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軟

  也許是這一路上氣壓太低,所以一進鷺園,沈甄立馬鑽回了自己的春熙堂。

  甫一進門,棠月便道:「姑娘這脖子……」

  經她一提醒,沈甄才忽然想起,昨夜在密林里,那人可是啃了自己許久。她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低聲道:「給我拿個銅鏡來。」

  棠月回身遞給她。

  沈甄舉起銅鏡,半眯著眼睛一看,小臉「騰」地一下就炸開了。

  昨日那些偏粉的印記,眼下皆成了暗紅色,看著好不滲人。怪不得方才楊宗在看她了一眼之後,立馬就低下了頭……

  思及此,沈甄連忙從妝奩里拿出些脂粉來。

  塗塗抹抹,仍是遮蓋不上。

  棠月看著她眼底濃濃的倦色,道:「姑娘累了吧,奴婢伺候您沐浴?」

  昨日騎馬顛簸了許久,她的雙腿已是疲憊的動彈不得,但想著今日是除夕,身上怎麼也不能留下舊塵,便從善如流地點了頭。

  沈甄走入淨室,褪下裙裳,褪下中衣,赤足踏入水中。

  她緩緩坐下,溫熱的水最終漫到了她的脖頸處。一室氤氳。

  舒服的不禁讓她閉了眼睛。

  棠月扶著她的身子向上一提,使雙肩露出水面,一邊揉捏,一邊道:「過了年,姑娘就十七了吧。」

  沈甄身子一頓,點了下頭。

  十七了嗎?

  遙記得去年這時,雲陽侯府還是那個門庭若市、來往賓客絡繹不絕的雲陽侯府。

  年初二,長姐回門,還曾握著她的手打趣她,「甄甄,方才來送賀禮的那些才俊,你覺得是宋家的五郎好,還是祁家的三郎好?」

  「你羞個什麼,都十六了,早晚要議親的。」

  ……

  現在一回想,好似跟上輩子一般似的。

  也不知阿耶、長姐、二姐姐都如何了。

  好在,那人在除夕之前還讓她見到了泓兒和嬤嬤。這已是極好。

  想到這,沈甄長嘆一口氣。

  若是沒惹他生氣,便更好了。

  方才回來的路上,她一共說了三句話。

  「大人,昨夜的事還順利嗎?」

  「一夜未眠,可是累了?」

  「我給您揉揉太陽穴吧。」

  然而她問的每一句,都沒有得到他的回答,他甚至連一個眼神都吝於給她。

  半晌,沈甄咬著唇起了身。她知道,他這是處理完公事,來和自己算帳了。

  棠月手拿著帨巾,替她輕輕擦拭。

  至屋內,沈甄仍是一臉愁容,眼看著太陽要落山了,也不見世子爺,棠月心裡也不禁泛起了疑惑。

  世子爺和姑娘,大除夕的,居然不往一起湊了?

  又過了半晌,她竟看到楊侍衛在春熙堂外來回踱步。

  棠月走過去道:「您怎麼來了?」

  楊宗搓了搓手,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棠月急得又道:「您要說甚,快說成不成?」

  楊宗指了指裡頭,悄聲道:「小夫人……是不是惹世子爺生氣了?」

  棠月一愣,「您也看出不對勁了?」

  楊宗雙眉一蹙,一邊比劃一邊道:「今兒可是除夕,世子爺到現在還在書房呢。」

  「可、世子爺向來公務繁忙。」

  楊宗搖搖頭,反駁道:「下午確實是在忙,但我方才進去,世子爺桌上的墨都幹了……」

  棠月也知道編排主子不對,但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一邊想開口,一邊回頭望。

  楊宗「嘖」了一聲,「你身後我能幫著看著,沒人,你快說。」

  棠月道:「姑娘在裡頭,也是一臉愁容。」

  兩人眼神一對,反應過來了。

  這是真不對勁了……

  楊宗輕咳一聲道:「那不然你去問問小夫人怎麼回事,再引她去趟書房?」

  「這樣……僭越了吧。」棠月為難道。

  「今天可是除夕,難不成就這樣過?世子爺什麼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不把凡間的路鋪平,那是絕對無法從神壇上將他請下來的。

  棠月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成,我知道了。」

  ——

  回到內室。棠月走到沈甄身邊,隨意道:「姑娘給世子爺繡的香囊,世子爺可喜歡?」

  沈甄一愣,這才想起來,她還給他準備了除夕禮的。可既然他不想理她,她也不想自討沒趣了。

  「我還沒送。」沈甄道。

  棠月故作驚訝道:「姑娘繡了兩個晚上,為何不送?」棠月當然知道她沒送,那好好的一個香囊,眼下正在櫥櫃裡孤零零地躺著。

  沈甄對棠月還是分外信任的,畢竟自己只是一個外室,說白了也和奴婢差不多,但棠月一直以來,都是把她當主子一樣敬著。

  沈甄想了想他早上那個冷人的態度,心裡是真的委屈,還沒說話,就紅了眼。

  要知道,沈家的三姑娘,又何曾低三下四地哄過別人?

  沈甄哽咽道:「他好像同我生氣了。」說完,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見她如此,棠月的心都不禁軟了大半,世子什麼脾氣,沈姑娘什麼脾氣,她又豈會不知?

  想來,也不會是姑娘的錯。

  棠月用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小聲勸道:「奴婢看的出來,世子爺對姑娘是上了心的,既如此,姑娘為何不肯先服個軟?」

  這女兒家哀哀欲絕的時候,那是禁不住哄的。一哄,好似更委屈了。

  「我服軟了……」說完,沈甄的眼淚就大滴大滴地往外迸,好似找到了宣洩口一般。

  棠月正欲再勸,突然聽到了門口的沉重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是世子爺的。

  棠月一個激靈,眼疾手快地把櫥櫃裡的香囊抽出來,扔到了沈甄邊上。

  陸宴沉著雙眸,出現在了門口,一臉興師問罪的架勢。

  棠月悄然無息地退至一旁。

  沈甄抬眸,抽泣聲驟停。

  陸宴走到她邊上,眉宇蹙著,薄唇抿著,一臉不快,正要開口,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月白色的香囊上。

  他隨意拿起,反過來,便看到了上面的一個「宴」字。

  他瞳孔一顫,握著香囊的手不禁抖了抖。那方才來自心口的鈍痛感,也不由變成了緊縮感。

  滾燙的喉嚨,瞬間融化掉了那些冷言冷語……

  「給我的?」陸宴把香囊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甄也不傻,自然不會說出「香囊怎麼會在這兒?」這樣的話。

  她在腦子裡轉了一圈後,看了一棠月,懂了。

  她點點頭。

  此刻的沈甄臉上還掛著淚痕。任誰看了都要嘆一句可憐見的。

  陸宴看著她這幅樣子,胸口的悶火不由消了大半。

  「那你怎麼不給我送去?」

  「世子爺在書房忙於公務,我怎敢打攪?」她這話一出,不禁讓陸宴嘗到搬石砸腳的滋味。

  不得不說,人真是只有消了氣,才會自省,火氣在頭上的時候,又怎會想到別人的委屈?

  更何況是陸宴這種人。

  這一下午,他少說得有三次想推門而出,想帶她出去逛逛,但只要一想起她說的那句「斷了」,整顆心又不由結成了冰,哪怕鑿千次、鑿萬次,也會重新凍起來。

  而眼下看著她繡的荷包,心又忍不住化成了一灘水。

  又覺得自己對她,確實是太狠了些。

  她才多大?有什麼好置氣的?

  這樣糾結、反覆、雜亂的心思在他胸口翻滾了兩邊之後,他不禁抬頭看了看房梁,目光里,頗有認命的意味。

  她這一針一線,就如同千軍萬馬一般,剎那就踏平了他憤怒的氣焰。

  陸宴深吸一口氣,再度推門而出,回來之時,手上多了一件月白色的男裝,比他自己身上的不知小了多少圈。

  他將衣服放到沈甄腿上,道:「換一下,我帶你出去。」

  沈甄看了看手上的布料,抬眸道:「這是男子的裝束?」

  陸宴點頭,「男子裝束,出去才能隨意些。」

  沈甄換了衣裳,腰圍、胸圍、臀圍皆是剛剛好,就像是為她量身定製的一般。她這才恍然明白,那日夜裡,他為何要反反覆覆地揉搓她。

  她對著銅鏡比劃了半天,還是帶不上玉冠,陸宴接過,三下兩下,就替她綰好。完成最後一個動作之時,用拇指拭了她的眼底。

  沈甄起身,陸宴看著她男兒裝,不禁勾了勾唇角。

  這可真是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的俊俏郎君。

  ——

  傍晚時分,陸宴帶著她出了門,走了入了繁華的熱鬧的街巷。

  今日分外熱鬧,有小吃攤,有琳琅滿目的珠寶攤,有吹拉彈唱的紅台子等。

  最終,沈甄在一個面具攤前停了下來。

  這是個官老爺的面具,看著甚是嚇人。沈甄覺得很像他。

  陸宴在她身後,低聲道:「喜歡這個?」

  沈甄「嗯」一聲。陸宴伸手付錢,商販笑道:「您弟弟真有眼光,這可是最時興的款,有沒有幾分閻王爺的架勢」

  聽到這,沈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後道:「有,有的。」

  自在的時間總是過很快,月兒彎彎如鉤,懸在黑黢黢的天上。

  沈甄抬頭看他,「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陸宴的手放在了她頭上的玉冠之上,來回摩挲,見她捨不得離開,便道:「我再帶你去個地方。」

  眼下這個點,大部分的鋪子都已關門,酒樓里人員繁雜,她不宜多見。思忖之後,陸宴又帶她來了揚州二十四橋的畫舫。

  除夕這裡照樣熱鬧,三三兩兩的青年們來此夜遊小聚,陸宴也掏錢雇了畫舫。

  眼前的世界燈紅酒綠,有姑娘搖著手絹,有男子划拳吃酒,有人聽著纏綿的小曲思故鄉,有人盯著皎白的月光朝天望。

  這時有個媽媽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來,拍了下沈甄的肩膀道:「兩位公子,聽小曲兒嗎?」她的身後,還站著幾位婀娜多姿的姑娘。

  沈甄面部微僵,忙扽了下陸宴的袖口。

  陸宴回頭道:「不了。」隨即,便牽著沈甄的手,入了小船。

  留下的老鴇一臉呆滯,須臾,她回頭去看幾個姑娘,道:「方才,你看見他倆怎麼進去的沒?」

  幾位姑娘:「……」

  上回他們來此,船里還有趙沖,便是有再美的景,也是無心欣賞。

  這次便不同了。陸宴捲起曼簾,讓她去看湖中央的梅花。

  陸宴拿起了桌上的果子酒,給她倒了一杯,「果酒,嘗嘗吧。」

  沈甄接過,抬眼道:「果酒醉人嗎?」她的雙眸澄澈泛光,就像是倒映著漫天的繁星的江波,美的讓人根本移不開眼。

  也不知怎的,陸宴突然回憶起了她那日醉態,便輕聲道:「不醉人。」

  沈甄抿了一口,「像葡萄汁。」

  小船緩緩向湖中飄蕩,左右搖擺,只有極偶爾,幅度才會大些。

  眼下一個左轉,沈甄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失去平衡,直愣愣地向他傾倒。

  這樣的姿勢,確實有了投懷送抱之嫌。

  他低頭看她,一雙桃花眼碎冰含欲,眼角落下的一絲興味,立馬就能把人勾了去,「沈甄,不過就是拐個彎,至於嗎?」至於整個人都撲過來嗎?

  即便她今日穿著男兒裝,也難掩這腰肢纖細,主動落在他手中,他便忍不住掐了一一把。

  輕輕地、痒痒地、惹得沈甄嬌哼唧了一聲。

  這一聲嬌滴滴的哼唧,既是因為窘迫,又是因為被他識破了拙劣的演技。

  看著她這幅樣子,他的眼角綴滿了笑意。

  四目相對——

  饒是對他又敬又懼的沈甄,也不免感嘆,他的皮囊,笑起來,著實好看。

  畫舫之中的燭火輕輕搖擺,陸宴抬手便摘了她的玉冠,眼看著她重回了女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