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4.第568章 為破局而入局(求月票)

  鋒利的劍尖刺破了官袍,長吉猛然上前一步:「郎君!」

  「大人!」那些禁軍也紛紛色變便要拔刀,卻被魏叔易抬手攔下。

  魏叔易被那劍鋒抵著,看著持劍的少年,道:「朝廷並不無辜,岳節使之死,乃天子之失,而我等身為朝臣,未能行勸諫之舉,亦當擔責——」

  「如若殺了魏某,便可消解岳郎君與朔方軍之怒,魏某今日無不可死。」

  魏叔易話音落,抵著那劍,竟再次抬步上前。

  岳春言神情微驚,下意識地後退收劍,卻仍是察覺到手中劍鋒刺到了血肉。被收回的劍尖之上,分明有著鮮紅血色。

  四下躁動嘈雜起來,岳春言看著那神情不為所動的青年官員,心下幾分動盪——他這把劍極為鋒利,乃是父親所留……方才他但凡被殺念左右一瞬,或是收劍的動作慢上片刻,便有可能當場取此人性命!

  真的不怕死嗎?

  岳春言通紅的眼睛裡,倒映著魏叔易的身影,那身影文氣卓越,如是看進其眼底,會發現那雙眼睛裡無半分退縮畏懼,卻有無聲慚愧。

  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著,岳春言發現自己提劍的手有些顫抖,而不單單只是因為怒氣。

  「岳郎君可曾想過,若朔方軍中因此興起亂象,與朝廷為敵,受苦者何人,受益者又是何人?」魏叔易眼眶微紅:「苦者為無辜將士與百姓,而益者卻是榮王李隱。」

  「榮王借劍南節度使在京中行濫殺之舉,目的便是要這天下亂上加亂,如此一來榮王府才更好從中得利——」

  「是,如今放眼這天下殘破,已是人人皆可反!」魏叔易的聲音提高了些,眼神依舊誠懇而有力:「可若結果只是以己方將士鮮血為仇人鋪就通天之路,試問果真值得嗎?」

  「若是岳節使在天之靈,又果真能夠欣慰安息嗎?」

  這誠懇卻字字切中要害的一番話,讓岳春言及其身後的朔方軍慢慢變了臉色。

  那些軍士們依舊不忿,卻也多了一絲動搖。

  再如何被仇恨沖昏頭腦之人,卻也不會甘於做仇人的棋子。

  「不過是些混淆推脫之言!」岳春言身側的那名武將眼中泛著凶光,看著魏叔易:「單憑這些屁話,便想將朝廷之過一筆勾銷,就此抵消一切嗎!」

  「魏某從未想過代朝廷逃避責任。」魏叔易向岳春言再施一禮:「過錯已經釀成,還請郎君以朔方軍及岳節使心中所懷天下安危為重,給在下一個當面向夫人和諸位將軍賠罪的機會。」

  「在下攜誠意而來,只想最大程度彌補過錯。」魏叔易維持著施禮的動作,長吉握著劍紅了眼睛,將頭微微偏至一側。

  他家郎君自幼便是天之驕子,何曾有過這般卑微自貶之時。

  身後,有寒風捲起門帘,穿堂而過。

  在魏叔易聽來,那寒風來自天下蒼生,因此他不覺受辱。

  他將身形壓得更低,執禮的動作愈發端正,再次請求:「請容在下入城,與夫人和諸位副使將軍共商補過之策。」

  「入得靈州城內,在下的生死,不過在諸位一念之間而已,如在下言行不當,則隨時可殺——」

  岳春言攥緊了手中抵在地上的長劍,他忽然意識到,堅持入靈州城,對魏叔易並無分毫好處。

  對方人雖未死,卻已將性命悉數交付了。

  「狡詐之言,豈能輕信!誰知他有什麼算計!」那名武將斷然拒絕,當即便要拔刀:「速將節使靈柩交出,否則我現在就能讓你死!」

  「不——」岳春言看向魏叔易,道:「全校尉,讓他進城!」

  那武將擰眉:「大郎君——」

  少年打斷他的話:「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拿出什麼誠意來!」

  少年言畢,轉身而去:「若其膽敢耍弄心計,我再將其千刀萬剮不遲!」

  他雖年幼,在軍中並無話語權,但今日是為扶棺而來,此為岳家家事,他身為岳光長子,一切自當以他的意願為先,這是一眾將士們所默認的。

  魏叔易向少年的背影再施一禮:「多謝岳郎君成全。」

  他賭得正是岳節使如此忠貞之人,必然能夠教養出一位好兒郎——魏叔易自認自己的這份算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卑劣的。

  很快,岳光的棺木便被運出了驛館。

  風雪更大了,卻無法模糊少年人跪地叩首時那聲鳥獸悲鳴般的:「父親!」

  千名朔方軍士在後方跟著跪下,深深叩首。

  魏叔易也跪身而拜,雙手交疊於額前,慢慢落入雪地中。

  扶棺隊伍緩緩而動。

  魏叔易只點了十名禁軍隨行入城,並與長吉道:「你也留下,若我在城中有變,你便帶著餘下之人離開,去尋玄策軍。」

  他能活著順利進入關內道,來到靈州,暗中便有玄策軍相助——是,他又一次向崔令安求助了,而崔令安也毫不吝嗇地給與了相助。

  但崔令安此時所面對的戰事實在尤為兇險,幾乎全部的玄策軍都在陰山一帶作戰,或布防於其它要地,得以留在關內道的僅有兩千人而已。

  且因朔方軍中內部勢力分裂,這兩千玄策軍此時也並不被朔方軍允許進入靈州界內,只能在邊界處徘徊,暫時維持著某種平衡,並代表崔璟留意著朔方軍的動向。

  若魏叔易在靈州城中情形不妙,只要長吉能帶著餘下的五百禁軍離開靈州,尋求那些玄策軍的庇護,便尚有生機。

  面對魏叔易的交待,長吉沒有說話。

  魏叔易轉身走了幾步,復又停下,回過頭去,只見長吉就緊跟在身後。

  魏叔易看著他:「為何抗命?」

  長吉悶聲道:「屬下不想有朝一日見到崔元祥時,他與屬下炫耀他有大都督,而屬下卻沒有郎君了。」

  魏叔易好笑地扯了下嘴角:「崔元祥應不至於如此傷口撒鹽。」

  又認真地道:「況且,他家大都督此時的處境,倒也沒有比你家郎君來得安穩多少。」

  「留下吧。」魏叔易看著這個自幼跟在自己身側的護衛,道:「萬一有什麼不測,至少替我回京給父母親帶句話吧。」

  長吉別過臉去:「屬下說不出口。」

  魏叔易發愁地嘆氣:「魏長吉,你有何用啊?」

  「屬下的用處是以一敵十。」長吉抬起頭,看向那十名禁軍,忽而抱拳:「郎君,讓屬下跟著您,把他們留下吧!」

  魏叔易順著長吉的視線看去:「看來你是鐵了心不讓本郎君徇半點私心啊……」

  說著,笑著轉身:「也好,走吧。」

  長吉抬手抹了把不知是哭出來還是凍出來的鼻涕,大步跟上去。

  主僕二人於雪中而去,肩頭落雪,與天地同白。

  留下的禁軍們含淚跪送。

  千餘人馬扶棺而行,往靈州城的方向而去。

  此處驛館距靈州城不過二十里遠,縱然雪天行路緩慢,一個時辰卻也足矣。

  然而行路不過五里遠,忽有變故阻途。

  一支支利箭,忽然從官道旁側被積雪覆蓋的灌木叢後襲來,隊伍中一時間人仰馬翻,被迫停下。

  看著一支利箭扎在了棺木上方,隨行棺側的岳春言不禁驚怒交加:「何人竟敢在靈州界內作亂!」

  那些利箭自棺木的另一側而來,一時阻擋了少年的視線,他立時驅馬挪轉方向,卻見那些衝出來的「刺客」,竟然全是朔方軍的衣甲妝束!

  岳春言腦中嗡鳴了一下,而他很快發現,隨著騷亂,扶棺的隊伍中很快分成了兩派,兩撥人數差不多各占一半,其中一半仍在慌張應對,而另一半則是撤去了那些突然出現的朔方軍之中,很快融為了一處。

  看著那立場已明的武將向自己緩緩驅馬靠近,岳春言眼神顫動:「全校尉……你要反嗎!」

  那名全姓校尉面上現出譏誚輕蔑的笑意:「反?大郎君果真以為自己也姓岳,便能讓我等奉為新主麼。」

  「郎君本不必死的,畢竟活著倒還有些籠絡人心的用處。只可惜郎君太過年少,也太容易被他人三言兩語蠱惑煽動——」

  他說著,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殺氣:「郎君放心,我會將您的屍首連同節使的棺木一同護送回城,交由夫人手中。」

  隨即舉刀高聲下令:「都聽清楚了!朝廷欽差攜天子任命的新任節度使而來,逼迫我等屈從認主,大郎君不滿不從,欽差遂殺大郎君威嚇我等!朝中先害得岳節使殞命,又殺節使長子,欺我朔方軍太甚,唯有殺之!」

  「是!」

  隨著亢奮的應和聲,全姓校尉身後的軍士立即奔涌撲殺上前。

  依舊護在棺木旁側的朔方軍憤怒至極,可他們勉強僅有五百人,中箭倒下的已有數十,而對方人馬粗略看去不下數千人……

  這是鐵了心要將他們全都滅口於此!

  那全姓校尉高喊道:「皆是同袍手足,此時願意醒悟者,只需殺一人,站過來,師副使自會一同待之!」

  他口中的師副使,全名師大雄,是朔方軍中如今三大副使中,威望最高的一個。

  岳春言對其再熟悉不過,他也隱約知曉朔方軍中的兵權爭奪,可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直都很信服師大雄此人。

  甚至在他眼中,若朔方軍中有人可以接替父親的位置,那個人最好是師副使。

  可是此時……

  「你們竟想借父親之死,歪曲今日事實,來滿足自己的私慾野心……甚至不惜殘殺同袍!」少年人悲怒相加,拔劍便要迎殺上前:「你們不配統領我父親的朔方軍!」

  「節使的兒子果然膽魄過人。」全姓校尉嗤笑著,像是在看待一隻待宰的羔羊:「可惜太嫩了些。」

  他甚至懶得親自動手,自顧調轉馬頭:「給他個痛快,別讓屍首太難看,免得夫人見了會受不住!」

  聽到他尾音里那份調笑戲謔,岳春言滿眼恨意,試圖追上前去,卻根本沒有機會。

  他自幼跟隨父親習武,雖過了這個臘月才將滿十四歲,身手卻已不弱,加之被激出了殺氣,竟揮劍殺了一名叛軍。

  但馬上用劍不占優勢,他到底也比不過沙場上磨礪出來的軍士,隨著左右兩支長矛夾擊,少年人滾落著摔下馬去。

  馬蹄急亂,少年唯有邊避邊退,在即將奔入路旁的灌木叢中時,一支利箭已經逼近他的後心。

  危急之際,一道人影出現在少年身後,將少年撲倒在地。

  二人一同倒入雪中的灌木叢內,緊跟而至的長吉殺退了追來的兩名叛軍。

  「你……」岳春言爬坐起身,看著左臂赫然中箭的魏叔易,神情震顫:「你為何幫我擋箭……」

  魏叔易艱難地支撐上半身,朝少年一笑:「這亦是魏某的誠意……」

  這時,十餘名軍士朝著岳春言圍護而來,另有數十人和長吉一同拼死阻止叛軍靠近,魏叔易對趕到面前的士兵們道:「快帶岳郎君離開,先不要回城,回城的路上必然還有叛軍埋伏……出靈州,去尋玄策軍!」

  岳春言看著他中箭的手臂:「一起走!」

  魏叔易向他搖頭:「魏某行動不便,只會拖累郎君,郎君要記著,活下去才有機會說出真相,阻止關內道兵禍——」

  岳春言頓時紅透了眼眶,卻見那青年竟是從容一笑,半點沒有懼色:「此事因朝廷而起,只要郎君有機會阻止禍患,魏某今日之死,便算值得。」

  魏叔易言落,看向少年左右的士兵,眼中有著託付。

  那些士兵會意,立即抓過少年,將人托上馬背。

  岳春言伏在狂奔的馬背上,含著淚回頭看去,只見那位青年相臣,正坐在雪中,靜靜目送著自己。

  恍惚間,岳春言忽然懂得了對方的從容——這位魏相,不是沒想過路上會出事的可能!

  師大雄他們,想要借欽差的到來進一步激化軍心……

  而這位欽差大人,卻是將計就計,甘願以自身為餌,誘異心者出手犯錯,讓他這個岳家郎君和尚有本心的將士們看到本相,拼力留下一粒可以阻止關內兵禍的火種!

  在不可為的處境下竭力謀算,為破局而入局!

  岳春言眼前變得模糊,很快再看不清那道身影。

  難忍手臂疼痛的魏叔易,索性就這樣躺在了雪中。

  他算遍了一切,自知已至絕境,懶得狼狽奔逃,乾脆便珍惜這最後一絲平靜清醒。

  大雪中,他長長地呼出一口白霧,喃喃著道:「北地的雪,還真是冷啊。」

  那一年冬,她便是躺在這樣的雪中離開的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