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了上巳節,春意便洶湧起來,再不是淺淡的小清新,而是鋪天蓋地的綠,明媚的陽光,每日清晨吵人好夢的鳥叫,沒完沒了的春遊宴會和偶爾傳來的各種男女花邊新聞。
沈韶光站在櫃檯里,一邊算帳,一邊聽不遠處的食客嚼八卦。
「這位趙郎癱了一年,也只比死人多口氣罷了,其夫人如今卻一朝有喜,言是夢中與郎君相會,老天憐憫,賜下此胎,那趙家還歡歡喜喜到處送喜果喜蛋,當真是……世風日下。」一個食客搖搖頭,咂口酒嘆息道。
「你不懂,那趙家偌大家業,卻沒個人承繼,老丈老媼便是知道,也要睜一眼閉一眼的,好賴這生出來的便算自家子孫,總好過便宜了旁枝別脈。」酒友給他解釋其中緣故。
「旁枝別脈到底也是他趙家子孫,不比這有娘沒耶的奸生子強?到底商人家,沒有體統,不懂規矩!」
酒友「嗤」地笑了:「商人家沒規矩,別的便有規矩了?聽說那福慧長公主——」酒友停住,自悔失言,嘿嘿笑兩聲兒,只管接著喝酒。
不想兩人剛停嘴不久,與福慧長公主有些牽連的那位裴郎還有他的朋友林少尹便走了進來。
林少尹經常見,不覺得如何,這位裴郎似有些憔悴,在他的映襯下,林少尹竟似有點春風得意的意思。沈韶光暗自嗤笑,小費給得足,果然濾鏡加得厚!
沈韶光引他們往裡面靠窗的地方坐下,從座位上透過半開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景明春和,那路旁的榆柳,是夕陽中的新娘……關鍵,離著那倆八卦的遠點兒,不然多尷尬。
沈韶光笑問:「林郎君還是要筍子炒肉、山蘑雞片嗎?今日的菠菜嫩得很,或者來個加菠菜汁的雙色魚丸?」
聽了菠菜,林晏頓一下,終究微笑點頭:「好。」
裴斐挑眉,看看溫煦煦的林晏,再看看一臉笑意的沈小娘子,呵……
「裴郎君要點兒什麼?」沈韶光笑問。😝🍬 6❾ѕнⓊⓍ.ⓒỖм ✎♩
裴斐低頭看菜單,發現菜品換了不少,之前鋪滿一張紙的火鍋子只剩了兩行,醒目位置的是春日小炒、鮮嫩時蔬之類,還單門把春盤列了出來。
看裴斐把目光定在春盤上,沈韶光作為一個負責任、有良心的店主,提醒他謹慎為上——晚上吃春盤只怕於養生不合,本店吃春盤撐著的不是一個兩個了,以後點春盤都要贈健脾養胃丸。
裴斐笑起來,便是林晏也翹起嘴角。
逗哏的自己是不能笑的,沈韶光建議他點幾道時蔬小炒,「與煮燉不同,這小炒都是輕鍋小鏟做出來的,又新鮮又脆嫩,正合適這個時候吃。」
新鮮脆嫩……讓她說得還真想吃了,裴斐仔細研究了研究菜單,有心作妖多點幾樣菠菜,看一眼靜靜飲茶的林晏,到底沒有施行,改而點了芹菜炒雞蛋,蔥爆臘肉、炒鱔絲、醋炒豆芽等幾道葷素菜品。
沈韶光接過菜單,「二位稍候,酒菜馬上就好。」
拿去廚房,把菜單交接給於三,看阿昌燒火擇菜,阿圓切菜備菜,於三上灶,三人配合得很是默契,沈韶光便退了出來,接著回了櫃檯後面。
秋冬季天冷,酒肆里主推燉菜、蒸菜,軟爛爛,熱騰騰,吃了心裡暖和。如今開了春,人們就想吃點脆生鮮嫩的,酒肆里主推的便是春盤還有這春日小炒。
本朝,流行的烹調方式是蒸、煮、烤、燉,「炒」這種後代的主流烹調方式雖已出現,卻不普及——主要還是時代所限,不是誰家都有適合炒菜的鐵鍋,食用油也是一個問題。1
但作為酒肆飯館,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沈韶光從一開酒肆,就去專門定製了各種大小的鍋釜鐺子,各種植物油、動物油也盡皆備好,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6➈รђᑌ𝔁.ᑕⓞ𝐦 🐨🐤
炒這個烹調方式其實是尤其適合酒肆的:烹調時間短,出菜快;菜蔬脆嫩,顏色鮮亮,不用特意擺盤,就很漂亮;多種肉菜搭配,可以做出無窮無盡的花樣兒。
原先秋冬的時候也有炒菜,那時候還不明顯,現在春天一來,菜單子再這麼一調,點炒菜的就多了,各種時蔬小炒都很受食客們歡迎,比如那位林少尹。
最近林少尹時常來酒肆坐坐,點的便多是小炒,其中最愛的又是春筍炒肉。
鮮嫩嫩的筍子,配著五花肉絲隨意一炒,便好吃得很,但沈韶光總疑心林少尹愛吃筍子,恐怕還是與文人情懷有關。
後代不是有個蘇大學士·吃貨·東坡說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他的朋友又調侃他,「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春衫誠可脫。」聽聽,聽聽,為了吃竹筍,連官都可以不做了。
林少尹這高嶺之花,自然不是俗的,況且他居已經有竹了,便也追求起「食有筍」來。
想到他家的竹,沈韶光便有些惆悵,罷了……
這會子沒有新客人來,沈韶光進廚房幫忙。看阿圓已經片好了魚肉,那邊還有青菜沒切,便讓她去切菜,自己拿了刀刮魚肉泥。
刮魚泥是個技術活,要固定了一邊,拿快刀從固定的這一邊往另一邊慢慢地刮。刮到刀上,抹到碗裡,一層一層一點一點,不能著急。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斬剁了,做出的魚丸就沒那麼軟嫩,且要加芡粉,不然有成一鍋魚肉粥之虞。
阿圓最不愛這水磨工夫的活兒,還是咔嚓咔嚓切菜好,見小娘子願意接手,嘻嘻一笑便交給了她,自去切菜絲兒了。
沈韶光刮完魚泥,往裡面放少許鹽、胡椒粉、水,筷子朝一個方向打上勁兒,這魚肉就算好了。
然後再把已經焯好的菠菜搗爛,放在紗布網中擠壓取汁子,取一半魚肉兌了這汁子再攪拌,再有原本白色的一半魚肉,分別用小羹勺舀在滾水中燙熟,便是又鮮又嫩的雙色魚丸了。
正搗著菠菜,外面有新客至,沈韶光便把半成品交給阿圓,自己出去招呼客人。
卻是一對兒老小,因進酒肆的老婦人和孩子少,沈韶光一眼認出,這是過元宵節時來吃湯圓的祖孫。
沈韶光請他們坐下。老婦人點了肉丸玉尖面和菠菜蛋花湯,並沒點什麼菜。
沈韶光給他們端上山楂飲子,笑道:「馬上就好,阿婆和小郎君稍等片刻。」
一會兒的工夫,這邊林、裴兩人的菜都好了,那邊祖孫倆的湯也出了鍋。
又陸陸續續有別的客人至,沈韶光正招呼著,卻聽大堂內傳來孩子的哭鬧聲。
沈韶光趕忙走過去。
老婦人皺著眉,小娃娃癟著嘴,泫然欲泣的樣子。
「這是怎麼了?是這玉尖面不合小郎君的心意?」沈韶光笑問。
老婦人有些抱歉地看沈韶光,「這蒸餅他倒是愛吃,只是不愛吃青菜。」
沈韶光點頭:「不知道小郎君聽沒聽過一個叫大力水手的?」
「說從前啊,有個行船的,平時瘦弱得很,一旦吃了菠菜,便變得筋骨強壯、力大無窮,」沈韶光拍拍自己的肱二頭肌,做個握拳的姿勢,「這裡的肉都鼓起來,厲害得很!」
「就似俠客一般嗎?」
得,中西方傳奇融合了,沈韶光點頭:「對,就似俠客一般,懲惡揚善,行俠仗義,是個大英雄。」
小童皺眉看看那缽菠菜蛋花湯:「行,我喝!」
「這就對了,真乖。」沈韶光笑著誇獎。
老婦人也笑了,「可要記住小娘子說的。」又對沈韶光道謝。
沈韶光往回走,卻抬眼看見那位裴郎君滿臉嘲弄看戲的表情,而林少尹則垂著眼,神色淡然地喝魚丸湯。
這是朋友掐起來了?雖然林少尹可能不太愛說話,但沈韶光總覺得,那位裴郎才是被壓制那個。他們不會哭鬧,沈韶光自然不用管他們,徑直走回櫃檯後面去。
夜漸漸深了,沈韶光站在門口送她的大客戶離開,「二位郎君好走。」
裴斐笑容可掬地還禮,林晏則微笑頷首。
月亮又圓又亮,林、裴二人踏著月光,慢慢走回林宅去。
裴斐歪頭看林晏,然後「嗤」地笑了。
林晏只管前行,不理他。
「你也有今天……」
林晏知道裴斐指的是什麼,覺得他實在有點大驚小怪,他慣常在綺羅叢里混的,看什麼都帶著一股艷色。林晏抿抿嘴,到底說了一句:「你莫要想多。」
「我並沒多想什麼,只是奇怪你何以吃起從來不吃的菠菜來……」
「我如今覺得菠菜脆嫩嫩的,偶爾吃吃也還好。」林晏淡淡地道。
偶爾……這個「偶爾」恐怕專指在沈記酒肆的時候。裴斐點點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興許安然哪日也能『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起來。2」
林晏瞥他一眼,「你真是醉了!」當先朝林宅走去。
裴斐負著手在後面晃蕩,又哼起小調:「更鼓響,人初靜,花香月華冷,有情卻總道無情,呀……」
作者有話要說:
1關於唐代炒這個烹調方式,有爭論,此處擇其中一個說法,勿考據。
2李白《俠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