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值盛夏,遠遠近近的蟬鳴起伏在耳畔,陸宴時夢時醒,朦朧間睜開眼睛,見某個貪涼的半個身子都貼在牆上,忍耐半刻,終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人攬住自己懷中。

  夏日的衣衫薄,薄到她一貼上來,那人冷冷的眼角就變了模樣。

  男人烙鐵般的溫度,讓沈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從爐香繞至房梁,攥住了手心。

  陸宴扳過她的下頷,鼻尖抵著鼻尖,輕啄了她一下。

  四目相對,沈甄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陸宴不蓄鬚,一向刮的乾淨利落,可刮的再勤快,年紀也擺在這,二十有四的男人,醒來的時候,多少會冒出些細細的胡茬,

  沈甄自己沒有,便喜歡摸他的。以前這人太冷,觸手生涼,她不太敢,現在倒是不怕了。

  男人輕笑,「你玩夠沒?」

  沈甄眼裡落了星星點點的笑意,道了句沒。

  細細白白的指腹仍遊走在他的臉上。

  須臾,陸宴反手將她摁在身下,用下巴去摩擦她的白生生的脖頸,至緋紅,至滾燙,至她笑著出聲討饒,他才放開了她。

  盥洗過後,二人一同用膳。

  桌上擺著一缽黃澄澄的南瓜粥,一缽碧瑩瑩的蔬菜粥,一碟均勻鋪開的白切雞,旁邊還放著一小盤醬料,一盤醋拌雞絲、一盤芋煨菜心,還有幾張冒著熱氣的糖餅。

  沈甄拿著瓷勺緩緩地攪著碗裡的南瓜粥。還有蓮子、紅棗、山藥、枸杞,隨著她的動作,散著淡淡的香甜,實在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粥。

  半晌過後,陸宴放下木箸,拿起備好的帨巾,擦了擦手,道:「房嬤嬤的手藝,你可還用的慣?」

  沈甄點了點頭。

  心道他明明比她自己還挑剔,他選來的人,自然是極好。

  「嗯。」陸宴站起身子,捏了下她的臉,道:「等我回來,晚點帶你去個地方。」

  沈甄驀地抬頭,站起身,看著他道:「去哪?」

  陸宴道:「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

  五月二十八,京兆府。

  剛一入衙門,陸宴同孫旭二人,便收到一封匿名的舉報信——有人將崇仁坊的一家邸舍改造成了聚眾賭博的場所。

  大晉朝表面繁華,國庫卻虧空的厲害。成元帝去年調高了稅收,並下令全長安禁賭,誰膽敢違令,擅自經營賭場,一旦發現,必嚴懲不貸。

  最少,也是五年徒刑。

  崇仁坊的邸舍乃是外商來京時最先住下的地兒,這兒的地理位置絕佳,西面是皇城、東面是東市,南面又是平康坊,可謂是全長安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孫旭正了正頭上的烏紗帽,道:「賭場的事非同小可,陸大人同我一起去如何?咱們分頭行動,前後圍堵,省的那些賊溜溜的小廝背人通報。」

  陸宴擲了手中的狼毫,點了點頭,「如此也好。」

  行至崇仁坊,曹公參軍帶著衙隸,立馬將邸舍圍了個水泄不通,陸宴和孫旭分別從前後門進入,將一室賭徒逮了個正著。

  「啊!」一陣嚎叫。

  陸宴循聲望去,只見屋中央有兩個大漢,正摁著一個哭爹喊娘的男人,男人的手指頭只剩下了四根,對著一位坐在高處的女人不停磕頭。

  這時,衙隸衝進來,將屋內的物證一一裝箱搬走。

  眾人官府的來了,立馬亂作一團。

  孫旭指揮著衙隸,將屋內一眾人等全部帶走。

  朝廷之所以禁賭,一來是因為賭乃暴利,本不該由百姓經營,二來是因為賭場隔三差五就要鬧出事端來,什麼傾家蕩產、以命賠命的事,這黑黢黢的屋裡,就從未停止過。

  只是陸宴和孫旭,誰也沒想到,這家賭場的主人竟是肅寧伯的夫人——沈嵐。

  陸宴皺眉算了一下。

  眼前這位,應算是……沈甄的姑母?

  沈嵐知道,眼下人證物證具在,根本容不得她狡辯,所以回到京兆府,不論陸宴如何審問,她都只有一句話,「大人用刑前,可否讓我見見我家伯爺?」

  陸宴沖門外冷聲道:「肅寧伯呢?請來了嗎?」

  「已經到門口了。」

  這廂正說著,肅寧伯走了進來,對著沈嵐,恨鐵不成鋼地舉了舉手,又無奈放下,道:「我早就不讓你做些事……你怎麼還敢背著我!哎!」

  沈嵐冷著笑意,忽然覺得啊,她的報應來得太快了些。

  沈家出事時,她放棄了沈家,所以當她出事時,也不會有人來保她。

  陸宴看著這對兒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薄唇抿了抿,他猜,很快,肅寧伯便要同他開口,來要個單獨說話的機會。

  一、二、三……

  肅寧伯轉過身子,回頭對著陸宴客氣道:「陸大人,我與內子,有兩句話想單獨說,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陸宴起身出門,「伯爺客氣了。」

  肅寧伯一笑,立馬道:「算我欠世子一個人情。」

  只是肅寧伯與沈嵐做夢都想不到,他們所在的這間牢房,乃是京兆府的「西雙子房」。所謂西雙子房,便是說這間牢房的西側,還有一間密室,且與這屋內陳設想同。

  說白了,就是為監聽而設。

  這是京兆府的秘密,除了鄭京兆及兩位少尹,其餘人一概不知。

  陸宴走進密室,坐下。不一會兒,便聽沈嵐開了口,「伯爺您這過河拆橋的手段,未免太低劣了些!錢入了你的袋子,罪我來扛,好讓你給小跨院那些賤蹄子扶正嗎?」

  肅寧伯皺眉道:「都到這個時候了,夫人也得想想鵬哥兒才是,他是我的嫡子,我若是丟了爵位,他便什麼都沒有了。」

  沈嵐眼含淚光道:「肅寧伯府這樣的門庭,想找個人頂罪,難嗎?」

  「頂罪?」肅寧伯搬開杌子坐下,「你當那麼容易?這京兆府是什麼地方?這兒是地方縣衙嗎?」

  「你我夫妻多年,有話我便直說了。」

  沈嵐幽幽道:「當初沈家欠債,是伯爺做的,對嗎?」

  肅寧伯一愣,「你說什麼?」

  「雲陽侯府出事前,你曾與兄長喝酒談天,直至天明,沈家的大印,便是你在那時候拿的吧。」沈嵐笑道:「你偽造了借款單據,交給了金氏錢引鋪,對嗎?」

  肅寧伯道:「你這婦人,簡直不可理喻!」

  「我曾以為你只是想搭上滕王,卻沒想到,你身後還有許家。」

  「你說的這些,我一句也聽不懂。」

  「別裝了。」沈嵐站起身子,眼角泛淚笑道:「去年,十月初九,沈家還債的前一天,你與許家的大公子許威、滕王在金樓喝酒,我就在隔壁聽你們說話,一清二楚。」

  肅寧伯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敢!」

  「你們三個人,竟在一起笑著商議,要如何一同享用我侄女的身子!你是她的姑父啊!你還是人嗎?」

  話音甫落,陸宴的身子一僵。

  「別在這給我胡說八道!」肅寧伯道。

  「我胡說八道?若不是沈甄跑了,她早就落到你們手裡了!既能拿她威脅雲陽侯,又能供你們隨意玩樂,這八千貫倒是值的很!」

  「沈嵐,方才的話你若再敢出去亂說,爺保你活不到明日晚上。」肅寧伯抬手掄了她一巴掌,低聲道:「清醒點,我不只鵬哥兒一個兒子,你好好認罪,這樣出來的時候,還能有兒子盡孝。」

  肅寧伯轉身離去。

  沈嵐雙手捂面,嗚咽出聲。

  半晌過後,陸宴走進來,坐下,直接道:「本官勸你,莫要信他的話。」陸宴趁機往她面前的茶水裡下了點藥。

  沈嵐瞳孔微縮,上上下下來回打量,「這四周皆是實磚,大人怎會……」她威脅肅寧伯,只是為了他救自己,她不是要真的搞垮謝家。

  陸宴無視了她的驚慌,開口便是誅心,「俗話說,有了後娘,便有了後爹,等夫人出去?謝鵬還不知有沒有命活到那天。」

  他緩了緩,又道:「當然了,還有另一種可能,便是夫人站到謝鵬面前,他也認不得了。」

  沈嵐放於膝上的手暗暗用力。

  陸宴誅心的功夫向來厲害,他從謝家的爵位,說到謝鵬的人命,最終惹得沈嵐的目光徹底怔住。

  「大人想知道什麼?」

  「沈文祁的官印放哪了?」陸宴道。

  沈嵐沉默,「沒有官印,早就沒了。」

  陸宴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案,一副要跟她耗到底的架勢。

  沈嵐喝了茶水,一個時辰後,她的神情開始變得迷離。

  「沈文祁的官印放在何處?」陸宴又道。

  沈嵐張了張嘴,低聲道:「埋在了驪山別莊的酒窖里……」

  陸宴提筆記錄之後,又道:「去年十月初九,滕王、肅寧伯急許家的大公子,他們在金樓都說了什麼?」

  沈嵐的目光漸漸變得渙散,好似在回想著那一幕,旋即,低聲重複起了那幾個男人的對話……

  話里話外,都是三個男人如何玩弄女人的快活事。

  陸宴聽著這些髒到不能再髒的字眼,薄唇緊抿,整個人都像是墜入了深海之中……令他窒息。

  說著說著,沈嵐的頭「哐當」一聲磕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陸宴回到籤押房,臉沉地像陰使一般,孫旭見了,不禁抬眸道:「陸大人這是怎麼了?可是哪裡有不妥?」

  「孫大人。」陸宴喉結滾動,一字一句道:「看好謝家夫人,不許任何人進去探視,我猜,也許有人會要她的命。」

  孫旭眸色凝重,「有這麼嚴重?」

  「是。」

  陸宴坐下,重新執筆,寫了一份呈文出來,摺疊好,放入懷中。

  傍晚散值,楊宗備好馬車,陸宴彎腰進去,低聲道:「沈泓何時能入京?」

  「他們眼下就在京城外的驛站,最快,明日早上便能入京。」

  「那就明早,拖不得了。」陸宴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把這張紙送到東宮去,順便告訴太子殿下,他讓我尋的人,明日便可進京了。」

  楊宗躬身應是。

  ——

  今夜的溫度比往常要熱一些,夜風迴旋低迷,樹葉撲簌簌作響,鳥兒撲棱著翅膀四散而逃。

  沈甄坐在涼亭里,垂眸托腮,心裡正琢磨著陸宴早上說的話。

  他今夜要帶她去哪呢?

  今日棠月和墨月和也神神秘秘的……實在是有些詭異。

  天色漸暗,陸宴穿庭過院,步伐急促,行至她身邊,道:「你的帷帽呢?」

  「在這兒。」沈甄從一旁的圓凳上拿過帷帽。

  陸宴點點頭,隨後對著棠月道:「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棠月點頭,「回世子爺,已經妥了。」

  沈甄蹙眉看著二人。

  陸宴回身揉了下她的細軟的髮絲,「先走,到地方我在跟你說。」

  馬車顛簸急行,發出轔轔的聲響,橫穿朱雀大街,一路向南,駛入保寧坊,停在一處未掛匾額的宅子面前。

  沈甄一路上惴惴不安,眼見這空蕩蕩、沒有半個人的宅子,忽然感覺又一股寒意,從指尖涌到心間。

  穿過懸廊,陸宴帶她進屋,燃了燈,低聲道:「坐。」

  沈甄環顧四周,屋外雖然有些荒涼,可這屋內的一切陳設,床榻、屏風、妝奩、案幾,香爐等,顯然是剛被人整理過不久的……

  思及棠月今日的舉動。

  小姑娘的背脊僵直,隱隱滲出些冷汗,她好似,猜到了他半夜帶她來此的目的。他是要放她走嗎?

  陸宴看著她清澈透亮的眉眼,不由去想,倘若他沒替她還那八千貫,讓她被滕王掠去,那她還能活嗎?

  男人倒吸一口氣,思緒紛亂,喉間儘是苦澀。

  燭火搖曳,四目相對,沈甄看著他難以啟齒的樣子,越發確定了心中所想。

  「大人有話,直說便是。」沈甄柔聲道。

  「我派人將你弟弟從揚州接回來了,還有你嬤嬤和婢女。」

  泓兒。

  話音甫落,沈甄的心頭懸著數月的一塊巨石,好像「哐」地一聲便砸了下來,巨石沉入海底,她再也不用怕別人發現自己成了權貴外室。

  她應該安心,應該知足,不是嗎?

  沈甄看著坐在黃花梨木的屏風前男人,倏然覺得他熟悉又陌生。

  陸宴拿出的桃木匣子,放到她手上,道:「這裡面有這間宅子的地契、西市的兩間商鋪、此外還有一箱金魚,你自己住這兒,還帶著弟弟,我不放心,記得多買兩個婢女回來。」

  沈甄未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手指漸漸握緊。

  「你喜歡吃房嬤嬤做的菜,那便將她留在你這兒。」陸宴柔聲道,「若是有難處,隨時用那隻鴿子給我傳話,嗯?」

  陸宴指了指放在矮榻上的信鴿。

  忽有一陣夜風襲來,室內的窗紗肆意飄飛。

  他的聲音在她耳畔來回翻滾,漸漸變成了蜂鳴聲,她聽不下去了。

  陸宴蹙著眉,深吸一口氣,正思考著接下來的話該如何啟齒時,心口頓時一痛。

  沈甄垂眸,啞著嗓子道:「我不要你的錢,亦不要你的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