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件事,讓聖冊帝在心中反覆思考,或許阿尚還是從前那個阿尚,或許北狄三年,仍未能改變阿尚,是嗎?
或當是如此,阿尚心性堅定非常人可比。
所以,若是阿尚未變,此時不願與她相認,會不會只是一個孩子的賭氣之舉?
從小到大,阿尚很少有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孩子的機會,若阿尚只是在同她賭氣,她願意拿出自己全部的耐心,等她的孩子消氣,回到她身邊。
她們母女是彼此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親,她們從來不該是對立的,而是當一致對外。
甘露殿,御書房中,一聲通報聲,讓手持硃筆的聖冊帝微回神。
喻增帶著兩名內侍,走近聖前行禮。
聖冊帝緩緩將筆擱放下,左右兩側無關的宮人無聲行禮退下。
司宮台一向只為帝王辦事,上至各官員府邸後宅,下至民間傳言,皆會經司宮台的耳目一層層傳報到帝王耳中。
喻增身側那兩名內侍,一人將近日所得京師官員權貴之間的消息風聲呈上,重點在於中原士族之亂帶來的動盪與風向。
聖冊帝垂眸翻閱間,神色平靜無波,動盪無可避免,這本就是傷敵一千自損或不止八百的局面,但無論如何,至少她是贏的一方。
接下來,她只需要將動盪的範圍儘量鎮壓縮小。
那內侍口中繼續往下稟道:「……還有一事值得留意,現下各士族人心惶惶間,各處的士族借王、盧兩家,討問崔氏教子無方,管教族中子弟不力之過,向崔氏施壓,試圖討要說法。」
這教子無方中的「子」,自然便是崔璟了。
崔璟親自帶兵踏破滎陽鄭氏大門的消息,早已傳遍四下,招來了無數士族的痛斥罵聲。
此前他們對待這位統領玄策軍的崔氏子弟,雖有不滿,但這不滿實則是真假摻半的,他們表面不齒崔氏子淪為女帝爪牙,私下卻從未停下過對崔璟的拉攏勸說。
因為他們都清楚,崔璟是一把極鋒利的刀,若這把刀能為他們所用,縱說來不算好聽,卻也能算得上是一把好刀。
可鄭氏之事讓他們徹底看清,這把刀非但不會為士族而戰,反而揮向了他們!
鄭家可是他的外家,此等事都能做得出來,此子真真是良心與臉面都不要了!
換而言之,連外家都能下得去手的人,來日又豈會對他們手軟?
國法又如何?須知宗法人倫在前!其人此舉,註定為世人所不齒!
他們一腔怒火,燒向了崔氏,讓崔氏務必給出一個交代。
「在他們眼中,崔卿當日在滎陽,當率玄策軍起反斬殺李獻,方不算愧對士族。」聖冊帝似笑非笑,緩聲道:「只可惜崔卿不似他們一般蠢笨。」
不,也不能說他們蠢笨,更該說所處位置不同,每個人都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存亡,存亡當前,他們沒得選,但崔璟卻有得選。
遺憾的是,崔璟沒有選擇與他們站在一處,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而世人大多只看表面。
「此乃他們士族之私事,亦是崔家之家事,朕此時不宜插手。」
後續如何,她還須從崔氏的態度中再行思量觀望一二。
另一名內侍遂將近日民間的風向稟明。
而說到這些,提及最多的,便是有關常歲寧與鄭潮祈福靈驗之事了。
喻增靜立一旁,聽著那些五花八門的說書版本,面上不露聲色。
他無法直視聖顏,心中卻在思量帝王此刻的神態。
末了,那內侍道:「四下多言寧遠將軍是為將星轉世,是大盛之祥瑞。」
喻增無聲靜等聖冊帝的反應。
「祥瑞——」聖冊帝微微含笑,頷首道:「朕也這般認為。」
若言「將星轉世」,放在旁人身上或只是言過其實的虛浮誇贊,但此時的阿尚,卻是真正的「將星」轉世。
她兒本就是天生的將星,來助她穩固大盛江山的將星。
聖冊帝抬手,那兩名內侍遂會意退下。
喻增在旁,將聖冊帝著重交待過的一些朝中官員近來的動向言明。
「讓人繼續盯著,凡有異動或私下往來密切者,皆及時稟於朕。」
喻增應下。
隨著局勢不斷的動亂,帝王的疑心,今已無處不在。
聖冊帝放下手中密奏,略有些疲憊的聲音里盪出一絲少見的溫和:「朕記得,從前阿尚甚是愛酒,對嗎?」
這句話很突然,喻增反應了一下,才恭聲答道:「是,殿下從前最愛飲風知釀。」
聖冊帝含笑看著他:「阿尚的喜好,你一直都記得很清楚。」
這是十數年間一直將舊主放在心上的表現。
喻增垂眸:「奴擅釀此酒,曾得殿下誇讚,因此記得牢固些。」
「原是你親手所釀。」聖冊帝不知想到了什麼,問:「如今可還在釀此酒了?」
「回陛下,奴已多年未釀此酒。」
「得空為朕釀幾壇吧。」聖冊帝望向那樽琉璃博山爐,緩聲道:「百日釀新酒,今夏可得嘗。」
喻增不敢遲疑地應下。
聖冊帝並未細說為何突然讓他釀此酒,帝王行事也歷來無需同任何人解釋,更何況區區小事。
喻增退下時,聖冊帝微抬眸,看著那抹紫色袍衫消失在朱漆門檻後方。
喻增此人做事謹慎,有能力有手腕,且從不結黨,很是得用。
而她重用喻增,除此之外,亦是因為他對阿尚忠心不二,看似冷清,實則卻極重舊情,此一類人,往往是很難另投他人,為尋常利益所動的。
且她讓對方走上了身為宦官所能企及的最高之處,縱然旁人如何許以重利,也無法輕易令對方動搖。
若不談利,談軟肋,對方確實有軟肋在,喻增並非孤身一人,只因幼時年貧,家鄉又遇旱災,家中姊妹餓死,只餘下他與弟弟,走投無路之下,其父母才會使其賣身入宮為奴。
之後,喻增成為了得阿尚看重的內侍,阿尚得知舊事,遂令人替他尋到親人,並接到京中安置。
其父已經不在,唯獨餘下其母與幼弟二人。
多年過去,其弟早已成家,如今在京師巡捕司內任職,巡捕司屬兵部管轄,其官職不過七品統領,算不上什麼高官,但其人很是安於現狀,喻增也很清醒,未曾謀圖更多。
換而言之,喻增的所有軟肋,皆在帝王的監視掌控之中。
這些皆是聖冊帝敢放心用他辦事的原因,她疑心過很多人,卻很少疑心喻增,但今時不同往日……
屏風後,有兩道暗影閃身而出,等候帝王示下。
「接下來,嚴加留意其一舉一動,不可有分毫疏忽。」
暗影退去後,宮人們陸續進了書房中侍奉左右。
其中有好幾張新的宮人面孔,甘露殿內宮人替換,在這數月間尤為頻繁,他們誰都不敢有絲毫大意,時刻緊繃著,生怕出半點差錯,惹來帝王疑心。
聖冊帝能感受到他們的緊繃,是,她是一位多疑的帝王,但任誰坐在這個位置上,都會如此。
她時常也會為自己「無人可用」感到悲諷,但事實上,最初她並非無人可用,她在登基數年之後,曾大肆清理剷除過一些能力手腕過人,但手中權勢兵力過盛之人。
因為那些人不服她,或將不滿示於表面,或暗地裡包藏異心。
她不得不除去那些人。
這一路來,她未曾停下過做這件事,包括時至今日,她仍在以狠厲手段剷除異己。
該殺的不該殺的她都殺過,她的無人可用,是因她無人可信。
是,她試圖扶持親族,哪怕他們大多很平庸,但相比那些能力出眾卻不能為她所用,甚至會反她之人,那些平庸之輩至少可以真正為她所用,與她利益一致。
她從不後悔這一路來所殺之人,若非如此,她根本不可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到如今。
若將此比作葉子牌,那麼從一開始,她手中所握便是最爛的一副牌,她這一路走來比任何帝王都要艱難,但她於如此局勢下,能穩坐皇位十餘年,便足可證明她是一位稱職的君王,是得天命所授的君王!
近年局勢動盪,天鏡閉關許久,她向天鏡詢問,她的帝運是否將盡,天鏡自稱不敢妄言此天機。
既如此,她便不再問,她自登基來,即兢兢業業勤於政務,從未有一日懈怠,她屢遇危局,卻仍是大盛之主,眼下這一次的動盪,她必然也能解決。
此番待她掃平士族,收攏天下權勢之後……便可開啟真正屬於她的盛世。
博山爐上方煙霧徐徐漂浮間,有宮人按時捧來丹藥,交予帝王服食。
……
有關中原士族的處置,很快落定下來。
賑災之事也有了安排,聖冊帝令戶部侍郎為此行欽差,一來代天子賑災,二來與李獻交接鄭氏各族抄家事宜。
從甘露殿離開後,魏叔易暗暗鬆了口氣。
不枉他近日主動攬下諸多事務,一時半刻實在離京不得,才得以順利躲過這樁旁人求之不得的差事。
賑災之事涉及大筆錢糧,如此時局,需要信得過的大臣前往,這位戶部侍郎姓湛,乃是御史出身,為人清正固執,更難得的是,為人甚是摳門,且其又是褚太傅的門生,由其前往,再合適不過。
此外,聖人另著了宦官內侍隨行監察。
再有,與中書令馬行舟商議後,聖冊帝又特意從戶部,禮部,吏部三部之中點了十餘名文書同行,這十餘人有一共同處,皆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出身。
他們剛被破例投放入各部,現下便要奉旨跟隨前去賑災。
此舉是極少有的,但聖冊帝認為,這是最快最直觀的歷練機會,她需要的不是寫就一手錦繡文章的年輕學子,而是可以做實事、儘快頂替各處空缺的臣子。
新科狀元宋顯,及譚離也在名單之上。
救災如救火,不可有絲毫耽擱,他們明日便要動身。
魏叔易負責傳達安排此事,便與湛侍郎一同回了六部。
將各處事務安排完畢後,湛侍郎向正準備下值回府的褚太傅辭別。
宋顯等人也排在後面向老太傅揖禮,他們經科舉入仕,褚太傅為主考官,便也算他們半個恩師——雖然褚太傅並不願意承認這個說法,每每總要嫌棄擰眉。
「去吧。」看著面前那些剛破土而出的青苗,褚太傅交待道:「一切當心,不可大意,不可犯蠢。」
這交待很直白,也很實在,青苗苗們恭敬地應下,同時也不禁感慨,老太傅這輩子同「蠢」之一字當真是勢不兩立的。
褚太傅眯了眯有些昏花的眼,點了點人數兒。
「十二個……」褚太傅點罷,交待湛侍郎:「記住,無論如何,須得將他們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資質雖然也就那樣,但好歹是他親手挑出來的苗苗,可不能出去一趟全折了。
此行不是那麼安穩的。
要面對災民流民,地方勢力,以及部分仍在暗中反撲報復的士族勢力殘餘……
按說本不該讓這些苗苗們卷進去,但誰讓他們是第一茬苗苗呢,第一茬總不是那麼好當的。
褚太傅在心中嘆氣,那些苗苗們卻躍躍欲試。
不知世道兇險啊——湛侍郎內心有些發愁。
欽差他不是頭一回當,但拖著十多個剛學走路的奶娃娃,卻是實打實的頭一回。
哎,一拖十二個奶娃娃,擱誰誰不得愁死啊。
察覺到湛侍郎的愁緒,魏叔易同情之餘,不禁愈發慶幸自己逃過了這樁差事。
他並非不想見「她」,他只是還未想好要如何面對那個詭異的真相,及真相身後的「她」。
湛侍郎領著他的奶娃娃們去交待事項,魏叔易則跟著下值的褚太傅一同離開禮部。
走了一段路,褚太傅瞟向身側俊美悅目的青年:「魏侍郎有事否?」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太傅的眼睛。」
褚太傅不怎麼給面子:「有事便說,老夫的轎子就候在前頭。」
他好不容易能按時下值一回,他可不想白白在此浪費時間,他半刻鐘都不想便宜這萬惡的禮部。
「是,下官有些事情想要請教太傅。」
有些?
所以還不止一件?
褚太傅在心中瞪眼,年輕人如此貪心占用一位老人的下值時間,何嘗不是一種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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