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這門戶由我清理

  宋顯再次驚愕,反應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原來此「尚未想好」非彼「尚未想好」。

  她的「尚未想好」,竟是在思索對方的死法……

  宋顯不自覺站起了身來:「常節使的意思是……」

  「此時朝廷大軍與卞軍在潭州僵持,臨陣殺帥,本為大忌諱,但不同情形之下卻也不可一概而論——」常歲寧說出自己的考量:「端看李獻此人行事作風,我倒認為,他死了或比活著更有用處。」

  聽得這過於「一針見血」的評價,宋顯莫名覺得心中又添幾分底氣。

  「但他總歸執掌著大軍帥印,總得想個更妥帖的死法——」常歲寧仍在思索:「既要對得起他所行之事,也要讓主帥之位安穩交接,以免影響到戰事。」

  若李獻只是李獻,夜潛殺之,一刀斃命,再簡單不過。

  但李獻不止是李獻,此人必須要死,但決不可讓他的死再給戰局帶來衝擊,讓更多無辜者為其陪葬。

  聽著常歲寧周全的思慮,宋顯認同地點頭:「是當如此,故而最好的辦法便是讓聖人出面處置,但是……」

  但是聖人對此已有明確表態——替李獻否認了一切。

  「若想要聖人改變主意,只怕很難。」宋顯此刻也已冷靜下來,但見常歲寧的神情沒有變動,不由道:「值此關頭,常節使若有意出面,必然會招來諸多麻煩……」

  宋顯說這些,並非是反對之意,相反,這件事是他無論如何都要去做的。他只是認為,在一個人做下決定之前,必須要明曉這個決定有可能帶來的後果,並且要做好接受這後果的準備,才能心無旁騖地面對一切阻力——

  他不希望一步步走到今時之位的常節使,因一時衝動做下決定。

  畢竟此事關乎甚大,況且肉眼可見的是——

  「此事註定對大人百害而無一利……」宋顯最後道。

  他這廂為常歲寧再三思慮,卻見常歲寧渾不在意地也從竹凳上起身,邊道:「如何會是百害而無一利,我生於長於立於這天地間,待這天下有利之事,於我而言自然同樣有利。」

  她對宋顯道:「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

  宋顯看著那月色下的玄袍少女。

  他突然發現,她無論做什麼都從不邀功,亦不標榜自身,世人行事總愛飾以「無私」之名,她卻好像恰恰相反,即便行無私之事,卻也要歸咎為自身所願、自身所利。

  或許正是如此,她看起來總比常人多了一份落拓不羈與從容隨性之氣,與她站在一處,便從不會感到壓力與負擔。

  常歲寧離開之前,最後與宋顯道:「先別急著獨自回京送死,且在此處好好養著這條命,安心等我與人商議出個可行的章程來。」

  宋顯望著那道離開的背影,只覺有人將他肩上壓著的沉重大山移去,將他手中用以自毀證道的刀刃抽離,最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寬慰——

  月色清涼,卻將宋顯的眼角染上了一縷薄紅。

  京師朝堂宮牆巍峨,在他心中卻已腐朽坍塌成為錦繡廢墟。

  此處所見簡陋殘破,卻予他慰藉與庇護歸屬,讓他覺得這世間尚有生路可往。

  常歲寧行出十數步,抬眼間,見得前方一座棚屋拐角處有一顆小腦袋快速地縮了回去。

  她佯裝未察,走過此處。

  那小腦袋見狀才跑了出來,卻是衝著常歲寧的背影跪了下去磕頭,並且認真數著:「一個,兩個……」

  「統共要磕幾個?」

  小童專注數數間,忽然聽得此聲,抬起頭來,驚得往後一個倒坐,慌忙爬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喘,小手貼垂在身側,站得板板正正。

  常歲寧瞧他可愛,笑著問:「為何偷偷拜我?」

  小童小聲但誠實地回答:「左員外說,不能打攪大人……」

  常歲寧對那位左姓老人有印象,點了下頭,問小童:「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我叫小襖!」小童道:「我爹娘在左員外府中做僕役,我和阿姊也跟著姓左!」

  常歲寧瞭然,看來是左家的家僕了。

  「可我爹娘不能再替員外做事了,他們都病死了。」小童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些,因為瘦弱而格外大的眼睛裡包著兩泡淚。

  常歲寧這才問:「那你阿姊呢?」

  「阿姊和我們走散了……」

  常歲寧:「想找回阿姊嗎?」

  小童點頭如搗蒜,眼淚隨著快速點頭的動作被甩落。

  常歲寧:「那我幫你找吧。」

  小童再點頭。

  常歲寧再問:「想替爹娘報仇嗎?」

  小童再點頭!

  常歲寧:「那我也幫你報仇吧。」

  小童對「報仇」二字尚無十分清晰的認知,但這些時日他總聽大家說起,便大概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眨著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問:「那小襖能幫大人做什麼?」

  常歲寧一笑:「等你長大再說吧。」

  小童用力點頭:「小襖一定快快長大,長大後,也要像大人一樣厲害!」

  常歲寧負起手來,慢悠悠道:「那有點難啊。」

  小童不解地眨眼。

  「大人我可是百年難遇的厲害。」常歲寧大言不慚道。

  小童卻滿眼崇拜,很是知難而退,並退而求其次道:「那小襖長大後,要像大人一半厲害!」

  「好啊。」常歲寧點了頭:「那等你長大後,我定給你安排一個厲害的差事。」

  小童欣喜若狂地點頭,只覺擁有了這世間最厲害的約定。

  月色落在樹葉上,風吹過,樹葉沙沙而動,灑漏下一地斑駁月光。

  留下了足夠的人手之後,常歲寧帶著薺菜等人離開此處,在距患疫百姓不足兩里處安置下來,這裡也是臨時搭建的簡陋棚屋。

  沔州刺史多次請常歲寧入沔州城中歇息,卻都被拒絕了。常歲寧自覺雖服了預防湯藥,但為防萬一,還是小心為妙,並不打算帶著人四處晃悠。

  棚屋雖簡陋,但所需之物大致俱全,且時值夏夜,熏了防蚊蟲的草藥,倒也十分方便乘涼。

  常歲寧在涼蓆上枕臂躺下,透過頭頂上方棚頂的間隙,恰能看到漫天星辰。

  習慣了這種日子的常歲寧這廂頗算得上愜意,沔州刺史卻頻頻遭到同床的妻子嫌棄:「……身上生蛆蟲了還是長虱子了?」

  又被妻子踹了一腳的沔州刺史嘆口氣,乾脆坐了起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誰懂啊,他只要一想到節使大人在城外睡破棚屋,而自己卻躺在暄軟的臥榻上,便實在坐臥難安啊。

  沔州刺史一夜輾轉反側,忙了一整日的常歲寧卻一覺到天亮。

  薺菜提了一桶清水來,供自家大人洗漱。

  常歲寧剛洗罷臉,便聽一名女兵來報,有貴客遠道而來。

  這貴客不是旁人,正是經過王長史甄選認證的貴客,宣安大長公主是也。

  於這般時辰抵達,顯然是日夜兼程趕路而來的大長公主下了馬,解下身上沾著露水潮濕氣的披風,隨手交給搖金。

  常歲寧已迎上前來,抬手行禮:「殿下。」

  宣安大長公主扶住常歲寧一隻手,張口第一句話先嘆息著道:「孩子,辛苦你了。」

  說著,又看向常歲寧身後的下屬們:「也辛苦他們了。」

  「殿下日夜兼程而來,請坐下說話吧。」

  宣安大長公主點頭,與常歲寧一同在露天支起的木桌旁坐下,薺菜和搖金等人則退至十步開外處守著。

  「來的路上我已聽到消息了……」大長公主的眼神帶著初晨的涼意,看向常歲寧時,卻又慶幸地道:「幸而有你快一步趕到。」

  早在聽聞岳州瘟疫爆發之初,宣安大長公主便有意趕過來的,但宣州附近亂象頻生,她極不容易平息下來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岳州與宣州一樣同屬於江南西道,戰事自有朝廷做主,她可以不過問,但涉及瘟疫和百姓生死,她卻決不能置之不理——

  和常歲寧商議罷,宣安大長公主也認為暫時將患疫百姓安置在沔州界內更為妥當,但一應錢糧藥材供給,宣安大長公主堅持要包攬下來:「之後我會讓搖金留下負責此事。」

  常歲寧並不與之爭搶,當長輩,尤其是一位有錢的長輩想要花錢時,身為晚輩最好的狀態便是乖乖遵從。

  並順道拍一句馬屁:「如此一來,那便由殿下出資,我只需擔下這好名聲即可。」

  「好名聲?」大長公主嘆口氣:「哪裡就是什麼好名聲了,京中那邊還不知……」

  說到這裡,大長公主未再深言,只道:「但你放心,倘若有人敢藉此事與你使絆子,我是絕不答應的。」

  常歲寧只笑著點頭,而後道:「晚輩另有一事想要與您商議。」

  大長公主看著面前做事向來乾脆果決的少女:「怎還用上商議二字了?」

  下一刻,只聽那少女道:「殿下,我要殺一個人。」

  清晨四野空氣清涼,有被露水打濕了翅膀的蝴蝶靜靜伏在草葉間,等待日光的降臨。

  大長公主靜靜看著常歲寧一瞬,才問:「要殺誰?」

  常歲寧:「韓國公李獻。」

  大長公主聞言沒有意外,卻一時未有言語。

  常歲寧自行往下說道:「李獻如今領兵於江南西道對戰卞軍,因事關江南西道,故晚輩斗膽與殿下商議——」

  大長公主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盞,卻是道:「如你所言,他此時正領兵與卞春梁作戰,且他為聖人親外甥……你要殺他,不妥。」

  見大長公主抬眼看了過來,常歲寧並未急著開口。

  大長公主與她道:「此事由你來做十分不妥,我出面更為合適。」

  常歲寧有些意外:「殿下——」

  大長公主打斷她的話,道:「此事本是我江南西道的家事,你已救下我岳州城這麼多百姓,難道一點用武之地都不打算留給我?傳出去,人家還不知要如何笑話輕看我宣州李容。」

  話到後面,帶上了一點嗔怪的笑。

  「我知道,你既開口,便必然做得成此事。」大長公主聲音微緩:「但你如今已有樹大招風之勢,若再捲入此事,難免會有麻煩纏身……現下正是你蓄勢之時,且攢著些力氣,以備日後。」

  她雖不確定這孩子日後要選哪條路,但多積蓄些自保能力總是沒錯的。

  「而我不同。」大長公主道:「於公,我受江南西道百姓供養,李獻此番在岳州生事屠民,這公道該由我來討還。於私,他既占了我李氏皇姓,這門戶便也該由我來清理!」

  大長公主生得一張舒展大氣的面孔,不笑時便自有兩分威態。

  常歲寧聽得出,她話中既有對江南西道的擔當,也有對小輩的保護。

  「我會親去京師,向那位聖人『稟明』此事,為我岳州枉死的百姓討一個說法。」宣安大長公主定聲道:「也務必讓那賀家李獻死得清楚明白。」

  作為先皇嫡親皇妹,手握大半江南西道政權,各方勢力無不想傾力拉攏的大長公主,此番親往京師,便是對天子最大的施壓。

  「我已多年未回京,也該回去看看了。」大長公主含笑抬手,輕揉了揉常歲寧的頭頂:「我回來之前,這裡還要勞你多費心照看著。」

  見宣安大長公主主意已定,且這的確是更好的選擇,常歲寧亦不做無謂之爭,點頭答應下來。

  兩日後,宋顯向常歲寧辭別,他要與大長公主一同回京,揭露李獻罪行。

  有大長公主坐鎮,他此行便不會有性命之礙,但可以預見的是,即便天子礙於大長公主施加的壓力做出妥協,他宋顯從此後卻也再無可能被天子重用了。

  他此次之舉,與背叛朝堂背叛天子無異。

  等同初入仕途,便已走到仕途的盡頭了。

  「宋大人之後還想做官嗎?」臨別前,常歲寧問了一句。

  這話問得突然,宋顯卻答得沒有猶豫:「是。」

  他想繼續做官,且想做高官,做說話有分量的高官,這「功利心」甚至更勝從前百千倍。

  但是,也只能想一想了。

  卻聽常歲寧笑著說:「我想宋大人定會有高升之日,放手施為之時的。」

  「便借常節使吉言。」宋顯只當她是寬慰,最後抬手,深施一禮:「望常節使多加珍重,宋顯就此別過了。」

  常歲寧拱手還禮,目送宋顯和大長公主一行車馬離開。

  當日午後,孫大夫和喬玉綿,以及幾名江都醫士尋到了常歲寧,給出了一個提議。

  常歲寧聽罷,認真思索起來,如此說來,她得想法子從李獻身邊先抓個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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