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楚棣來長安,一則是送書院前輩姜疇老先生的棺槨回京兆老家安葬,老先生德高望重,卻無子息,與楚棣半師半友,於情於理,都要走這一趟;一則也是探望李悅和另一兩個故舊好友。→自吳王事後,大家或宦海浮沉,或飄然江湖,各自輾轉著,雖偶有信件往來,卻不曾相見。一晃十數年,下次再聚首已不知什麼時候。
能再見阿薺,實在是太意外的驚喜。
本來楚棣是十分希望阿薺能跟自己走的,認她做義女,好好地養在閨中,擇個品貌上乘的夫婿,看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日後自己死了,也好地下見沈五。
但幾次去沈記酒肆,發現她是真心喜歡這市井的煙火氣兒,且過得如魚得水,小小的一個女郎,極有主見,倒不好硬要她如何了。再想到同坊那位「別有用心」的林少尹,楚棣思量再三,只好嘆一口氣:「阿叔隨時歡迎你來,阿薺。」
這位「別有用心」的林少尹後來也來拜訪過兩次,看他的君子模樣,再想想阿薺嘴角噙笑的機靈相,楚棣竟然對他生出些同情來,卻依然要虎著臉警告,「少尹是君子人,某放心。」
林晏叉手行禮,「是。」
不大那麼君子的反而是沈韶光。送走了楚家阿叔,沈韶光又回到了舊節奏上來,每日做點吃吃喝喝,收收錢算算帳,詛咒詛咒這漫長炎熱的夏天——還有偷窺林美人。
因為天熱,林美人平日穿正經圓領袍的時候少了,反而穿交領衫子或者新式胡服的時候多。
那胡服也還罷了,不過是更顯身材些,他穿衫子卻實在好看。
寬袍大袖的紗衫,延續魏晉的款式,瀟灑飄逸,行起路來有衣帶當風之感,若趺坐於窗前,低眉品茗,就似一幅活的名士圖了。
沈韶光是個注意「細節」的人,數次掃見他頸間的小紅痣,又小又紅,像硃砂點的,可愛得緊,這若是在宮裡哪個美人兒身上,保不齊會帶起一股子人體彩繪熱來。至於那紅痣往下,交領內的風景……
林晏伸手拿綠豆糕,露出手腕上的五色長命縷來。被那鮮艷顏色灼了眼睛一般,沈韶光趕緊避開。
林晏卻含笑抬眼看她。
沈韶光極正經地一笑:「郎君嘗嘗這個菱角餅,是用今年早摘的菱角做的,裹了棗泥,香甜得很。」
林晏只笑著看她,不說話。
沈韶光輕咳一聲,維持著那個正經的笑,「郎君慢用」,便轉身走回自己的櫃檯後面去。
阿圓在廚房悄聲問於三:「我們小娘子是不是瞧上林少尹了?」
於三:「……」
阿圓小聲道,「小娘子眼光就是好,林少尹是我們坊里最好看的郎君。」
於三忍不住:「你什麼眼睛?分明是那林少尹看上我們小娘子了。」
阿昌放下擇了一半兒的菜,也湊過腦袋來。
阿圓回想了一下:「那就是林少尹眼光好,我們小娘子實在是——」還在想怎麼說,阿昌已經道,「我們坊里最好看的小娘子。」
阿圓深深地點頭。
於三忍不可忍,把兩個腦袋推開,「幹活去!」
阿昌從開著的窗戶往外看,知會阿圓:「貓來了!」
阿圓端著煮好的雞肉拌飯出去,三四隻野貓看見熟悉的食盆,都圍過來。
沈韶光也出來看。
阿圓對小娘子餵野貓的行徑頗不理解,「這隻黑的還偷過我們的肉呢,又不為我們逮老鼠。」
沈韶光笑道:「餵著吧,我們又不缺這一口吃的。」
這四隻貓吃完,便大搖大擺地離開,沈韶光想抱一抱都不能,不由得笑罵:「小沒良心的。」
背後輕咳一聲,沈韶光回頭,是林少尹。不知是不是熱的,他耳邊似有些發紅。
沈韶光客氣地微笑道:「林郎君慢走。」
林少尹頷首,轉身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沈韶光有些埋怨,長得這麼好幹什麼?弄得我跟把中了五百萬的彩票在洗衣機里攪爛了一樣。唉,有緣無分,徒呼奈何啊!
卻不想,過了兩日,林少尹竟然抱了一隻貓來。
沈韶光看著他懷裡的小可愛,林少尹愛擼貓?正要再嫉妒一刻鐘這種有貓的人生呢,卻聽他道:「這是友人所贈,但家祖母有貓近前,便噴嚏不止,某想問一下,小娘子願不願養著?」
沈韶光理智還在,「郎君前日也看見了,兒養了四隻貓呢,個兒頂個兒地彪悍,」又看林少尹臂彎兒里的貓,「郎君的貓太嬌貴,恐怕過不得我們這粗糙日子。」
林晏微微一笑,把貓放在地上,自去座位上坐了。
沈韶光不由自主地看那貓,這位主子真好看,通身的白色,只頭頂是黑色的,正頭心的地方又有一道琥珀色的棕,插著玉簪一般,耳朵偏又是白的,沈韶光竟然在貓身上看出些玉樹臨風的意思來。
那貓雖「海拔」低,卻頗有睥睨之姿,冷冷淡淡地看了沈韶光一眼,又看看周圍,便優雅地走到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
被那傲嬌的小樣兒迷得不輕,沈韶光食指輕敲櫃檯,猶豫又猶豫。
便是一向對貓觀感一般的阿圓都瞧上這貓了,主動問沈韶光:「小娘子,給它弄點雞肉餵一餵?」
林晏看一眼那邊糾結的身影,彎起眉眼。
也罷,一隻貓而已,又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連荷塘屏風都收了,也不差這一個。沈韶光走過去對林晏道:「那就多謝林少尹了。」恍惚間,沈韶光仿佛聽到了自己節操落地的吧唧聲。
沈韶光又問這貓的習氣,林晏道:「它的原主人說這貓很安靜。」
沈韶光看林晏,別的呢?
林晏恍然回到幼時貪玩沒有溫書被先生叫起來的時候,面上卻溫和地微笑:「倒並沒說旁的,若有什麼事情,告訴我,我讓人去問問就是。」
沈韶光突然想起《圍城》裡面說的「借書」訣竅,男女交往是不能送書的,頂好是借,這一借一還,一來一去,可不就熟了嗎?這養貓又比借書麻煩得多……
沈韶光看林少尹溫良的臉,林晏挑眉,沈韶光覺得是自己想多了,笑道:「若真養不好,少不得要麻煩林郎君。」
林晏笑著點頭。
沈韶光突然想起來,「這貓叫什麼名字?」
「其眼燦燦若電,故曰『明奴』。」
沈韶光點頭,挺好聽的,隨口笑問:「郎君取的?」
林晏舔一下嘴唇:「這名字沒有什麼——衝撞吧?」
沈韶光頓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他,林少尹垂下眼,用茶盞蓋子輕輕地撥浮著的茶粉。
沈韶光卻又想起別的,笑問,「說到衝撞,還不知少尹名諱。」
「某單名晏,字安然。」
《小爾雅》上說「晏,明也。」明奴……林晏的小奴?更或者,這「奴」只單純是個襯字?
在沈韶光的注視下,林少尹依舊慢條斯理地喝茶。片刻,沈韶光悻悻地挪開眼,到底進士及第、年紀輕輕的緋袍高官,耍起流氓來,凡人難敵。
便如博弈一般,沈韶光剛退,林晏便進,抬眼微笑著看她,帶著有點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沈韶光僵一下,他該不會等著我也自我介紹一番吧?
林晏不再逗她,垂眼輕笑起來。
半晌,沈韶光也有些無奈地笑了,怎麼會曖昧成這樣兒?
「我去給郎君看看飯菜吧。」沈韶光站起來。
「簡單些就好。」
「嗯。」沈韶光點頭,回了廚房。
一邊兒拆魚骨魚肉,沈韶光一邊想自己與林少尹的事。到底是林少尹艷色太勾人,還是我意志太不堅定?明明知道沒結果的……沈韶光對自己的道德底線和意志力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把拆好的魚肉碎加些芝麻香油、鹽末、薑汁、一點點胡椒粉拌勻醃著,又切醃筍和蕌頭,都切細小的丁,又切了些香蔥末,鍋里用魚湯熬的粥已經米爛湯稠,沈韶光把魚碎、筍丁、蕌頭丁及蔥末放進去,攪拌均勻,只等它再次開起來的時候,放鹽調味就可以了。
看著小火慢熬的這一砂鍋魚茸粥,沈韶光突然頓悟,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這位京兆少尹才是那個鼎鼐調和的高手啊……這是要拿我當魚肉燉了。
沈韶光頗有些不甘心,但想到他春山新碧似的一笑,想到他說「我們儒家弟子但講『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盡心盡力以求之,如此而已」時認真的樣子,還有那句「也許『可』得很呢」尾音里的悠悠餘韻,沈韶光又覺得自己倒也情有可原。
於三回頭,皺眉問道:「粥還不好?」
「好了,好了。」沈韶光放上鹽,把砂鍋端下來涼著——其實這是店裡四人的暮食粥,從中勻出一碗來給林少尹。
又隨意拿了幾小盤涼拌菜,沈韶光看見有燉好的虎皮雞爪,報復心起,夾了兩個放在小盤子裡,把這些統統放在托盤上,給林少尹送出去。
「林郎君嘗嘗我們的魚茸粥,」沈韶光笑道,又特意指著那兩個虎皮雞爪,「還有這個,這是我們酒肆里的招牌小菜,先焯再炸再燉,又香又酥,就粥吃最有味兒。」
看一眼沈小娘子帶著些促狹卻又裝正經的笑,林晏喝一口粥,拿起雞爪,慢慢啃了起來。
並沒有沈韶光期待的狼狽,有些人大概就是穿大褲衩子坐馬扎在路邊上擼串兒,也能從容優雅好像閒庭信步賞落花似的。沈韶光瞥一眼他唇珠上的醬汁,非常有自制力地道:「林郎君慢用。」轉身走了。
廚房裡,阿圓正餵那貓吃雞胸肉,貓的吃相頗為矜持,坐在那裡慢慢地吃。
阿圓贊道:「到底是林少尹家的貓,吃飯都好看。」
於三看那貓一眼,從鼻子裡哼一口氣。
沈韶光看著那貓,明奴,林晏……還真是物類其主!
作者有話要說:時隔半個月,騷操作的林少尹又與小天使們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