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百年不遇的廢物

  「大郎不曾回來?」

  一名與崔洐同輩的族人皺眉問。

  一旁有鬚髮皆白的老人冷笑一聲:「大郎忙於玄策府公事,自返京後便少見其回坊內,今日不過是場小小壽宴而已,他顧不上也是正常。」

  崔琅聽得頭皮發麻。

  論起陰陽怪氣,他崔氏族中向來人才輩出。

  坐於父親崔據下首的崔洐聽得這些話,面色愈發難看——他非但約束不了長子,甚至還要因這逆子而在自己的壽宴上丟盡顏面!

  想到此處,崔洐皺眉看向次子。

  而女席方向,盧氏亦瞪了兒子一眼。

  崔琅於心中叫苦不迭——長兄回不回來,他本也沒那麼關心,可此前母親讓他去探長兄口風,長兄於大雲寺內分明答應了今日會回來的。

  於是他便同母親父親邀功……不,是傳達!

  可他話都放出去了,此時卻遲遲不見長兄人影——長兄今日若不出現,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頭一個遭殃的必然是他!

  怕是要被按在條凳上拿棍子抽屁股的那一種!

  想到此處,崔琅只覺雙臀已有隱隱作痛之感。

  家主崔據面色嚴正,始終不見異色,只看了眼時辰,平靜道:「都入席吧。」

  他的聲音讓四下安靜下來,眾人皆施禮應「是」,各自入座。

  此時,一名僕從入得廳內行禮:「稟家主,大郎君回來了。」

  崔據頷首:「讓人進來吧。」

  崔琅眼睛一亮,連忙轉身迎出去:「長兄回來了!」

  太好了,他的屁股保住了!

  廳內兩側眾族人皆看向那走進來的人影。

  青年著藍袍,束玉冠,未著甲佩劍,如此場合下,似有意斂藏了那一身極寒煞氣,又因本就生得一副極上乘的好樣貌,此時便顯現出了幾分士族子弟的風儀。

  越是如此,越叫一干族人看得心中不平。

  誰能想到這瞧著上好的皮囊之下,裝著的竟全是離經叛道?

  大郎自幼已顯不凡,天資早早顯露,本是眾族人目光聚集之所在,可偏偏中邪一般突然行叛逆之舉,且不聽勸阻,一意孤行至今仍不肯回頭。

  族中誰人暗中不說,若大郎肯依照族中安排以文入仕,其天資不輸那連中三元的魏侍郎,論家世又有崔氏作後盾,假以時日,朝堂之上將無第二人!

  可偏偏,可偏偏……

  眾人於心底嘆息。

  放著這天資不用,能不能給其他有需要的子弟!

  眾族人每見一次崔璟,那怒其不爭之感便有衝冠之勢,是飯也不必吃,酒也不必喝了,氣都氣飽了。

  崔琅看向元祥手中捧著的長形錦盒,好奇問:「這應是長兄為父親準備的壽禮吧?」

  崔璟已行禮罷,此時點了頭:「正是。」

  「快給我吧!」或因屁股逃過一劫,崔琅此時十分殷勤,自元祥手中接過錦盒,滿眼期待地道:「讓我瞧瞧兄長為父親準備了什麼賀禮——」

  說著,在僕從的幫忙下打開錦盒,取出了其內之物。

  捲軸以緞帶系起,崔琅解開來,將其展開,只見是一副山水畫,入目滿眼青綠,崔琅定睛一瞧,眼睛便亮起:「竟是展子虔的畫!」

  「展子虔一畫難尋,乃父親心頭愛,難怪長兄早早便為父親壽禮去做準備,原是花了這般心思!」崔琅嘆道:「倒顯得我與阿棠備下的壽禮過於敷衍拿不出手了,阿棠,你說是吧?」

  崔棠:「……」

  他自個兒的拿不出且罷了,畢竟的確敷衍,但突然拉她下水作甚?

  但氣氛使然,她便也點頭。

  崔據面上有了淡淡笑意,讚許點頭:「令安的確上心了。」

  崔洐的臉色也逐漸緩和不少。

  崔琅已拿著那幅畫來到了他身側:「父親快看看!」

  崔洐不贊成地看了舉止過於跳脫的次子一眼,但雙手還是很誠實地接過了那幅畫。

  初看時尚有一絲淡淡愉色——

  「這便是傳聞中的展子虔遊春圖啊……」崔琅讚嘆著:「果然不負開金碧山水之先河盛名。」

  那畫卷之上青山疊翠,湖水瀲灩,士人於蜿蜒山徑間行馬,而畫幅居中處,則是仕女泛舟春遊之景——

  崔洐的視線正定在了那游湖的仕女之上。

  他握著畫軸邊沿的手指漸用力。

  片刻後,他抬眼定定地看向立在廳內的崔璟,一字一頓道:「此畫尋來不易,可見你的確花了諸多心思。」

  崔琅聽得有些莫名——怎覺得父親這話不像是什麼好話?

  應是父親陰陽怪氣慣了,一時沒收住吧?

  畢竟他實在想不出長兄這份貴重與心意皆俱的壽禮,有任何值得挑剔之處。

  崔據道:「令安入座吧。」

  「是。」崔璟上前,在空位上落座。

  很快有女使手捧朱漆托盤魚貫而入,奉來了佳肴與美酒。

  雅樂聲起,眾人舉盞。

  酒過三巡,或是崔璟那幅畫難得送出了幾分孝子的覺悟,使人勉強欣慰幾分,席間便有族人說起了崔璟之事——

  「如今正是多事之際,族中諸事需人料理……大郎也該回族中學著理事了。」

  「正是此理。」

  「此外,大郎的親事也決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聽著這些話,崔璟不置可否。

  他未有應聲,也未曾反駁,今日是父親壽宴,他縱有稜角,卻也不必時刻顯現——那是年少時所為了。

  如今的他,避不開時,便只會靜靜聽著。

  但無人能改變他的堅守。

  看著不曾做聲的長孫日漸如不語高山,靜水流深,這些年來沉著與固執同生同長,崔據眼底浮現一抹嘆息之色。

  壽宴散後,崔據單獨叫了崔璟去書房。

  崔據命人擺上棋盤,祖孫二人靜靜對弈不語。

  一局終了,崔璟道:「孫兒輸了。」

  「看來我老了。」崔據看著那棋盤上的走勢,笑道:「竟須得你這小輩刻意相讓,以此來哄我這老翁開心了。」

  崔璟:「孫兒尚瞞不過祖父,足見祖父未老。」

  崔據搖了搖頭,語氣無可奈何:「你行事若也能如這盤棋一般知退讓妥協……」

  餘下的話未再說下去。

  崔璟垂眸:「是孫兒令祖父失望了。」

  崔據再次搖頭。

  老人於燈下看著那出色的青年,緩聲道:「怪責是有,不遂所望也自免不得生出心結,但縱如此,祖父卻從不曾對你感到失望。」

  崔璟一時微怔。

  崔據又道:「交還兵權之事,你既自有思量,祖父便也不再逼迫於你。」

  「祖父——」崔璟有些意外,但又有所預感:「祖父如今可是有了不同的打算?」

  「局勢已定,何談不同。」崔據看向窗外一輪明月,語氣沉定如一棵颶風過境而紋絲未動的大樹:「裴氏之禍,又豈是他們不知變通,不知另做打算?所謂樹大根深,看似牢固之下,亦有難以移換之不得已處——士族與聖人之爭,無可避免,惟有一輸一贏,一存一亡。」

  他道:「崔氏歷經數百年風雨,見了多少帝王權勢更迭……這數百年來,崔氏世代屹立相傳,便不曾輸過。」

  他身上有著士族家主的傲骨,但一雙已顯老態的眼睛卻始終清醒:「因未曾輸過,習慣了贏,許多人免不得便覺得不會有輸的可能——你父親,便是其中一個。」

  「但數百年煊赫,說來長久,看似屹立,若放眼千萬年間,卻不過滄海一粟,一粒微塵而已……」

  崔據最後道:「凡世間物,皆有榮枯時。」

  他語氣清明沉穩,並無嘆息,卻字字嘆息。

  一直靜靜聽著的崔璟,此時才道:「榮枯雖自有定數,縱有野火過原,付之一炬,但若能保存根須,待來年春日,便有重來時。」

  崔據看著孫兒,緩一頷首。

  「那便重來一局吧,且讓祖父看看你如今是否有精進處……」

  燈燭輕動,室內光影織晃,祖孫對坐,所隔棋盤黑白錯落。

  ……

  崔璟自崔據書房中出來後,剛行數步,便有一名管事迎了上來:「郎主請郎君移步一敘。」

  ……

  同一刻,盧氏房中也坐著幾個散宴後跟著過來說話的族中女眷。

  幾人口中所談,正是崔璟的親事。

  「我母家侄女已至婚嫁之齡,長嫂也是見過的……」

  見盧氏掩口打了個呵欠,很是漫不經心,其中一名婦人便道:「大郎此番時隔兩年方才回京,說句不中聽的,若再有戰事,又不知要離家多久,這親事當真是不能再耽誤了,長嫂也該上上心抓緊一些了。」

  「三弟妹這話說的,竟好似我不願替大郎上心一般?」

  方才正打呵欠的盧氏倏地紅了眼眶,苦澀自嘲一笑:「果然與人做後母不是一件容易事,阿母誠不欺我……可誰叫我命苦呢,彼時族中姊妹未嫁的只我一個,我雖自認比不得諸位弟妹擅操持族中事務,但這些年來也算盡心盡力,怎到頭來仍是落得一個不上心之名呢?」

  說著,眼淚已掉了下來。

  她為崔洐之妻,雖為續弦,卻也是正正經經的宗婦,見她如此,那崔氏三房的夫人便有些慌神:「都怪我關心則亂一時胡言,竟叫長嫂誤會了!」

  「是啊,長嫂這些年來為族中操勞,我們皆是看在眼中的……」

  托腮坐在內室中的崔棠聽得外面傳來的安撫聲,不禁嘖嘆一聲——這下不就沒人顧得上關心長兄的親事了嗎?

  見盧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便有兩名勸得口乾舌燥的婦人告辭而去。

  這下便只剩下了崔氏二房的夫人。

  她的路子和先前兩位不太一樣:「……大郎素來不聽勸,管得多了,反倒成了惡人,長嫂由他折騰便是。」

  她雖喚盧氏一句長嫂,但進門比盧氏早數年,年歲也長盧氏一些。

  此時語含暗示地勸道:「大郎不懂事,也不得宗子喜愛……可家主年事已高,這兩年已有讓宗子承繼家主之位之心,屆時便要選出新宗子,既大郎不爭氣,那長嫂你為族中而慮,縱是另做打算,那也是應當的。」

  盧氏一愣:「可……宗子之位若不傳給大郎,那還能給誰?」

  聽得她這句好似別無選擇之言,二夫人也是一愣,一句「你沒兒子嗎」險些脫口而出。

  她只能說得更白一些:「依族中之制,若大郎不成,自然是該輪到次子……」

  盧氏訝然:「這怎至於?大郎只是固執了些,他的天資才幹族人還是認可的……」

  二夫人壓低了聲音:「可宗子不喜大郎……只一條不孝,便夠壓死人了。」

  盧氏掩口:「弟妹的意思是讓我挑撥他們父子之情?」

  二夫人神情一顫:「……絕無此意!」

  盧氏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倏地瞪大了眼睛,驚駭無比地喃喃道:「壓死人……死人……弟妹總不能是在暗示我對大郎下手吧?」

  二夫人這下徹底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來:「長嫂說的都是什麼話呀!這傳了出去,叫我怎麼活?」

  自己琢磨著不就好了,怎還盡拿出來說!

  天爺,盧家怎養了這麼個不走尋常路的憨貨!

  意識到這條路不僅行不通,竟還紮腳,二夫人再待不下去,忙尋了藉口,心驚膽戰地離去了。

  崔棠這才從內室出來。

  「母親這就將她們都打發了?」

  盧氏吃了半盞茶潤喉,便招手讓女兒來給自己按肩。

  「你二叔母想拿我當刀使呢……若咱們長房沒了你長兄,只剩你次兄這麼個百年不遇的廢物,好處不全是他們二房的了?想坐收漁利,她算盤打得倒是響亮。」

  崔棠聽得嘴角一抽,慶幸次兄不在,不然非得坐地大哭一場。

  「你長兄雖瞧著不近人情,但骨子裡就不是個壞的,不管你父親怎麼作鬧,只要咱們娘仨兒安安分分的,不管日後出了什麼事,想來你長兄都會護著咱們的。」提到此處,盧氏很是欣慰,感嘆道:「能生出你長兄這麼個兒子,你父親這輩子總算是沒白活。」

  她這些年來思量著,丈夫的用處,大抵都在生下長子時用光了。

  崔棠嘴角再次一抽,好在父親也不在,否則怕也得坐地大哭。

  ……

  此時的崔洐,正看著走進來行禮的長子。

  書房中沒了第三人在,他臉上再不復壽宴上的平靜,此刻只剩下了冷意。

  崔璟垂眸行禮時,便看到了被丟在地上的畫卷——不是別的,正是他此行所獻壽禮,那幅遊春圖。

  崔璟靜靜看了片刻,未開口問緣由。

  他在父親面前習慣了沉默,或者說只能沉默。

  見他不語,崔洐冷笑著沉聲道:「看來你心知肚明……果然是刻意為之!」

  崔洐抬手指著那幅被丟在地上的畫,說出了怒氣所在——

  【看到章節名,琅哥兒坐地大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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