白家舉行,白無常笑呵呵帶著禮物出現的時候,倒是把在場的道士驚得不行。

  白無常親自到場祝賀,這一代的白家家主果然有面兒!

  就是大喜的日子,穿一身白的無常鬼笑嘻嘻坐在酒席中間,看著怪不吉利的……

  不過白鞘敢邀他來,自然是不介意這些,帶著師兄過來同他喝了好幾杯酒。

  年輕男人看上去英俊可靠,白無常挺滿意的。

  說是只能送這麼一次禮,但白鞘的孩子出生,孩子滿月,孩子周歲,等等在人間看來都值得慶祝的日子,白無常的禮是一次也沒落下。

  都快把他囤在地府的寶貝搬空了。

  只是白鞘養了孩子後,出來跟他喝酒廝混的時候就變少了,這叫白無常遺憾不已。

  偶爾白鞘和她師兄忙著抓鬼無暇照應孩子,豆丁大的娃娃獨自一人嗷嗷大哭,白無常就會悄悄現身逗一逗她。

  比如吐吐長到地面的舌頭啦,用自己的哭喪棒給她撓痒痒啦,抓兩隻小鬼過來給小豆丁跳舞啦。

  這些白鞘都不知道。

  近來人間不太平,戰事頻起,有些村子一夜被屠盡。

  殺戮一多,亡魂和煞氣就會滋生。

  遍布四野的陰氣攪動的魑魅魍魎躁動不已,亡魂陰煞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更甚者,導致了許多地方封印的鬆動。

  白無常收到消息趕至那座一夜之間被屠殺的村子時,濃厚的陰氣已經遮天蔽月。

  幾個逃出來的道士都身負重傷,但還堅持著將染血的黃符貼在四周,阻擋陰氣溢出。

  白無常一眼便認出那是天師驅邪符。

  他疾步向前問:「裡頭還有誰?

  !」

  披頭散髮的道士吐出一口血悲泣道:「白家道友還在裡面,這村子下頭是一個被封印的萬鬼窟,昨夜匪兵屠村,怨氣導致封印鬆動,白鞘讓我們先出來,她想辦法重新封印。」

  白無常疾步而入。

  整座村子已不見活物,饒是他身為鬼差,行走其中都難免費力,更別提活人。

  路上遇見了幾具白家小輩的屍體,可見戰況慘烈。

  他一路行來手中的束魂鏈都快捆不下惡鬼邪魅了,陰氣最濃郁的地方傳出鬼泣之聲,萬鬼同哭莫過於此。

  直至一道金光破陰而起,猶如光柱擎天,從黑暗中撕開了一道口子。

  光柱開始逐漸朝四周散開,猶如初升的太陽驅散霧氣,六靈之下妖邪無處遁形,村落逐漸恢復本來的模樣。

  白無常終於看清光源。

  是插在白鞘心口的六靈劍。

  她就盤腿坐在一塊布滿裂紋的石碑上,鮮血從心口一路流下,滴落在石碑上時又迅速被裂紋吸收。

  儘管身體被利劍插穿,可她面色從容,臉上無懼無痛,仿佛仍是他初見她那一晚,恣意自在的漂亮模樣。

  她用手沾血正在石碑上畫著血符,見白無常過來,從容的表情才終於有了一絲起伏,笑笑說:「最後倒叫你看到我這副狼狽模樣。」

  白無常直朝她沖了過去,卻又被六靈劍散發的光柱擋了回去。

  六靈聖光將她和萬鬼窟都一同封印在了裡面。

  白無常又撞了過去,束魂鏈和哭喪棒都用上了,仍是撞不開這金光結界。

  白鞘在裡頭無奈地看著他,嘆著氣說:「白大人不會連生死都看不透吧?」

  白無常怒吼出聲:「你會魂飛魄散的!再也沒有來世了!」

  白鞘低頭畫符:「百年前那位前輩就是以魂魄設印,才封了這萬鬼窟百年,我又有何懼?」

  她抬頭看了眼捶打光柱的白無常,笑了笑:「百年之後,仍會有我輩如斯,皆為道心。」

  最後一道符成,她心口血已流盡。

  白無常千年為鬼,早已不知痛為何物,卻在這一刻喉嚨腥甜,跪到在地。

  白鞘笑嘆著喊他:「白大人。」

  就像初次喊他那樣,笑盈盈的:「以後勞煩你多多照拂我白家後人啊。」

  白無常說:「我不答應!」

  白鞘嘆了聲氣:「看在大家都姓白的份上嘛。」

  白無常只覺眼眶酸得快要流下淚來。

  可他是鬼差,生來沒有眼淚,只哽著聲音說:「我原名姓謝,不姓白。」

  白鞘「哎呀」了一聲,像是懊惱,又像是故意逗他。

  她沾血畫符的手指頓了一下,低頭去看裂紋漸漸消失的石碑,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來:「符成了。」

  她抬頭看向天空,感嘆似的:「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白無常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看月。

  封印已成,金光散盡,月光清輝灑落人間,再低頭時,白鞘已在這清輝月色中消失殆盡。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可惜再不能同你一起飲酒賞月了。

  後記:

  地府都在傳,白大人不知又從哪裡淘到了什麼天靈地寶養在黃泉邊上,一日澆三次水,施五次肥,松十回土,簡直寶貝得要命。

  大家都盼啊望啊,想要一睹這寶貝的尊容。

  然而一百年過去,兩百年過去,三百年過去,這寶貝還是跟剛被種下去一樣,連個芽芽都沒發。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記這件事了。

  只是經常還是能看見白大人蹲在不發芽的種子跟前自言自語,也算是地府一大奇觀了。

  近日妖道樊來淨逃出陰司禍亂人間,可把地府和陽間兩方人馬給忙壞了。

  好在最後在天師白家傳人的帶領下一舉降服了樊來淨,最後論功的論功,該罰的受罰,在陰司當了個小文官的白家大長老還因此晉升了兩個官階呢,可把其他鬼差羨慕壞了。

  白無常拎了個小水壺,一邊澆水一邊笑眯眯說:「你看看,我早說過她同你像,不僅長得像,能力也一樣強,不過這小女娃怕鬼,每次還裝著不讓我看出來。

  哎,畢竟是你的後人,我也不好嘲笑她,只能假裝沒看出來了。」

  黑無常陰森森從後面路過:「撿了塊碎魂回來還真當種子種著,真以為她能發芽啊?」

  白無常撐著下巴笑眯眯地澆水:「澆著唄,萬一呢。」

  畢竟是他花了些代價才從萬鬼窟里搶出來的,雖然只有一塊殘魂,總歸是個念頭,比什麼都沒強。

  黑無常嗤了一聲,鄙視的走掉了。

  白無常澆完一壺水,又同不發芽的小種子說了會兒知心話,拍拍膝蓋正要起身離開。

  那百年不曾變動的地面突然微微一抖,冒出一片嫩綠的葉子來。

  白無常愣了好一會兒。

  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出奇得平靜。

  大概是期望太久了,已經幻想過無數次這樣的畫面,真的見到這一幕,也可以冷靜地伸出手,輕輕碰一碰那柔軟的葉子了。

  他從未牽過白鞘的手。

  但是他想,那大概就是這樣的觸感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