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離去

  深秋的北疆,有些灰濛濛的,枯黃的樹葉不斷飄落。Google搜索

  楊玄再度回來時,發現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不同了。

  「過來!」

  老劉在半道等著他。

  「劉公。」楊玄笑嘻嘻的過來。

  「你走後,整個北疆都在流傳著你楊使君的美名,此戰,你為首功!」劉擎轉身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相公與廖副使閉門商議了許久。隨後,相公令人四處傳送捷報,你,為首位。小崽子,知曉這是何意?」

  老黃……楊玄心中感動,「廖副使沒幾年了,再多的美名也無用。既然如此,不如丟在我身上。」

  否則,他怎麼能為副使?

  劉擎頷首,「更要緊的是,廖副使點頭,這便是認可。你覺著如何?」

  他止步側身看著楊玄。

  楊玄平靜的道:「此戰,相公指揮出神入化,為首功。其次,便是我。這個功勞,我拿的心安理得!」

  劉擎嘆息,「還以為你小子會謙遜!」

  楊玄說道:「我以前只是一株小樹,是您,是黃相公一點點扶起來的。我也想謙遜,可……」

  可什麼?劉擎好奇。

  「可此戰大捷後,我就如同是暗夜中的螢火蟲,想低調,它也低調不起來啊!」

  啪!

  劉擎拍了他一記鐵砂掌,「不要臉!」

  可轉瞬他又笑了起來,「此戰你在左翼的表現堪稱是令人震撼,是啊!是螢火蟲了,也是一方重臣了。一方重臣,該有的威嚴,必須有!」

  到了節度使府,楊玄進去,門子明顯的恭謹了許多。

  「見過使君!」

  看,連楊字都省略了。

  楊玄頷首。

  進了大堂,一身便衣的黃春輝依舊坐在那裡。

  「來了。」

  「是。」

  廖勁看了他一眼,「相公在等你,你來了,準備今日就走。」

  「也好。」楊玄坐下。

  黃春輝的家人都在長安,他在北疆滯留的時日越長,後續麻煩就愈大。

  而且,停留的越久,就越不舍。

  這時候需要來個斷離舍。

  「是啊!該走了!」

  黃春輝看看大堂,伸手摸摸案幾,按著案幾,艱難起身。

  沒有人去扶他一把!

  就看著他緩緩站起來,目光轉動。

  「該走了!」

  黃春輝一步步走向門外。

  楊玄擔心他會回頭看一眼。

  一看,就會不舍。

  人老了,情緒越多越不好。

  黃春輝止步,回身,走了回去。

  「差點就忘了一事。」黃春輝走到了柜子前,拿出鑰匙,打開銅鎖,拉開櫃門。

  什麼東西?

  楊玄有些好奇。

  黃春輝退開,指著柜子里,「這是老夫在北疆多年領取的錢財,都換做金銀放在裡面。老廖,回頭把這些錢換了糧食,分發下去。」

  「相公!」

  所有人都沒想到柜子里竟然是金銀。

  當初抬來時,柜子里空蕩蕩的……誰也不知曉何時裝滿了金銀。

  「老夫在北疆多年,是北疆百姓奉養著。老夫多年也得了不少賞賜,家中有些田地,餓不死。」

  他就這麼走了。

  楊玄跟在側後方。

  一柜子的金銀擺放在那裡,還有被他的腰背磨的鋥亮的櫃門。

  「不要告知他們!」

  黃春輝搖搖頭。

  他就像是出遊般的,上馬,一路緩緩而行。

  他左顧右盼,不時好奇的道:「這裡新開了一家店鋪,竟是賣果子的,看來生意不錯。」

  直至出了城門。

  他策馬回身,「回吧!」

  廖勁帶著官員們躬身。

  「恭送相公!」

  城頭那些軍士站的筆直,長槍如林。

  他們目光向下,這才知曉黃春輝要走了。

  頓時,密林低頭。

  「恭送相公!」

  城中的百姓被這個聲音驚動了。

  所有人都轉向城門處,有人在跑,更多人低頭。

  「恭送相公!」

  大乾九年深秋。

  伴隨著落葉。

  黃春輝離開了他效力多年的北疆。

  ……

  車馬粼粼,北歸的北遼將士們沒精打采的。

  連最活潑的人,此刻都默然,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那一場大戰中用完了。

  「陛下如何?」

  陳方利急匆匆的來尋到了蕭華。

  蕭華看了一眼馬車,「從昨日起,陛下就吃的越發少了。」

  「這是心情鬱郁?」陳方利問道。

  蕭華搖頭。

  「問問吧!」陳方利擔憂的道。

  「晚些。」

  下午,大軍宿營,蕭華站在馬車邊上……如今馬車便是皇帝的行宮,他吃睡都在裡面。

  「陛下!」

  「嗯!」

  車簾掀開,皇帝那張有些消瘦的臉露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側面的林雅。

  此戰大敗,林雅難辭其咎!

  當然,林雅也說了,楊玄當時祭出的大刀陣鋒銳無匹,無可抵禦。

  皇帝沒動他!

  若是此戰大勝還好說,敗了,一旦動手,大遼內部就會崩塌。

  此時,唯有和衷共濟。

  林雅微微頷首,帶著人去了另一邊。

  皇帝說道:「朕下來走走。」

  他下了馬車,活動了一下腿腳,「很是舒坦。」

  「陛下該多出來走動。」蕭華沒有被怪罪,但內疚卻如同螞蟻,一直在啃噬著他的心。

  「此戰,不怪你!朕也低估了黃春輝。」皇帝緩緩踱步,那些將士看到他都紛紛低頭,但,不是敬畏,而是畏懼。

  「再派快馬去寧興。」

  跟在身後的赫連紅應了,隨即去安排。

  快馬去寧興,是告知皇太叔戒嚴,另外,集結軍隊,準備應變。

  「此戰獲勝,黃春輝留不住。」皇帝負手看著南方,「他若是還敢留在北疆,要麼謀反,要麼就等死。

  廖勁會上位,此人朕琢磨過,能力,有。但更多是大將之材。帥才,談不上。可惜了。」

  蕭華知曉皇帝的意思,這是可惜黃春輝走晚了。

  若此戰是廖勁指揮,北疆難言取勝。

  這都是命啊!

  「廖勁也撐不住幾年,隨後是誰……朕也難以猜測。」

  「黃春輝推舉了楊玄。」

  「他推舉是推舉,長安那邊是否答應是另一回事,且朕以為,李泌不會答應。他老了,忌憚年輕的臣子。」

  「陛下所言甚是。若廖勁之後北疆來個平庸之輩,大遼的機會就來了。」

  「機會裡,往往也隱藏著危機。」皇帝輕聲道:「不過,東宮穩健,朕倒是不擔心。」

  皇帝散了一會兒心,又回到了馬車內。

  沒多久,他令人來催促,「寧興的書信可來了?」

  赫連紅說道:「皇太叔那邊的書信依舊沒有。」

  「陛下問的是公主的書信。」

  「公主?」

  「是。」

  從寧興出發以來,隔幾日,鷹衛來稟告消息送奏疏的人就會順手帶來寧興的書信,其中必然有長陵的。

  「還有兩日。」

  「陛下說,摧!」

  內侍一臉肅然。

  「是。」

  赫連紅令人快馬去迎。

  她尋到了蕭華。

  「陛下這幾日不大對。」

  蕭華站在夜色中,秋風蕭瑟,他的神色更為蕭瑟,「陛下身子欠安。你不來,老夫也想去尋你。」

  「什麼意思?」赫連紅美眸微動。

  「最近,盯著林雅等人,但凡異動,無需請示,動手!」

  「你……僭越!」

  蕭華看著她,微笑,「你知道的,老夫不可能……」

  赫連紅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多久?」

  「能到寧興。」

  「好!」

  蕭華隨即去了馬車中。

  「臣告知了赫連紅。」

  「嗯!」

  皇帝在看書,燭光搖曳中,神色平靜。

  「陛下。」蕭華低下頭,「可要傳醫者?」

  「不用。朕受命於天,要收走朕的,也唯有老天。老天收人,誰能阻攔?去吧!」

  皇帝的修為不錯,故而蕭華覺得問題不大。

  林雅那邊也是如此。

  第二日,皇帝甚至還騎馬去安撫了將士們。

  「下一次,北疆將會在你等的馬蹄之下顫慄!」

  皇帝許諾,此次陣亡的將士從優撫恤,士氣,終於起來了些。

  「大遼,依舊大有可為。」

  皇帝興致不錯,帶著臣子們策馬到了一個小山坡上,看著遠方。

  遠方一片森林,此刻樹葉金黃,沐浴在陽光下,恍若仙境。

  「去看看。」

  皇帝帶著臣子們去了那片樹林。

  「很美,若是長陵在,定然會作詩。」皇帝拍拍樹幹,樹葉飄落,他伸手想接住一枚,卻從掌緣滑落。

  他靠在樹幹上,身體緩緩往下滑。

  「陛下!」

  蕭華第一個衝過去,扶住了皇帝。

  皇帝恍惚了一下,用力搖搖頭,微笑道:「朕這幾日沒睡好,有些頭暈,無礙!」

  鮮血從他的鼻孔中緩緩流淌出來。

  「陛下,回吧!」赫連紅跪下。

  「再看看。」皇帝熟練的拿出手絹抹了一下血,看了一眼,起身走到了樹林外,回身看著那些金黃,贊道:「可惜長陵不在!」

  赫連紅回身,雙眸中仿佛帶著烈火,「速去,就算是把人馬都累死,也得把公主的書信帶來,越快越好!」

  「領命!」

  鷹衛最出色的好手出發了。

  皇帝上馬,看著精神還不錯。

  直至回到馬車中,他靠在車壁上,微笑,「讓林雅來。」

  林雅來了。

  「陛下。」

  他看著這個老對頭,百感交集。

  「多年來,你的存在讓朕無法施展抱負。好不容易出征,卻敗了,這是天意還是什麼,朕也不想了。讓你來,就一句話,安靜,可好?」

  林雅低頭,「好!」

  皇帝擺擺手。

  林雅告退。

  出去後,身邊人涌了過來。

  林雅搖頭,到了偏僻的地方說道:「皇帝的身子有大麻煩。」

  「那豈不是咱們的機會?」

  蠢貨!

  林雅指指周圍,「蕭華一直掌控軍隊……要知曉,此戰大敗,他該當何罪?可皇帝卻輕鬆的放過了他。這不是他的性子,唯有一種可能,皇帝需要蕭華來做些什麼。老夫覺著,便是想壓制咱們。」

  「皇帝,不會駕崩吧?」有人提出來這個猜測。

  林雅默然,良久說道:「他說,讓我安靜。這話,不詳。」

  「林相,機會啊!」

  林雅搖頭,「咱們的人馬此次折損太多,特別是雲山騎。」

  若是雲山騎還完整,他就有突襲的把握。

  但……

  「楊狗!」

  有人咬牙切齒的道。

  林雅放低了聲音,「老夫如今在想,皇帝的身子是出發前就壞了,還是出發後。若是出發前,那麼,他此次出征便是不得已,否則再無機會。」

  一個官員身體一顫,「林相……」

  「想到了?」林雅微笑,「廢太子下了毒,那毒一直在蔓延,他壓制不住。若是他知曉自己命不久矣,那麼此戰便是他臨去前布下的大局。

  此戰大勝,皇帝駕崩……不,是被老夫等人刺殺。」

  所有人都顫慄不已。

  林雅的聲音在秋風中飄蕩著。

  「那時,軍中將士,乃至於咱們麾下的將士都會悲憤不已。

  蕭華領軍來攻打,咱們就成了孤家寡人。

  赫連峰,用自己的命,布下了一個大局,能讓我等死無葬身之地的局!」

  他承認自己輕視了皇帝!

  馬車內,皇帝丟下手中的書卷,微笑道:「可惜了。」

  他揉揉眼睛,再拿起書,卻看著那些字有些模糊。

  體內,那些毒素就如同是最狡猾的毒蛇,從他已經衰微的內息之中穿行。

  他抬頭,苦笑,「逆子!」

  外面,大軍在行進。

  皇帝靠在車壁上,「來人!」

  一個內侍進來。

  「陛下。」

  皇帝抬頭,眼神平靜,但沒有焦點。

  「讓他們都來。」

  內侍出去,「陛下召見群臣。」

  臣子們來了。

  蕭華沒來。

  他在馬背上看著馬車。

  車簾掀開,皇帝瘦削的臉龐露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朕,久病。」

  所有人跪下。

  「此戰之敗,無關何人。」

  有人在更咽。

  「陛下仁慈!」

  這是不準備追究責任的意思。

  「朕登基以來……」

  皇帝說的很慢,一點點說著自己登基以來的大事。

  勵精圖治,算得上吧?

  「……朕去後,大軍由蕭華統領。赫連紅。」

  「陛下!」

  赫連紅膝行上前。

  「告訴東宮,朕,會看著他,也會看著你!」

  一朝天子一朝臣,密諜頭領在帝位更迭時下場會很慘。

  皇帝這話,便是要保住赫連紅之意。

  「陛下!」赫連紅低頭,淚水滴落。

  「告訴東宮,當勵精圖治,再圖南征!」

  皇帝終究對此戰的敗北耿耿於懷。

  自己不行了,那麼,繼承人再來!

  這是眾人的想法。

  皇帝說道:「大唐,龐然大物也,你不動它,緩過來了,它,便會動你!」

  他交代完畢,身體緩緩躺下。

  「陛下!」

  眾人起身過來。

  皇帝的雙眸閉著,「書信可來了?」

  赫連紅回身,「去!」

  幾個好手身形閃動,內息不管不顧的催發,急速飛掠而去。

  皇帝被抬著進去了些,「有些悶。」

  車簾被揭開。

  「書信!」皇帝側身看著外面。

  「陛下,書信到了。」

  一個鷹衛好手飛掠而來,渾身汗出如漿。

  赫連紅接過書信,「陛下,有皇太叔與公主的書信。」

  「念!」皇帝輕聲道。

  「皇太叔……」

  皇帝輕哼,「長陵。」

  赫連峰打開長陵的書信。

  「父親,見信如晤。」

  「寧興的秋季看著很美,你上次說秋季果子多,我給你準備了不少,藏在了地窖中……」

  皇帝的嘴角微微勾起,緩緩抬起手,「她就喜歡弄這些。」

  赫連紅看了他一眼,「我最近學做了一些菜,也作了一些詩。菜等你回來品嘗,不許說不好……」

  赫連紅聽到了身後傳來壓著的哭聲。

  她抬頭看了一眼。

  皇帝的嘴角依舊微微翹起。

  剛舉起的手,輕輕,卻無力的垂落。

  她低頭,「我作的詩,等你回來品鑑。不過,父親你不許用什麼金戈鐵馬來衡量我的詩,否則便是舞弊……」

  她看不清字了,一個個字仿佛都變大了,也變模糊了。

  她抹去淚水,繼續念。

  「……秋葉落下,我仰頭看著,就在想,父親,你何時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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