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繞樑,兩人四目相視。
沈甄手足無措地站在了原地,輕咬著下唇。
陸宴看著她雙眸里溢滿的忐忑不安、戰戰兢兢,突然覺得愈發刺眼。
她就這樣怕他?
難道他對她還不好嗎?
替她還債,護她安危,安置她的家人。陸宴自認為,他無一處對不住她。
可他越是這樣想,越是能回想起——十月初九那日,他在城門口逮住她,逼她就範時,她的模樣。
是何等的心不甘、情不願。
這般想著,他喉結微動,胸口仿佛有千斤重,壓的他一時間難以喘息。
他狠狠地推磨著手上的扳指,動作反覆,那被劃破的指腹,再次湧出血來。
好似這樣的疼痛能叫他冷靜下來。
這時,沈甄連忙拿起了一旁的帨巾。
雖然她不知他為何不悅,可傷口總還是要處理的。
沈甄未施粉黛,烏黑柔順的長髮垂於身後,一靠過來,他就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那股淡淡的香。太乖了。
他不可控地伸出手,揉了下她的髮絲。
她替他擦拭乾淨後,抬頭小聲囑咐他道:「大人,別再用力了。」
他啞著嗓子應了一聲。
不過是一遭風月,露水的姻緣,短短几何的外室情罷了。他想。
見他神色緩和,沈甄不由鬆了口氣,默默地跟了上去,躺在了他身邊。
這兩日他不在,她便又習慣性地睡到了里側,眼下突然換了位置,自然又有些不適應。
她越是想睡,越是睡不著。
須臾過後,沈甄一會兒抬手拽下耳朵,一會兒掖下頭髮,再一會兒,她又自以為很輕地翻了個身。
來來回回數次之後,身邊那個蹙著眉的男人,徹底被她折騰醒了。
「你睡是不睡?」他的聲音凜冽又平靜,辨不出喜怒。
這會兒,沈甄剛好是面沖他躺著的,陸宴側頭,兩人的目光又再一次對在了一處。
「我睡不著。」沈甄小聲道。誠然她是真的很努力在睡了。
陸宴難得地,用聊天的口吻問她,「為何?」
沈甄看著他,張了張嘴,還是說不出口。
見她這幅期期艾艾的模樣,陸宴忍不住眉頭輕挑。
他一邊回想著方才進門時她的睡姿,一邊又看了眼身下她死活都要從長安帶過來的黛色綢緞。
忽然道:「沈甄,你是不是認床?」有的人確實如此,別說是換個床了,就是換個位置,也一樣睡不踏實。
不然她總往裡面拱什麼?
被他一語道破,沈甄面露尷尬。
再三猶豫下,只好點了點頭。
陸宴沒想到她都十六了還有認床的習慣,不禁問道:「那你之前都怎麼睡的?」
沈甄伸出一根手指,比劃了個方形,然後道:「我原給自己調了個安神的香囊,可這回出來的急,忘帶過來……」
不得不說,這看似平淡的一句話,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塊巨石。
驕傲如陸宴,怎麼也沒想到,他的女人,在他身邊,竟需要用安神的香才能入眠。
沈甄見他臉色不大好看,便用極小的聲音道:「大人,您睡吧,我不發出聲音了。」
這話一出,陸宴如噎在喉,閉眼也不是,睜眼也不是,只覺得眉心連著太陽穴一同突突地跳。
得。
他坐起了身子,回身直接將她平移到了裡邊去,沉聲道:「以後你睡裡面便是。」
沈甄錯愕地看著他。
其實,她認床的毛病從小就有,母親在世的時候就警告她,最好早點把這習慣改回來,不然以後出嫁了,少不得要熬幾次天亮。
可她身邊的嬤嬤慣著他,清溪也慣著她,見她死性不改,一個一個都替她遮掩,好似誰都不想讓她長大一般……
思及此,她的眼神不禁又暗了暗,低聲道:「可這不和規矩。」
陸宴蜷起食指,敲了下她的額頭,「規矩都是人定的。」
燭火熄滅,室內又是黑黢黢的一片。
換了位置,很快,她的呼吸便均勻了。
陸宴側頭看了她一眼,終是闔眸睡去。
——
天色未亮,陸宴便穿好了衣裳,盥洗完畢。
棠月正在門口打瞌睡,一見陸宴出現在門口,立馬站直道:「老爺可要用膳?」
「不必了。」說罷,他便急匆匆地離開了鷺園。
眼下年關降至,全揚州各行各業都跟著忙了起來,隨著酒坊開業,陸宴同趙沖的接觸也越來越密集,和他身邊的心腹也漸漸熟絡起來。
陸宴跑外,沈甄這邊就負責替他迎來送往,隔三差五和各家的女眷打個照面。
按說這些事輪不到一個妾室來做,但因著「衛公子」的大夫人不在身邊,這位「秦姨娘」又素來得寵,所以幾家的夫人也十分給她臉面。
當然了,能有這份臉面,也得益於沈甄那頗有一套的為人處世。
畢竟沈家的女兒,從小到大見得都是長安城裡頂尖的貴婦人,處理眼下這些事,對她來說,可謂是手到擒來。
西側間。
棠月拿起一個稀罕玩意,對著禮單念道:「姑娘,這鎏金飛鴻球路紋銀籠,是作甚用的?」她擺弄的好半天,都沒看懂。
沈甄頓筆,對棠月道:「這是制茶時『焙茶』所需的器物,茶葉經過蒸、搗成型的團茶,很難做到全乾,十分容易發霉,說白了,這銀籠就是用來烘乾茶葉的。」
棠月又道:「那這個鎏金摩羯紋三足架,又是作甚用的?」
沈甄道:「這叫『鹺簋』本是用來裝鹽的,但由於眼下興起用鹽來去茶葉中的苦,來增甜味兒,邊將這物件,當成了茶具。」
棠月點了點頭,著實是佩服起沈甄來。
沈甄看了看手裡的帳冊,感嘆道:「這周家不愧是揚州第一茶商,這樣一套鎏金茶具,在京城都是罕見的很。」
棠月:「那回什麼禮呢?」
沈甄想了想,道:「我聽周家夫人提起過,周老爺子極其喜愛花卉和字畫,你一會兒隨我去庫房,把咱們帶來的那幅李鬃的絕筆之作花籃圖找出來,明日派人送去。」
記錄各家的禮單雖然不難,但選什麼回禮,可就不是易事了。
一來要考慮到對方的喜好,二來,還要考慮到物件本身的價格,既不能比旁人高太多,也不能低太多。
這裡面的門道,真是多了去了,
沈甄點完了別家送來的禮,便從抽屜里拿出鑰匙,去了一趟庫房。
庫房在鷺園的最左邊。
穿過曲徑幽深的長廊,沈甄打開了庫房的大門,她招呼著棠月搬瓷器,自個兒則拿了兩幅字畫。
這花籃圖高足有六尺,以沈甄的身量,抱著確實有些費力。
正準備原路返回之時。
也許是剛下過雪,地還很滑,沈甄抬腳就是一個趔趄,直愣愣地向下栽去……緊急之下,她下意識用雙臂把畫舉高,於是摔得就更為慘烈了。
見此,棠月連忙把手中的瓷器放下,喊了一聲,「姨娘,沒事吧!」
摔得很重,沈甄的腿完全不能動,疼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眼下這情況,令棠月也不禁有些手忙腳亂。
這邊動靜不小,很快就引起了扶曼的注意。
要說這曼姨娘也是安分,一臉幾天過去,她的沈甄連照面都沒打過。誰也沒想到,初次相遇,竟然會是如此尷尬。
扶曼一看就知道,摔在地上的那位,就是秦姨娘了。
她扔下手中的手爐,連忙跑了過來。
她蹲下對沈甄道:「秦姨娘,疼的可是左腳?」
沈甄也管不了那麼多,淚眼汪汪地點了點頭。
扶曼挽起袖子,輕輕捏了捏她的骨頭,細眉蹙到一處。
片刻之後,她指了指空中,喊了一句「快看。」
人聽到這樣的話,自然是會條件反射地抬頭。
沈甄的小臉剛仰起來,就聽到了「咯吱」一聲,這一下疼的她靈魂都跟著出竅了。豆大的淚珠了,撲簌簌地往下掉。
棠月在一旁厲聲道:「你對我們姨娘做了甚?」
扶曼未接話,只同沈甄道:「秦姨娘,您左腿用點勁,看看能動嗎?」
聞言,沈甄輕輕動了一下,哽咽道:「好像是好些了。」
扶曼嘆了一口,道:「秦姨娘這一跤,剛好硌在石階上,骨頭錯了位,不過現在應是沒事了。」她說完,頓了頓,又道:「方才騙了姨娘,還請見諒。」
這下,就算是痴兒都能看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棠月臉色尷尬,磕磕絆絆道:「奴婢方才頂撞了姨娘,還望姨娘見諒。」
扶曼搖頭,「不礙事的。」說罷,便伸手便將沈甄扶了起來,「那我送姨娘回去吧。」
沈甄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麻木的腿腳,也沒逞強,連忙道:「那就勞煩姨娘了。」
也許沈甄也覺得方才實在丟臉,所以接下來的一路上,再怎麼疼,也沒吭聲。
扶曼將沈甄送到春熙堂之後,也沒多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冬麗苑。
自沈甄摔倒始,都用不上半個時辰,陸宴就沉著一張臉,出現在了鷺園門口。
屋內的沈甄正坐在榻上看著自己的兩條腿發愁,男人大步流星地跨進了門。
陸宴睨著沈甄通紅的眼眶,和髒兮兮的衣裳,低聲道:「怎麼弄的?」
沈甄道:「方才我去庫房取給各家的回禮,不小心摔了一跤。」
陸宴躬身掀開了他的衣裳,只見平日裡光潔如玉的兩條小腿,儘是駭人的青紫,左膝蓋處橫著兩條長長的血印,側邊已經有了腫平的架勢。
檢查完傷勢,他又看了一眼沈甄臉上的淚痕。
頓時明白,他為何會在趙沖府上胸口鈍痛,差點沒疼昏過去。
他吁一口氣,然後將手掌放到了膝蓋上,道:「動動,我看看你傷沒傷到骨頭。」
聽到這話,沈甄連忙在陸宴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你說,是那瘦馬給你接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