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殿下,是您,對嗎?(求月票)

  帳外是安靜的,各處哨兵與巡邏的士兵,並未因為主帥深夜歸營而亂了秩序。

  但孟列仍覺得耳邊喧囂無比,風聲,火把,遠處的草木,腳下的土地,甚至連同涌動著的夜色好似都有了形態與生命,它們交雜著,帶著洶湧的聲息,不由分說地奔闖進他的感官中。

  孟列憑著白日裡的記憶,分辨著方向,往營門處快步而去。

  即將來至營門處時,兩名守衛以手中長槍攔住了他的去路:「閣下深夜出營,可有軍令示下?」

  孟列下意識地伸手抓握住一隻長槍的槍桿,他看向前方,只見營外哨兵守衛紛紛行禮,一行夜歸的人馬逐漸慢了下來。

  「主帥!」

  「恭迎主帥回營!」

  火光在營門兩側晃動著,為首的少女身穿青袍,驅馬而至。

  孟列一瞬不瞬地攥著槍桿,視線定定地望著那漸近的一人一騎。

  常歲寧借著火光定睛瞧了瞧,眼底有些意外和不確定。

  旋即,她換成一隻手抓握著韁繩,另只手抬起示意。

  那兩名士兵會意,立即收回長槍,避至兩側,向常歲寧行禮。

  沒了士兵相攔,孟列卻也未動,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匹高大健碩的棕紅馬,帶著它的主人走近。

  孟列耳邊那些喧囂聲消失了,天地陷入寂靜,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洶湧的舊時回憶朝他襲來。

  得益於夜色昏暗,他看不清眼前這馬背之上少女的面龐,她的五官被夜色模糊,周身的氣勢卻愈發無所隱藏。

  那帶有濃烈的個人靈魂底色的氣勢,讓那少女與孟列腦海中的舊主模樣漸有重合之勢。

  孟列恍惚間感受到天地顛覆旋轉,他拼命穩住身形,因此看起來僵硬肅然。

  見他擋路不動,常歲寧在他面前下馬。

  她身後的薺菜、何武虎及唐醒眾人便也跟著下馬。

  「……歲寧回來了!」此時披著外衣的常闊聞訊而來。

  常歲寧看了一眼僵立不動的孟列,又看向常闊,眼中含著詢問。

  常闊忙走近,站在二人中間,拿只三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從中解釋道:「……孟東家是昨日剛到的,先去的刺史府,再來了營中!」

  說話間,並拿「我什麼都沒說」的眼神看向閨女殿下。

  「沒想到孟東家會親自來此。」常歲寧道:「如此便請進去說話吧。」

  孟列緊緊克制著心中翻湧,微一點頭。

  常歲寧將歸期的韁繩交給阿稚。

  常闊跟在常歲寧身側,邊走邊道:「我原本想著,你們至少還得三五日才能回來呢,回這麼快,可是有收穫?」

  「進去再說。」常歲寧接了一句,下意識地回頭,卻見孟列還站在原處,似乎未能回神。

  常闊跟著看過去,喊了一聲,沖孟列招手,孟列才提步,慢慢跟上來。

  常歲寧讓唐醒他們下去歇息,有事明早再議,眾人應下,行禮退去了。

  帳內,喜兒已點了燈,忙又沏茶。

  常闊剛好口乾,接過喜兒遞來的茶盞。

  喜兒剛要再給自家女郎捧上一盞,卻聽女郎道:「你們暫時去帳外守著吧。」

  喜兒應下,和帳中另外兩名娘子軍一同退了出去。

  見常闊站著喝茶未動,常歲寧便又另外道:「阿爹也先回去歇息。」

  常闊恍然地「噢」了一聲,忙道:「好好。」

  看了眼孟列,走了出去。

  出了帳子,常闊才發現自己手裡頭還端著茶盞,回頭看了眼身後軍帳,到底沒再進去,於是邊喝茶邊離開了此處。

  帳中,常歲寧摘下腰間佩劍,隨手掛好,走向主位的几案後方,邊道:「孟東家坐下說話吧,不必拘束。」

  孟列卻好似並沒有聽到她的話,他靜靜看著掛在那一架蘭錡上方的佩劍。

  那是曜日。

  殿下的曜日出現在「旁人」手中,他本該為殿下感到被冒犯,可此刻他卻全然沒有此類感受,反而……

  殿下曾說,一馬一劍皆有靈性,它們只是不會開口說話,並不妨礙它們與主人之間建立深厚的羈絆。

  此時此刻,孟列注視著曜日,似能感受得到它周身的歸屬之感。

  這歸屬感似有某種感召之力,也在無聲向他傳遞著,讓他觸摸了一縷久違的歸心之感。

  孟列不知何時間濕潤了眼眶,他將目光從曜日身上移開,一點點看向那已在几案後方坐下的少女,她盤腿而坐,身姿端正,氣態從容。

  四目相視間,孟列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得以發出聲音。

  他無需去試探,而殿下不是常闊,殿下不是阿點,他也做不到去試探殿下……

  於是此一刻,他只有發出最為遵從本心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沙啞低顫,沒有哭音,卻又似泣不成聲——

  「殿下,是您……對嗎?」

  孟列拿最簡樸直白的話語詢問著。

  常歲寧看著他,一時未語。

  她去信給孟列,本意是試探,她想了許多可能,孟列會親自趕來江都,也是那諸多可能中的一個。

  因存在太多不確定的未知,她原本並沒有想好要不要與孟列相認,但此刻……

  常歲寧的目光看著孟列含淚詢問的眸光,又看向他蒼白的鬢角。

  能割傷人的不止是刀刃,還有故人的眼淚與白髮。

  片刻,常歲寧的眼神到底一點點靜默了下來,她靜靜地注視著孟列,一如從前。

  孟列眼中蓄著的淚光,頃刻化為洶湧的淚水。

  夜風在營帳外穿梭遊走,又似貫穿了他的身軀,帶走了他心底最後一縷掩蓋真相的灰塵。

  他僵硬的身形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抽走了一切支撐,他似失力,卻又無比堅定地彎身跪下,又將雙手也落地,顫顫壓低上身,身形一節節地匍匐下去,直到額頭觸地。

  他再說不出話來,卻也無需再說任何了,只有眼淚無聲洶湧。

  常歲寧看著孟列,心緒一時繁雜。

  她有著常人無法想像的經歷,重新回到這世間,她一度是茫然的,玉屑的背叛,和喻增的可疑,都讓她更加明曉人心之莫測。

  而除了防備之外,她也一直認為,她死了這十多年,一朝魂回,也不該自私地去打亂所有人現有的生活。

  所以起初她並不打算與任何人相認。

  與無絕坦白,是因天女塔中的陣法和女帝的試探。

  與常闊相認,是因彼時她已決心重回沙場,而在那樣熟悉的環境下,她註定是瞞不住常闊太久的。且她與常闊處境安危相連,理應要一同前行。

  而關於孟列,她自回來後,便未曾有機會與他接觸過,她對孟列的了解便只停留在無絕的轉述上。

  得知孟列為她尋回秘法,她很感激,但那終歸是十多年前的舊時舉動了,她沒辦法盲目以舊主的身份自居,自以為是地認定孟列就該在原地等她。

  此番她只將那半枚令牌示出,而未有直接言明一切,便是為了試探孟列的反應,之後再見機行事。

  她當下需要拿回昔日她留在登泰樓中的私財,因不確定孟列的態度,她原本也做好了利用那半枚令牌只拿回一半的準備,並且她想了許多對策……

  可現下……

  看著這樣的孟列,常歲寧心中忽而生出慚愧來。

  她的戒備,謀算,在這樣純粹的忠誠面前,顯得……顯得她很不是個東西。

  自覺不是個東西的常歲寧從几案後起身,走了過去,微彎身,握住孟列一隻手臂,扶他起來。

  孟列臉上滿是眼淚,額頭沾了塵土,混著淚水,顯出幾分狼藉。

  他這樣狼狽地流淚抬起頭時,對上頭頂那雙湛亮的眼眸,陡然間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一晚,月色清亮,風動蟲鳴,他從此得到新生……而此一晚,又何嘗不是?

  常歲寧扶著他起身,溫聲道:「來,隨我坐下說話。」

  孟列抹了抹眼淚,露出一絲恍惚的笑容:「不,屬下站著即可……屬下這些年坐得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能站著說話……」

  這些年他身為京師登泰樓的東家,向來受人禮待,能讓他站著說話的人很少,能讓他甘心站著說話的人則是再沒有過了。

  常歲寧也露出一絲笑:「如此說來,這些年你過得很不錯了?」

  「是……」孟列臉上現出更多,更真切的笑:「勞殿下惦念,屬下這些年過得很好。」

  常歲寧笑容不減,目光落在他鬢角處,聲音低下來:「哪裡就很好了。」

  察覺到舊主視線,孟列赧然道:「屬下只是老了而已。」

  「你才四十歲出頭,比老常小了一輪呢,哪裡老了。」常歲寧大致猜到了他的白髮為何而生,因此,慚愧道:「是我不好,今日才與你相見。」

  孟列受寵若驚,連忙道:「殿下言重,殿下豈會不好——」

  常歲寧自我嫌棄地扯了下嘴角,苦笑道:「你越是如此,我越是覺得自己可真不是個東西。」

  孟列急忙後退一步,彎身拱手施禮:「主公自辱,臣僚當死!請殿下切莫自污!」

  常歲寧看著他,還是老樣子啊。

  在外面替她經營情報樓八面玲瓏的孟東家,到了她面前總是這般頑固到不願變通。

  孟列將身形壓得更低了些,正色道:「殿下能平安回來,已是天大之幸也,殿下此前未曾召見屬下,必然自有思量在。」

  「殿下之前縱是疑心屬下生出了異心,也是理所應當,殿下依舊戒備警惕,這樣很好。」

  說到此處,孟列的聲音里多了一絲無法控制的哽咽,更多的是欣慰:「殿下若能更加警惕一些,屬下才能更加安心……」

  有過那樣的經歷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時刻保持戒備的重要性,戒備是為自保,警惕的人輕易不會受到傷害,而他不希望殿下再陷入任何危險的境地之中。

  他家殿下是何許人也?殿下受萬民景仰,憑藉的不單單只是仁德二字,沒有鋒芒與盔甲的仁德,沒辦法讓殿下走上儲君之位,更加成就不了威震四海的玄策軍上將軍。

  若殿下會輕易感情用事,在不必要的時候去做冒險之事,那便不是殿下了。

  殿下就該如此,此為殿下有別於尋常人的可貴之處,而非錯處。

  他能察覺到殿下此刻的愧疚,他感到榮幸惶恐,但是——

  孟列依舊維持著躬身行禮的姿態:「屬下忠心,乃職責所在,分內之事,更是殿下值得我等忠心追隨。但這忠心不是逼迫殿下愧疚相待的軟刀,如若是,那麼,屬下當死。」

  常歲寧上前一步,托扶住他的手肘,無奈嘆氣:「這短短几句話里,你提了多少個死字了,你也不嫌晦氣我都嫌了。」

  「是,屬下該……」孟列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見他消瘦的模樣和眼角的紋路,常歲寧道:「好了,我讓你坐下你便坐下吧,只當聽命行事了。」

  孟列猶豫了一下,這才應下,剛要聽命落座時,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道:「殿下稍候,屬下有一物尚在帳中,待屬下回去取來!」

  見他似很緊張此物,常歲寧眼睛微亮,點頭:「好,那你快去。」

  「是!」

  孟列快步退出去,很快便抱著一物折返。

  孟列雙手捧起,遞給常歲寧。

  常歲寧接過,沉甸甸的,被黑布包裹著,似一隻匣子。

  「這是何物?」常歲寧「明知故問」。

  孟列壓低聲音:「此乃您的遺骨。」

  常歲寧:「?」

  不是銀票或是可打開藏金庫的鑰匙什麼的?

  且這東西……

  自己捧著自己的遺骨,她大約是世間第一人了吧?

  白高興一場的常歲寧下意識地問:「……之前供在天女塔中的那塊兒?」

  「正是,殿下已進過天女塔了?」

  常歲寧「嗯」了一聲,疑惑地問:「你偷出來的?你隨身帶著這個作甚?」

  「無絕死後,屬下不知殿下已經回來了,故而斗膽偷出殿下遺骨,想再去西域尋求新的秘術。」孟列解釋道:「現如今殿下回來了,便該交還給殿下了。」

  常歲寧扔也不是,抱著也不是,只能暫時放到一邊。

  說到秘術,她與孟列道謝:「若沒有你和無絕,我此刻便不可能站在此處。」

  此刻再提到無絕,孟列心中只剩下了感激欽佩:「屬下並未做什麼,不過是去了趟西域而已,殿下能夠回來,全因無絕冒死啟陣,以命相祭。」

  既提到此處了,常歲寧便也如實告知他:「無絕如今還活著。」

  孟列:「?!」

  謝謝大家的月票呀!!愛你們!

  (上一章特別感謝書友【維蘭】留言科普的倭寇背景以及天皇內政的區別,我連夜做了功課,把文中錯誤的稱呼那一段刪掉了,導致這位書友的評論也自動消失不顯示了,所以在這裡特別感謝一下,也謝謝幫我捉蟲的每位書友,以後會努力更嚴謹一些的,謝謝大家,歡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