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華燈璀璨,微風拂過,隨佑安目光怔住,垂於兩側的手臂不停顫抖,心臟狂跳不止……

  他曾在他無邊無際的夢裡,黯淡無光的夜色里見到過無數次這個背影。

  可唯有這次是真的。

  他在心裡念了一聲謠謠。

  眼眶微紅。

  他喉結滑動,又念了一聲……

  初爍空谷,漫若朝炬,隨著那一聲「小鈺哥」,二人心裡繃著的一根弦「叮」地一聲就斷了,塵封的記憶,就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旋轉如飛。

  元慶十二年。

  那一年沈謠剛剛及笄,沈家女,百家求。一日,沈謠無意間聽到宣平侯爺與阿耶打趣道:「二姑娘及笄了,不知配我家那個混小子如何?」

  沈文祁一臉認真道:「佑安的心思?」

  宣平侯爺道:「佑安跟我這武夫不一樣,滿心滿眼都是明年的春闈,心裡頭沒裝娶妻這檔子事。可總我想著男子應先成家再立業,沈兄,你我做個親家如何?」

  門外的沈謠撇了下嘴,轉身便走。

  不是他的意思,自然是不成。

  夜裡侯夫人坐在榻上跟她咬耳朵,「謠謠,宣平侯世子隨鈺、洛陽瞿家的長孫瞿子陽,對,就是去年來過咱府上那個,你更喜歡那個?」

  沈謠懶懶散散地把下頷搭在母親的肩膀上,眨了眨眼道:「我要是選了瞿子陽,是不是要嫁到洛陽去?」

  侯夫人點了點頭,「這是自然,不過瞿家與咱們家也算是知根知底,不會叫你受委屈的。」

  沈謠提了下嘴角,「可我不想離開長安,我不想遠嫁。」

  侯夫人嘆了口氣,「那……隨家的那個,你覺得如何?我瞧著你和他倒是親近。」

  沈謠笑盈盈道:「我哪裡和她親近了?阿娘,女兒才十四啊,你怎麼總惦記我的婚事呢?難不成明年你就要讓我嫁人嗎?再等等不成嗎?有句話說得好,好飯不怕晚。」

  「你瞧瞧你一個女兒家說的這叫什麼話!」侯夫人嘟囔道:「行吧,再等等,也不急。」

  於是乎,侯夫人這句「再等等,也不急」,就從沈文祁的口中,飄到了宣平侯那兒,最後進了隨鈺的耳朵。

  長安貴女皆不著急出嫁,畢竟誰也不想十四五歲就跑到人家相夫教子,可定親這種事……卻是沒人拖著的……

  雲陽侯這樣的門第不可能讓女兒盲嫁,「再等等」,顯然是不合心意了。

  隨鈺凝神良久,手裡的《綴術》是怎麼都看不進去了,眼前都是沈謠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

  他氣的摔了手裡的狼毫。

  正值迎春佳節。

  又是一年上元。

  宣平侯世子雇了不少壯士才撞散了沈謠的侍女,他將沈謠拉到了一間佛寺廊下,咬牙切齒道:「二姑娘不妨給我句痛快話。」

  沈謠道:「世子是何意?」

  隨鈺看著她眼睛道:「沈謠!」

  沈謠閉眼眼睛佯裝肚子疼,推了推他道:「我肚子疼,世子讓讓。」

  隨鈺沒讓,低聲道:「裝病裝摔,你最是拿手。」

  隨鈺這話,可不是無中生有。

  記得一次秋獵,四周無人,沈謠在圍獵場摔倒,腳踝受傷,是隨鈺背著她走了出去。

  還有一次,是去年春遊踏青。她又一次摔倒,他只好再把身子躬下去,哪知她在他背上,竟拽著他的耳朵問,「誰摔倒了小鈺哥都背著?」

  隨鈺一張俊臉微微漲紅,抵在腿上的手握成拳,半分不敢動,沉聲道:「二姑娘故意的吧。」

  不是故意的,你為何見我一次,就摔一次。

  思及往事,隨鈺握了握拳,看著她的眼睛道:「放榜之後,我正式上門提親,你可願意?」

  沈謠心裡美的堪比外面絢麗的燈火,但面上仍是不顯,只抬腳往前邁步子,道:「我該走了。」

  隨鈺胸膛起起伏伏,他想到了那句「再等等」,不由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拽回道自己懷裡。

  謙遜有禮的隋公子,眼裡是撩人的慾火。

  他低頭便吻了上去。

  沈謠失神,眼睛越睜越大。

  隨鈺死死地鉗著她,而她只是像貓一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分開,隨鈺低聲笑道:「二姑娘是不是吃糖了?」

  沈謠紅著臉,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踮起腳,在他耳邊道:「願小鈺哥蟾宮折桂。」

  隨鈺曾說,他的人生有兩個遺憾。

  一是金榜題名時,二是洞房花燭夜。

  雲陽侯入獄,宣平侯府也跟著消沉了好一陣子,許家立即向宣平侯府拋出了橄欖枝,哪怕他根本無心娶妻,也擋不住許家想和隨家聯姻的心思。

  僵持不下時,他老師的女兒對他道:「世子的心事我都清楚,我亦有不想嫁的人,不如……」

  隨鈺終究是點了頭。

  他坐在紅帳中,坐在新娘旁,耳畔閃過了沈謠和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小鈺哥把從前說過的話忘了吧,答應我,今後,再別念著我。」

  你要娶妻生子,你要幸福美滿。

  隨鈺也想問,要怎麼才能不再念著她。

  他以為時間是良藥,他能與自己的夫人舉案齊眉過一生。

  今日方知,又錯了……

  思緒回攏,隨鈺身邊人又重複了一句:「小鈺哥,你瞧什麼呢?

  沈謠的肩膀僵住。

  沈姌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謠謠,你和烏利成婚四年,為何一直未有子嗣?」

  沈謠一愣,慌亂的目光漸漸回攏,道:「北方天寒,我曾傷過身子,便一直在用香。」

  沈姌問她,「烏利知道嗎?」

  沈謠點頭,「他知道,是他叫我這樣做的。」

  沈姌捏了捏她的手心,「謠謠,阿姐看得出,他待你很好。」

  沈謠的肩膀瞬間鬆了下來,那人待她好,她知曉。

  沈謠那顆瘋狂跳動的心隨著沈姌的幾句話,漸漸平復下來,她開口道:「阿姐,他過的如何?」這句話,從她入京起,便是想問而又不敢問。

  她最怕的,便是隨鈺還念著她。

  沈姌看著沈謠的眼睛道:「他娶了自己老師的女兒,先任戶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聞言,沈謠紅著眼睛,釋然地笑了一下。

  她回頭去看——

  只見那個男人一動未動,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似在等她一般。

  雙目交匯後,二人一齊去看上元的花燈。

  祝你,平安喜樂。

  一眼足矣。

  ——

  另一邊,沈甄向長安城最高的戲台上走去,她遠遠便看見了陸宴的背影。

  晉朝在長安的坊角、城門等處設了武候鋪,各轄有數量不等的軍士,分別是大城門百人,小城門二十人,大鋪三十人,小鋪十人。平日宵禁時,街使率騎士四處巡行,並且有武士暗探分布各處。一旦發生治安事件,則由武候鋪負責抓捕,大事則由街使負責上奏。(1)

  今日上元節,京兆府和金吾衛派了成倍的人力維護長安治安,結果可倒好,該出事的真是一個都不落下。

  眼瞧著陸宴手裡攥著街使呈報的文捲髮火,「我早說了今夜嚴防走水,排查火種,你竟能讓安善坊起那麼大的火!」

  差役低頭道:「大人恕罪,這是安善坊有人蓄意縱火,大人,真不是屬下失職……」

  陸宴眸色一沉,凜著道:「你是否失職暫且不論,安善坊那邊火勢未減,你卻還在這兒站著,是等著我去滅火嗎?」

  聽著陸大人滲人的語氣,差役心裡一哆嗦,立馬滾走。

  不足片刻,孟惟這邊又來報,「陸大人,滕王當街調戲了王家的姑娘,酒勁兒上來了,金吾衛那邊勸了也不聽,這怎麼辦?」

  斷案驗屍,撰寫呈文,孟惟能輕鬆應付,可同長安一等一的權貴打交道,他確實是沒了主意。

  陸宴長呼了一口氣,揉了揉眉心,將自己的腰牌扔給他,「那就請進京兆府給他醒醒酒。」

  孟惟遲疑道:「滕王身份到底是不同於旁人,大人這麼做,若是明天鬧起來……」

  陸宴冷聲道:「明日我去見聖人便是,滕王當街調戲女郎一年多少次,鬧出過人命多少次,他真當京兆府、御史台和刑部都是虛設嗎?」

  孟惟頷首,「屬下明白了。」

  沈甄在不遠處默默看著他,苗麗道:「娘子為何不過去?」

  沈甄低聲道:「再等等,眼下他正忙著。」

  可上元節的陸京兆,就沒有閒下來的時候。

  片刻之後,楊宗又來了,「主子,清寧群主當街為難起了白家的姑娘,打了人家幾個耳光,白家人來報官了。」

  他嗤笑一聲道:「這事不管,隨她們去。」

  楊宗又道:「可白家的大公子,就在京兆府門前呢。」

  陸宴看著頭上的眼花繚亂的花燈,耐心盡失。

  上元節,哪美了?一個個都出來在大街上走?

  眼下,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

  雖然今生於前世已是大相逕庭,但自己前世有一點做的真對——進中樞秉政。

  京兆尹,他定要把這個燙手山芋交出去。

  楊宗剛要開口,陸宴抬手道:「別說了,讓我靜靜。」

  楊宗還是開口了,「世子爺,夫人在你身後呢……」

  聞言,陸宴回頭去看,只見沈甄上著素白色的短襖,下著青色的曳地長裙,手裡拿著一盞平安燈,站在不遠處,鼻尖都凍紅了。

  一看便知道,等了有好一會兒了。

  陸宴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摘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語氣冷硬,「怎麼穿這麼少?」

  沈甄把燈塞到他手裡,「陸大人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