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慷慨解囊

  王伏宣坐在那裡,頭髮還是濕漉漉的,掛著水珠,像是做錯了事情等待被罰的稚兒,看著還怪可憐的。

  蕭玉融只著了件裡衣,面色不善地走到床邊坐下。

  「你、你要睡下了嗎?」王伏宣期期艾艾地問。

  「早該睡下了,若不是你上門來發瘋。」蕭玉融冷聲道。

  王伏宣又低下頭沒說話了。

  蕭玉融面無表情,「把薑茶喝了。」

  「你喝了嗎?」王伏宣問。

  蕭玉融額角一跳,「我喝了,讓你喝就喝,哪兒來的那麼多廢話?」

  王伏宣仰頭乖乖把薑茶都喝了。

  「喝完了滾吧。」蕭玉融看他喝完,揮手趕人。

  「那我回府上再跪。」王伏宣沉默著站起來,又猶疑了一下,「你的頭髮濕了……記得讓侍女給你絞乾。」

  王伏宣自身反倒是濕噠噠的,夜色幽寂,他長發散著烏亮光澤,披肩。

  面容蒼白雋麗,映著蠟燭微微火光,倒是不同尋常的妖異,像個美艷且失魂落魄的水鬼。

  本就有腿傷,又在冷雨里跪了那麼久,即使極力維持體面,姿態也能窺見狼狽。

  他抬腳走到門口,還沒推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站住。」蕭玉融道,「回來。」

  王伏宣又沉默著收回腳,走回蕭玉融面前。

  蕭玉融看著他的臉,長得好看,但是真來氣啊。

  「低下頭。」蕭玉融招招手。

  王伏宣俯下身,把頭低下,湊近蕭玉融。

  他直勾勾地看著蕭玉融,眼睫還是濕淋淋的。

  「跪著吧。」蕭玉融淡淡道,「想跪現在跪,回府跪著我又看不到。」

  王伏宣又一聲不吭地跪下去了。

  蕭玉融嘆了口氣:「讓你跪你就跪啊?」

  「這樣不能讓你消氣嗎?」王伏宣問。

  「你看看你,這樣卑躬屈膝也只是你討我歡心的手段罷了。」蕭玉融坐在床榻邊,看王伏宣跪在自己身前,「自你掌家之後,多久沒有如此低微過了?」

  王伏宣沒答話。

  蕭玉融偏了一下頭,「讓我想想,許久了也。畢竟那些欺辱過你的,能殺的你都殺光了,只剩我了。」

  她抬腳,足背貼上王伏宣的下頜,勾起王伏宣的下巴,「你來說說,這次你求我,有多少真心?」

  這樣侮辱的姿態,王伏宣卻沒有表示異議。

  「不說嗎?」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蕭玉融傾身貼近王伏宣,「師、兄?」

  她把師兄二字咬得曖昧不清,舌尖含了些調笑與挑釁的意味。

  王伏宣抬眸望向她,「你想要什麼?」

  「嗯……」蕭玉融思索了一下,「我想要的都會給我嗎?」

  「你先說。」王伏宣理智尚存。

  也是,沖昏了頭腦那就不是王伏宣了。蕭玉融流露出可惜的神色。

  她笑:「你不是都已經準備好了嗎?你的誠意是什麼?」

  王伏宣側目看著蕭玉融把腳挪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直視蕭玉融的眼睛,喉結滾動了一下。

  「此次平亂所需一切資金,由王氏所出。」他說。

  王氏錙銖必較,王伏宣能這般,屬實是史無前例的慷慨解囊。

  比蕭玉融想像之中的甚至更好一些。

  蕭玉融勾起唇角,拽著王伏宣的領口,把人拉到眼前,「挺有誠意的,我願意原諒你了。」

  「真的嗎?」王伏宣眼尾染上了欣悅。

  「以後犯了事給我道歉,把嘴張開了說點好聽的,保不齊我以後秋後算帳,還要翻到這頁呢。」蕭玉融似笑非笑地提醒。

  她收回腳,懶洋洋地往旁邊一靠,「叫人進來給我絞乾頭髮吧。」

  王伏宣望向翠翠和一群手捧物什的侍女,道:「我來吧。」

  翠翠瞄了一眼蕭玉融,見蕭玉融並沒有反應,才示意底下人把東西放下。

  她們行了一禮,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蕭玉融精細得不行,將錦繡都蹉跎,不僅要把頭髮用帕子絞乾了,晾半干時候還要用軟刷塗抹髮絲養護。

  這麼一來一回呵護下來,難怪蕭玉融青絲如墨,綢緞般絲滑柔軟。

  「皇孫貴胄,天下供養,難怪……」王伏宣喃喃自語般念著,掌心撫摸過蕭玉融的發端。

  王伏宣低眸望下去,蕭玉融已經靠著隱囊睡著了。

  月亮清冷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如同輕紗般披著,將她的身形拖得纖瘦柔弱。

  王伏宣失神許久,盯著蕭玉融的側臉許久,才微微抬起手,輕輕撥開被她因夜風而亂的青絲。

  蕭玉融閉著眼睛,孔雀翎般的睫羽纖長而微翹,在白膩的肌膚上烙印下深淺不一的陰影。

  想來蕭玉融最近應該也很辛苦,為了籌備這次平亂,費心勞神了許久。

  「很累嗎?」王伏宣的指腹輕輕觸碰了蕭玉融的睫毛。

  「也是,多事之秋。」他輕嘆一聲,微微伏低了身子,貼近了蕭玉融些。

  他都能聽見蕭玉融綿長均勻的呼吸聲,合上眼眸,「也好,一夜安眠。」

  等到蕭玉融一覺醒來,已經日上竿頭。

  「翠翠。」蕭玉融捏了捏眉心。

  翠翠連忙推門而入,「公主醒了,可要用膳?」

  伺候梳洗的婢女們端著水盆布帛等魚貫而入。

  王伏宣應該是早走了,蕭玉融問:「他什麼時候走的?」

  「公主問的是淮陵侯嗎?侯爺守了一夜,似乎一直坐著,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走了。」翠翠回答,「走的時候還說了,公主若是有事,派人知會一聲即可,無需勞神。」

  蕭玉融幽幽嘆了口氣:「無需勞神?眼下這時候,可多的是勞神費力的時刻。」

  翠翠上前來扶蕭玉融,「公主心懷楚樂,自然憂心。」

  「還是你會說話。」蕭玉融拍了拍翠翠的手,「備膳吧,用膳後把公孫鈐叫過來,去牢里撈人。」

  公孫鈐被玉殊提過來的時候,果不其然,又不負眾望地在喝花酒。

  見了蕭玉融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嬉皮笑臉地問:「公主叫小生來作甚呀?」

  「明知故問。」蕭玉融瞥了他一眼,「去撈你弟弟。」

  一路直達牢獄之中,玉殊在前開道,一路通暢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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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玉融風頭正盛,身份尊貴,無人敢攔。

  刑部尚書還意思性地阻撓了一下。

  玉殊執劍上前,「我家公主要提人,煩請讓路。」

  刑部尚書還是象徵性地公事公辦了一下:「不知道昭陽公主想要帶走的人是誰啊?可有赦免公文?」

  「為官者辦事,自然還是要公文的。不過本宮今日來,是以為君者的身份。」蕭玉融微笑。

  她笑意不達眼底,「本宮身為公主,挑個犯了些無關緊要小事的人來伺候,也不是什麼大事吧?難道就論此事,還要本宮啟稟父皇嗎?」

  「下官不敢。」刑部尚書也沒敢正面和蕭玉融對上,讓開了,「公主殿下請自便。」

  「主君身為公主在朝中如此高調,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公孫鈐嘖嘖稱奇。

  蕭玉融笑道:「用我如此迫切如此熾熱的心去換取一片龍鱗,文武百官見我痴狂,見我野心勃勃,自然對我深惡痛絕。」

  公孫鈐好奇地偏頭過去,問:「難道主君不想著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哈哈哈哈!」蕭玉融攤開手,「越眾矢之的,越容易一舉成名。」

  公孫鈐拱手,「佩服佩服,主君之心,小生甘拜下風。」

  蕭玉融瞄了他一眼,「少在那裡油嘴滑舌的,我對你們如此恩重如山,你和你的弟弟都得給我玩命地幹活。」

  「主君也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如此直接,怪讓人傷心的。」公孫鈐捂住心口。

  蕭玉融不予理會,「我大費周章把你弟弟撈出來,還保你在京中一帆風順,難不成只是為了做善事積德嗎?」

  「此言差矣,主君古道衷腸,樂善好義,怎麼如此妄自菲薄呢。」公孫鈐搖頭,「放心吧,主君,我弟弟堪以大用。」

  「那邊信你一回吧。」蕭玉融道。

  牢獄陰森,幽暗的光線里,一排排的囚犯帶著鐐銬,有的色若癲狂,有的呆若木雞,有的一聲不吭。

  「好可怕好可怕……」公孫鈐一面念著,一面縮在蕭玉融身後。

  蕭玉融半眯著眼睛,「那麼多關犯人的監獄,你弟弟也沒犯什麼事吧?為什麼放在這種關押重囚的地牢?」

  公孫鈐語調輕鬆,「哦,因為他是我弟弟嘛,御史大夫暗箱操作,給他埋更深了些。」

  蕭玉融:「……」

  感情是受你連累。

  走到地牢最深處,關的才是公孫照。

  面對面的兩個單間,一個還算乾淨整潔,裡面坐著個白色囚衣的男人,臉上沾了灰,面容與公孫鈐有四分相似,都是俊秀文弱的書生模樣。

  來日春闈,必定能拿探花郎。

  至於他對面的那個單間,看著就可怖了一些。

  陰沉沉的水牢,那人半跪在地上,不僅有沉重的玄鐵鐐銬鎖住雙手雙腳,拖在地上。

  還有鐵鏈穿透了那人的鎖骨,血淅淅瀝瀝地從鐵鏈上滴下來,他低垂著頭,看不見臉和表情。

  蕭玉融挑眉,嘖,看著就痛,洞穿琵琶骨,稍稍一動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

  「那裡關的是誰?」她問,「這得犯了什麼罪?如此對待。」

  玉殊回答:「先前宜王手下猛將,逆王的得意將領,謝得述。」

  「啊?謝得述?」蕭玉融有些詫異,「他還活著呢。」

  蕭玉融對謝得述這人也是有所耳聞的,說起來也是奇才啊。

  一桿長槍在手,破萬軍,千騎難當。

  說起來當時好像就是一個小兵,被宜王瞧見了潛力才提拔到身邊做了親衛。

  宜王一黨,蕭皇最忌憚的就是謝得述。

  蕭玉融還以為宜王伏誅之後,蕭皇會立即將謝得述先除之而後快呢。

  玉殊回:「本來是想殺的,但是陛下說謝得述不太聰明,可以納入麾下。不過一直沒法馴服,就一直關著,到現在還是十天半個月就來問一次,刑罰倒是沒斷過。」

  「那都這麼多年了,還沒死,命挺硬。」蕭玉融笑了一下。

  「我弟弟。」公孫鈐輕輕咳了一聲。

  「哦對,辦正事。」蕭玉融走到公孫照的牢門前。

  玉殊把牢門打開,「公孫照,還不拜見尊駕?」

  公孫照起身,向蕭玉融行拜大禮:「罪臣公孫照,拜見昭陽公主。」

  「你我素未謀面,怎知我身份?」蕭玉融饒有興趣地問。

  「放罪臣出獄,能有此權勢之女子,唯有公主一人。」公孫照伏在地上,「而罪臣兄長平素喜好詩酒,行為放蕩,擇公主做明主,讓他拜官麒麟閣,才是他之所選。」

  蕭玉融笑:「聰明。」

  公孫鈐咳嗽兩聲提醒:「咳咳!說的什麼話?現在公主也是你的明主。」

  不過跟極其好擺動立場的公孫鈐不同,公孫照似乎堅定不移。

  公孫照直起身子,雙手交疊,「罪臣恕難從命。」

  「說的什麼話?」公孫鈐瞪了他一眼,轉頭對蕭玉融道,「主君你別理睬他,我這弟弟從小腦子就不太好使。」

  「你弟弟要是腦子不好使,我便不會來了。」蕭玉融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公孫照,「你說說,為何恕難從命?」

  公孫照道:「罪臣已經擇錯過一次主公,所以甘願入獄受罰,悔過自新。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公主若所求之道與罪臣不同,罪臣寧願在牢獄之中日日自省,也好過再助奸佞毀我楚樂根基。」

  公孫鈐差點被自己一根筋的弟弟嚇死,忙給蕭玉融賠笑臉:「哈哈哈哈哈,您瞧瞧啊,我這弟弟關太久了都失心瘋了!」

  「無礙。」蕭玉融非但不惱,反倒是抬手制止了公孫鈐剩下的話。

  她感慨:「還當真是文人風骨。」

  她負手道:「我所求之道,自然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百姓皆以王為愛也。」

  這一段話令公孫鈐瞠目結舌,嘴都張大了,仿佛從未認識過蕭玉融這個人。

  玉殊面不改色,手放在劍柄上,直立在蕭玉融身側。

  而公孫照卻驚訝又欣喜地望著蕭玉融,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滿是欽佩與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