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沈甄愣愣地看著榻邊的男人。

  月光將她的小臉照的慘白。

  繼家道中落、為人外室後,沈甄再一次地體會都了來自身份地位被人壓制的無力感、落差感。

  就比如,她曾以侯府三小姐的身份見過長公主許多次,但卻是第一次,不敢直視長公主的眼睛。

  再比如,她也曾在狩獵宴、賞春宴上見過許威,那時候的許威,彬彬有禮,最多不過是喚她一聲三姑娘……

  陸宴找人打聽了今日的事,大致猜的出,她為何會露出現在這幅表情。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髮絲上隨意繞了兩圈,淡淡道:「許威同你說什麼了?」

  黑暗中,小姑娘跪坐在男人身邊,頷首道:「他要納我為妾。」

  陸宴玩弄髮絲的手一滯,鬆開,轉而去摟她的腰,「還有呢?」

  沈甄低聲交代了經過,隨後將匣子遞給了他,囁嚅道:「這個……也被長公主瞧見了。」

  陸宴將那桃粉色的肚兜握在手中,摩挲了下邊緣,眸色晦暗不明。

  沉默片刻後,將小姑娘的身子拉到身邊,柔聲道:「害怕了?」

  沈甄搖了搖頭,說了一句陸宴都沒想過她會說的話。

  「大人對我的好,沈甄此生都會記得,可若是長公主不喜我,還請您莫要為了我,去忤逆家裡的意思。」

  說罷,沈甄仰頭親了親他的下頷。

  當許威用施捨的目光說出的那句「我許威,正是納你為妾,好不好?」,沈甄便感覺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生生將她潑醒。

  許家這樣的門庭尚且如此,更何況鎮國公府,想嫁他,和能嫁他,終究是兩回事。

  陸宴低頭看她,嘴角的弧度攜著幾分嘲弄,「三姑娘這麼懂事嗎?」

  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愉,沈甄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一陣沉默後,陸宴捏起她的下巴,眸色里滲著寒意,沈甄被嚇的一縮,但卻動不了。

  男人的手顯然用了勁兒。

  「家裡的意思?說起來,母親給我相看了不少姑娘,孟家女、王家女、對,許家也有意同鎮國公府聯姻,不然你給選一個,我明日去提親?」

  「還是你覺得護國公夫人喜歡你?嫁給蘇珩更好?」護國公夫人,也就是蘇珩的母親。

  聽他如此說,沈甄眼裡的淚水忽然就收不住了,豆大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在了男人的手上。

  陸宴忍著心口的疼痛看著她,也知道自己說的過了。

  他只是在剛剛那一瞬,驀地想起了自己夢中臨死前的樣子……想起了,她另嫁他人的事。

  隔了好半晌,他才低聲道:「沈甄,你怎麼同我鬧都行,但方才的話,再不准說。」

  「記住了嗎?」

  沈甄垂眸不看他,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低低嗚咽了一聲,又迅速咽回去。

  被她這麼一哭,再冷的心都要軟了。

  陸宴長吁一口氣,終究是伸手將人提到自己腿上。

  沈甄一動不動地被他抱在懷中,頭靠著他肩膀上,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她的背,「許威是個什麼德行,母親心裡有數,別想那麼多,嗯?」

  「我們三姑娘的性子這般好,誰會不喜歡你?」

  「別哭了。」他吻了下沈甄的發頂,「睡吧,我在這陪你。」

  沈甄睡下後,陸宴走出沈宅,臉色立馬沉了下來,他薄唇微抿,朝楊宗吩咐了幾句。

  撂下馬車的幔帳,楊宗雙目瞪圓,在心裡默默替許家的大公子點了一支蠟燭。

  陸宴為官數載,早已收斂了當年的脾氣,可收斂也只是收斂,一個人的脾氣秉性哪是那麼容易變的?

  鎮國公府的世子爺,從來,就不是個良善之人。

  不說錙銖必較,也是有仇必報。

  動了他放在心裡的人,許威算是翻船了。

  隔日晚上,許大公子正眯著眼睛,晃晃悠悠地從酒樓出來準備回府,就被人捂住口鼻,架上了馬車。

  抵達曲江附近,幾個莽漢將許威拽下來,扔到了地上,幾根棍棒好不留情地揮在了他的身上,臉、手、腿,沒放過任何地方。

  許家的大公子哪裡受過這樣的毒打,一邊疼的嗷嗷叫,一邊威脅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知道我阿耶是誰嗎!知道我姑姑是誰嗎?」

  「我阿耶是左相大人!姑姑乃是當朝皇后娘娘,你們敢動許家的人,是不要命了嗎!」

  「是不是長平侯叫你們來的!說啊!」

  「媽的,有種你們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明天你們誰都別想活!」

  話音一落,他的腹部又遭到了重擊。一個時辰之後,囂張的氣焰果然消失,變成了低低地祈求。

  「錢……我可以給你們錢……多少都行。」

  可不論許威怎麼祈求,這些壯漢就似聽不見一般,直到夜色褪去,他們才收手。

  許家人見到許威之時,許威真就只剩下半條命了。

  許夫人拍案而起,「是哪個混帳東西敢動了我許家的人!居然還明目張胆送上門來!好生猖狂!」

  許七娘看著自家哥哥被打成這樣,不由驚呼一聲。

  須臾,院子裡跑進來一位小廝,許夫人顫聲道:「查出來了嗎?」

  小廝躬身道:「夫人恕罪,眼下仍是毫無頭緒。奴才去問了昨日同大公子喝酒的那幾位,他們皆說,什麼都沒看到……」

  許夫人深吸一口氣,道:「孟大夫,威兒狀況的如何了?何時能醒過來?」

  孟大夫搖了搖頭,「頭部遭了重擊,再加上失血過多,能保住命,已是大幸,至於何時能醒過來,這不好說……」

  許四娘紅著眼睛道:「阿娘,這歹徒囂張至此,背後必有靠山。此事依我瞧,光靠許家是查不出來的,咱們不能耽擱,還是報官吧!」

  許夫人點了點頭。

  「小七,我們現在去刑部給哥哥討公道,走!」

  「慢著!」許夫人頓了頓,低聲道:「別去刑部,刑部眼下都是太子的人,他們又怎會盡心替許家辦事?你們去京兆府!找陸宴。」

  許四娘、許意清頷首應是,隨後直奔光德坊而去,下了馬車,兩位姑娘提裙跑了兩步,拿起木槌便擊了鳴冤鼓。

  陸宴坐在上頭,若無其事道:「你們二人擊鼓,究竟所謂何事?」

  許意清攏了下頭髮,未語先流淚,哽咽道:「我家哥哥昨日被人拖至曲江附近,遭了襲擊,到現在還未醒過來,還請陸大人速速捉拿這惡徒!」

  陸宴轉了轉手上的扳指,低聲道:「還請許姑娘將起因和經過細細說一遍。」

  許意清聲淚俱下,將許威被帶走的時間、傷勢、以及是如何發現的,從頭到尾交代了一通,最後道:「那歹徒甚為囂張,竟將我家哥哥扔在了許府大門口!」

  陸宴提了提眉梢。

  許家大公子遭襲並不是小事,許意清本以為陸宴會立即下令全城追捕犯人,哪知他竟起身對孫旭道:「本官手裡還有要事,許家的案子就交給孫大人吧。」

  聞言,許四娘怒道:「我兄長在長安遭人襲擊,眼下性命危在旦夕,這難道就不是要事?」

  陸宴冷冷一笑,並未解釋緣由,直言諷刺,「許四姑娘以為京兆府是給你許家人設的嗎?」

  許四娘、許七娘的臉,皆是紅到了脖頸。

  孫旭走過來,笑道:「還請許姑娘,把昨日發生的經過,重新說一遍。」

  萬般無奈下,許意清只好耐著性子將方才講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通。

  誠然,孫旭是京兆府里脾氣最好的一位,可偏偏今日來的是許家人。許家對孫家的做的事,即便沒有波及到孫旭身上,也足夠叫孫旭對許家人深惡痛絕。

  孫旭已經是衙門裡的老油條了,光是問詢,就足足就耽擱了一個時辰,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話,「在哪被打的?」

  「怎會被打呢?」

  「這許大公子身邊沒有其他人嗎?」

  「在哪的喝得酒?」

  「喝了多少?」

  「同誰一起喝的?」

  「二位姑娘可有證人?」

  「許大公子眼下傷勢如何?」

  「……」

  越問越多,越問越細,偏偏你還說不出他的不是。

  許意清察覺到不對,拉著許四娘便走。

  許四娘道:「小七你走的這麼快作甚,咱們好不容易才將事情說清楚。」

  許意清道:「阿姐瞧不出來嗎?那位孫大人,根本就沒打算好好幫咱們查案!他是孫家人!」

  許四娘恍然大悟,握了握拳,道:「我記得大理寺少卿與你二哥有同窗之誼,走,刑部去不得,我們再去一趟大理寺。」

  然而到了大理寺,他們只見到了大理寺卿周述安。

  周述安看著許家這兩位貴女,用食指敲了敲桌案,慢慢道:「此事不歸我們大理寺管,二位還是去京兆府吧。」

  許四娘攥緊了手中的帕子,道:「我們能否見一見慕少卿?」

  周述安笑了一下,直接道:「二位還是回吧。」

  說白了,就是,不管。

  傍晚時分,許四娘、許意清回了許家。

  許意清委屈道:「那大理寺和京兆府,根本就沒把我們許家放在眼裡!」

  許夫人蹙眉道:「這怎麼可能呢?我們許家與雖與孫家人生了嫌隙,可與陸宴和周述安總是沒有過節的!這、這怎麼會……」

  左相抬手揚了桌案之上的杯盞,神色沉沉,一字一句道:「我明日便進宮請聖人做主。」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許家大公子被人襲擊,在衙門四處碰壁的事,還沒到明早,就已傳的人盡皆知。

  暮色沉沉,微風吹打著柳枝颯颯作響,大片的烏雲從天空的盡頭漫過,帶來一場暴雨。

  陸宴剛回府,就被長公主叫進了書房。

  陸宴背負雙手靜立於門前,嘴角含笑,不緊不慢道:「母親找我何事?」

  靖安長公主冷嗤一聲,看著他道:「你如今做事,是半分都不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