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讓他三子何妨
去往書房的路上,李歲寧試圖與太傅閒談,但太傅至多語氣很淡地「嗯」上一聲,始終不接她的話。
師生二人進了書房內,僕從奉來茶水後,退了出去,將門合上。
褚太傅未有坐下,而是背過身站在書案一端,視線不知在看些什麼,既不吃茶也不說話。
寂靜中,李歲寧開口:「老師——」
「還是要去北狄。」褚太傅蒼老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是。」李歲寧一笑:「還是老師最懂我。」
褚太傅沒理她的插科打諢,聲音低了些:「這麼多人勸你不要去,你卻還是要去。」
又是片刻的寂靜。
「老師。」李歲寧再開口時,語氣變得格外認真:「崔璟率玄策軍在北境駐守數年,打了許多次勝仗,但北狄賊子覬覦之心不死,趁我大盛內患之際,攻勢一次更比一次猛烈兇悍——」
「北狄面對驍勇善戰的玄策軍和崔璟,仍然膽敢如此囂張的根本,便是認準了如今的大盛無力支撐久戰,再精銳的將士,也終有一日會悉數耗死在他們陣前。」
「久戰之下,這是必然之事。」
「而崔璟縱然能調動北境全部兵力,敢以玉石俱焚的速戰之法正面迎擊北狄,按騎兵數目和作戰能力估算,我軍之勝算,卻也僅有三四成而已——」
褚太傅仍未轉回身,一字字問:
「多你一人,便能多添勝算嗎?」
「是。」李歲寧的聲音篤定:「學生可以。」
「對外,學生可斬殺對方將帥。對內,學生可振我軍士氣。」
「況且學生不是一個人,也有精兵可同往,雖不敢妄言就此扭轉戰局成敗,但即便只多添一成勝算,學生也當在所不辭。」
話至此處,李歲寧抬手執禮相求:「學生想和北境的將士們一起退敵,將更多的將士們平安帶回,請老師成全!」
褚太傅嘴邊有一句「你又何須我來成全」,但到底沒有說出口,沒捨得說出口。
老人只微微將臉轉回一半,拿提醒的口吻,道:「你如今是儲君——」
他字字緩慢卻仿佛字字皆墜著千斤重:「如此任性做派,是儲君該有的模樣嗎?」
李歲寧抬眼,笑了一下:「老師,學生兩次為儲君,憑得不皆是任性妄為嗎。」
她若非是任性妄為到了極點,便沒有昔日的先太子李效,也沒有今日的皇太女歲寧。
褚太傅又將身子略側回一些,他看到那身著檀色紗袍的女子身形如竹,其音平靜道:
「學生想做之事,不該因身份變化而更改。」她說:「若由常姓改作李姓,換上這儲君衣袍,便就此面向權術算計,而向蒼生國土背過身去,那學生和其他人又有什麼分別?不過皆為權勢傀儡而已。」
「老師,我想要權勢,要得是它為我所用,而非我為它所累。」
「若學生就此變作後者,那便也不配為老師的學生。」
一字字聽在耳中,褚太傅一手撐在身側的書案上,慢慢收攏成拳,再問:「你此一去,歸期難料……榮王一旦入主京畿為帝,你可曾想過,這北境你又將是為誰而平?」
李歲寧:「老師,我為蒼生而平。」
聽得這一句同昔日她和親北狄前來告別時、那一聲毫不猶豫的「守道」,儼然別無二致,褚太傅終於轉過頭來。
昏黃的燈火下,老人蒼老的眼底卻是滿含淚光。
李歲寧倏然怔住。
她第一次見老師眼中有淚。
無端想到上一世道別時,老師也曾是這樣背對著她,所以那時……是因為老師也在暗自含淚嗎?
而區別在於,這次老師向她轉身了。
對上老人那雙淚眼,李歲寧心間有一瞬的慌張,語氣卻愈發輕鬆,她想讓老師輕鬆些——
「榮王此時必為我設下諸多殺局,我偏不入此局,老師,這不也是一種出其不意的高明麼?」
「高明……」褚太傅冷笑道:「高明得很,高明到將先機都拱手讓人了!」
老人有些朦朧的視線中,卻見那少年女子不以為然,語氣灑脫跌盪:「我這小王叔謀劃多年方有今時此勢,而我乃天縱奇才,今為蒼生而慮,讓他三子何妨?」
「好一個讓他三子何妨……」褚太傅看著她:「你倒闊氣,這三子,讓得或是天下之主!」
李歲寧沒有動搖:「這天下之主縱遲十年為之,我也要先保北境不失。」
四目相視片刻,褚太傅忍著眼中淚水,再次背過臉去。
這一次,李歲寧未曾像上一世那般跪別而去,而是上前兩步,傾身作勢探看:「老師該不會又不想認我這學生了吧?」
褚太傅忿忿:「……你還敢提!」
當年他說罷那句話之後……不曉得有多後悔!
李歲寧伸出了手去,抓住老人一隻手臂衣袖,笑著求道:「老師,您就答應我吧。」
褚太傅看向她,幾分恨鐵不成鋼,幾分心痛和妥協:「你去打仗,我這做老師的又何時攔過!」
李歲寧眼睛一亮:「您答應了!」
「多穿些,給我全須全尾地回來!」褚太傅:「膽敢少一根毫毛……打你十戒尺!」
這十戒尺,是老人現下捨得說出的最重的話了。
李歲寧倏地紅了眼睛,依舊抓著老人衣袖。
老人深吸了一口氣,微啞的聲音擲地有聲:「區區北狄蠻騎……我的學生,乃天命所歸,戰無不勝攻無不取!」
這一刻,老人通紅的眼底有錚錚風骨,並與有榮焉——
「去吧!這一戰,老師親自為你送行,要你務必大勝而歸,威加四海八方內外!待得凱旋之時,普天之下無有敢不臣服者!」
李歲寧強壓下淚意,收回手,執禮於眼前,垂首應聲:「是,學生……決不辜負老師厚望!」
……
兩日後,李歲寧即率大軍動身。
褚太傅果然親自相送,其餘官員也悉數到場,包括安王李智也聞訊而來。
看著那道身影上了馬,眾官員心間仍覺難以置信,如此關頭,承下了儲君之位的人,卻做出了這樣出人意料的選擇。
京畿必爭之地未能使她轉頭一顧,她要趕赴之地竟是危險重重的荒蕪北地……
見那道身影調轉了馬頭,將要離去,塗御史忽然出列,聲音高昂而滿含敬意,雙手伏地,文人之軀竟是以跪禮待之:
「臣塗德先……恭送殿下!」
其餘人等悉數躬身行禮:「臣等恭送殿下!」
魏叔易也深深施禮:「臣等在此,恭候殿下早日凱旋!」
地上的高呼聲字字懇切,風吹過匍匐的人群,穹頂之上風雲變動不息。
同一刻,用來給天子「靜養」的別院中,聖冊帝自病榻上支起上半身,看向窗外:「……是皇太女率兵動身了嗎?」
「回陛下,正是……」侍奉的婢女壓低聲音,道:「百官皆去相送了。」
「好……」聖冊帝輕點頭,眼神幾分渙散,聲音低低如風:「除了不認朕……其餘一概,她還是和從前一樣。」
聖冊帝的視線定在窗外,蔚藍天幕之上,任憑風雲涌過,驕陽自處其位,自行其道,億萬斯年而不改。
隨李歲寧動身的是先行騎軍。
何武虎帶領的中軍也陸續出營,最後方則是輜重大軍。
常歲安負責的便是後軍,此刻正在軍營中做最後的安排。
這時,忽有一名士兵跑來傳話。
常歲安聞言有些意外,未敢耽擱,趕忙出營去見來人。
時值初夏,草木繁茂,宣安大長公主站在一棵枝葉茂盛的老槐樹下,兩名侍女遠遠守在十步開外處。
常歲安見狀,便示意劍童也不必跟近,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向大長公主行禮:「殿下!」
大長公主托扶住他的手肘,讓他直起身,詢問道:「就要動身了?」
「是,一個時辰後!」常歲安好奇地問:「殿下怎親自來了此處?」
大長公主只向他勉強一笑,未答他的話,而是欲言又止地問:「歲安……一定要去北境那等生死險地嗎?」
常歲安愣了一下,才點頭:「殿下,我的士兵們都在等著我呢。」
他是因為要等寧寧一起,所以才去遲了些,否則必然是要和大都督一起動身的。
對上青年那雙清澈的眼睛,大長公主心中一揪,放輕了聲音,問:「可是北狄兵馬那般凶蠻,你當真就不怕嗎?」
常歲安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想答「當然不怕」,可看著大長公主,不知怎地,他突然莫名有種不想逞強說假話的感覺……
「說實話……」常歲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脖頸:「還是有點怕的。」
「那些蠻人,個個都有我這般高……他們人也凶,馬也凶,打仗時嘴裡大喊大叫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舉刀殺人時也大笑嚷嚷著,比我們漢人粗魯百倍!起初我聽到那些聲音就怵得慌,夜裡做噩夢都是他們的笑聲。」
「有一回我驚醒時,便在想,我這樣人高馬大的年輕男子,身上穿著甲手裡握著刀,還有厲害的阿爹和妹妹撐腰,都會感到害怕……那些沒有自保之力的尋常百姓,豈不是更怕?」
常歲安:「從那時我便想,絕不能放那些蠻人入大盛國境,讓他們欺凌我們大盛子民!」
聽到此處,宣安大長公主偏過臉去,竟有些不敢不忍再多看那雙赤誠正直的眼睛。
片刻,她忍著淚意,彎身將腳邊草叢中的一隻包袱提起,塞到常歲安懷中:「……做了件袍子,你帶上!」
常歲安有些吃驚:「這是……您做的?」
大長公主勉強一笑:「做的不好……將就著穿。」
常歲安愣了好一會兒,低頭看著懷裡的包袱,眼睛慢慢紅了,有些哽咽道:「殿下,從未有人特意為我做過衣袍,您如我阿娘一般……」
大長公主怔然一瞬,忍不住問:「你可想過你阿娘沒有?」
「當然。」常歲安壓下淚意,道:「可不知為何……她從不來我夢中。」
分明已是這樣高大中用的一個青年將軍了,說起這句話來,卻很給人可憐委屈之感。
大長公主心口像是被無數隻蜜蜂蟄了似得,陡然也紅了眼眶,忍不住道:「傻孩子,其實……」
這時,忽有一聲喊,從軍營方向傳來:「常將軍,玄陽子大師來了,請您過去!」
常歲安自然早已知曉玄陽子是哪個,下意識地回頭應道:「來了!」
說罷,回過頭向大長公主問道:「殿下方才要說什麼?」
「不是什麼要緊事,去吧。」大長公主飛快收拾心緒:「等你凱旋再說不遲。」
「哦,好!」常歲安應下,行禮告辭:「殿下,您保重!」
大長公主點頭,看著那青年抱著包袱離開,心臟好似被撕扯,手指緊緊絞著,無數話語到了嘴邊,卻又反覆咽下。
下一刻,卻見青年突然停下腳步,似猶豫了片刻後,竟又快步跑了回來。
大長公主眼睛一熱,下意識地迎上前兩步。
「殿下……」常歲安有些不好意思,但很認真地道:「您方才想說什麼,不如還是現下同我說吧!我怕……」
他本想說怕自己未必回得來,但又覺得不吉利,改口道:「我怕回頭您再忘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方才離開時,心中總覺得很掛念,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被自己拋在身後了。
雖說阿爹總罵他「有個屁的直覺」,但常歲安還是忍不住聽從了自己的直覺。
看著去而復返,眼神殷切的高大青年,感受著這份唯有骨肉親情才有的羈絆感應,宣安大長公主忽然淚水決堤而下。
常歲安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殿下,您怎麼了……」
「傻孩子,你不該喊我殿下……」大長公主搖著頭,流淚道:「我是你的阿娘,你的親生阿娘!」
她固然是和常闊約定過,任何一方都不能在另一方不在場、沒同意的情況下貿然同孩子說明真相……但此時她看著這樣一個好到叫人心疼的孩子,又怎能捨得只以「大長公主殿下」的身份送他離開!
常歲安怔住,包袱脫了手,掉在腳下。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