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以後。
還是在這雨水淅淅瀝瀝的小橋河邊,石澗仁那原本就不俊俏的高鼻大眼厚嘴唇黑臉膛已經變得七拱八翹,到處都是鼻青臉腫的痕跡,其中一隻眼連眼白都充血了!
一名鎮上衛生院的護士小心翼翼的在幫他塗藥膏做包紮,然後心有餘悸的看旁邊那些到處走動的彪悍軍人,看他們搬下來的帳篷跟雨篷,包括頭頂上已經展開的迷彩色帆布。
一長排鎮上居民也都站在河岸邊看著軍人忙碌,有些人怯怯的想上前幫忙,但被軍人們拒絕了。
一支煙從旁邊遞過來到石澗仁嘴邊,石澗仁回頭看看依舊滿臉扭曲儘量抑制情緒的齊衛國搖頭:「謝謝,我不抽……」就這麼搖了一下頭,脖子帶動的肌肉都疼得要命。
齊衛國仿佛按捺不住,又抬手,護士都嚇得閃開一點了,石澗仁還是那麼扭頭看著渾身濕透的迷彩軍裝不說話。
回手把煙塞進自己嘴裡,猛然撥動好幾下齒輪打火機點燃香菸,仿佛借著這幾下動作卸掉一點火氣的齊衛國忿忿的在石澗仁旁邊坐下來:「我能怪誰呢?只能怪你,只能拿你出氣!因為……你他嗎的就不能跟我對打,狠狠的給我也幾拳麼,白長這麼壯!」說起來似乎又怒火萬丈的提高嗓門,十幾米外的軍人似乎聽見他的聲音,好幾個都悄悄靠近一些,免得自己的團長發飆以後,真打出個好歹來。
石澗仁卻還是靜靜的看著對方:「身為領兵打仗的將領,再大的悲痛和心理波動都應該放在心底,不光是讓自己保持冷靜做出正確的決定,還要讓所有的下屬都看見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主將,憤怒和焦躁絕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
護士分明聽見這軍人咬緊的鋼牙都嘎吱吱作響,悄悄把剪刀之類的醫療器械拿遠些!
然後那幾乎在一呼吸之間就被燒掉一半的香菸,讓齊衛國的鼻孔嘴角到處都在冒煙,整個腦袋就像個剛燒開的大茶壺!
雨中看起來有點藍幽幽的煙霧中,分明就是齊衛國做了個劇烈的呼吸,接著摘下了香菸,語調艱難的恢復平靜:「對不起,解放軍陸軍某部作訓特種大隊猛虎團副團長齊衛國,接到群眾求救訊息,帶隊前來支援營救,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做的……」
石澗仁欣賞的點點頭,帶著一臉的疼痛轉頭看外面河水:「謝謝你來支援,我是風土鎮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石澗仁,請一切按照你們的工作流程去實施,需要任何地方配合,我們全力支持。」
河面上已經有兩艘充氣衝鋒艇放出去,十來名穿著橘紅色救生衣的戰士分列在上面順流而下,齊衛國回頭招手,那邊帳篷出來好幾名軍人,手裡拿著一張碩大的軍用大比例地圖,三兩下展開鋪在兩人面前,民用市場上絕對沒法看到的這種大比例,詳細到每個山包高度、坡度、起伏,還有河流寬度流向甚至基本流速都標註得一清二楚,管委會副主任都從來沒有從這種角度看見過自己管理的地區,腦海里首先是閃過要是自己能有這麼一張,把每戶人都標註在上面該多好,接下來卻是心頭一涼。
因為從風土鎮順流而下只有三公里不到,就是一條大河,相比鎮上這條二十多米寬的小河,那百米級寬度的大河,在二十多公里以後注入幾百米寬的大江。
開車過來的路上,石澗仁多次經過了這條大河,當時那幾乎匯集了整個這片山區山洪的河水已經渾黃一片,咆哮著沖向遠方,那種強勢是平日裡絕對看不到的,一個活人掉在裡面,絕對能體會到大自然才是不可逆轉的。
齊衛國的聲音已經平復下來,粗壯的手指在地圖上划過:「根據氣象預報,這場降水量超過三百毫米的暴雨還要持續三十小時,這條河水已經猛漲兩米多,河面比平時寬了百分之四十,洪峰每秒流量1200立方米,在條例允許範圍內,我已經向本地駐軍部隊借了人手開始協助搜救。」
是的,中國的軍隊永遠都負擔著對內營救的任務,但哪怕是貴如齊雪嬌這樣的家庭背景,沒誰敢隨意調動部隊,哪怕因為救險調動軍隊也是必須要有各種規範,不然這種違規可以說是軍隊裡面最嚴重的錯誤,永世不得翻身的那種錯誤。
所以哪怕是第一時間接到了石澗仁電話,齊衛國也只能帶著少量人手過來,然後再通過本地駐軍協助,四百多人的搜救隊立刻展開實施,鎮上也有不少人跟著去當嚮導,一長排各家各戶搬出來的桌椅熱水毛巾也都在岸邊,在鎮上辦公大廳工作人員安排之前,好多人就開始自發的做這事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旅遊公司的女助理是為了救鎮上的孩子,才被沖走的。
看著水上幾條後來搬運過來的玻璃鋼摩托艇帶著鎮民和軍人轟鳴而去,一隊隊山間搜救隊也在軍用越野車跟當地人的帶領下分散出發,石澗仁和齊衛國都坐在雨篷下一言不發,看著雨篷邊緣的雨水幾乎連成線,瀑布般的掉到石板地上濺開來,自從雙方好像例行公事一般說完身份,都一直這樣一動不動,就好像兩尊濕透了的石像。
隨著投入搜救的軍人離開,旅遊公司那邊的人手也組成了搜救隊過來請示領取任務,石澗仁卻說:「凡是工作一線的施工隊伍都立刻回到工作崗位,只有暫時已經完成工作任務的人員才能短時間參與搜救,但不能耽誤了明天開始的國慶節旅遊接待任務,抓緊時間在今天晚上十二點以前,把所有工作完成,我會全面進行檢查。」
旁邊拿著對講機和軍用通話器的齊衛國手筋都繃緊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拿起通話器對裡面:「全面封鎖整個風土鎮山區公路以及富林河流域注入口上下二十公里範圍,請聯繫大江航運跟水上警署,特別是劉家背沱水域相關部門,密切關注水上漂流物……」
劉家背沱,石澗仁聽說過,整個江州地區兩江交匯以後,每秒幾千立方的江水順流而下到一個幾乎被兜住的天然回水灣,像個駝背的回水灣也是整個市區如果發生溺水失蹤者,能夠大概率撈取到遺體的最佳地點,相關部門是有專門打撈隊負責這項工作的。
也就是說,以軍人的角度來看,在這樣的特大暴雨山洪下,一個毫無救生裝備的人被衝進河水中,生還的機率是很小的。
冷靜下來的齊衛國已經做了這樣最壞的打算。
石澗仁感受著臉上的火辣辣,終於對齊衛國開口:「齊雪嬌吉人自有天……」
齊衛國轉過頭來雙眼已經在冒火:「你這種時候給我說這種風涼話?作為全面指揮這次搶險救災搜救行動的軍隊領導,我可以忍住對你不動手,但作為齊雪嬌的家屬!她的親二哥,老子想把你打成馬蜂窩你信不信?你還敢這個時候掉進錢眼裡給老子關心什麼旅遊產業?」
石澗仁無辜的看著對方:「如果你剛才封鎖整個山區公路的行為不是救援必須,而是出於個人情緒的行為,除了我對你的氣量感到很失望,也對你不理解我這個管委會副主任的工作職責感到遺憾。」
齊衛國深吸一口氣冷笑:「好大一個官!你信不信……」他還是按捺下了後面的話。
石澗仁依舊平靜:「齊雪嬌對你來說是一個親人,而我面對的是一萬八千人的全鎮轄區,要對這一萬八千人的生存負責,搜救失蹤人員是必然的,同時我要抓住國慶節的機會,幫助全鎮人民獲取利潤也是必須的,錯過這小長假的七天,就要到七個月以後的五一節才能形成這麼旺盛的生產力,投資幾百萬的商業損失就不用說了,重點在於一萬八千人的本鎮人口就要多忍受七個月的生存困難,你知道這叫做職責麼?你的職責,我的職責,還有齊雪嬌到這裡來的職責,直到出事那一刻,她依舊在堅持的職責,你這麼做對得起她的職責麼?」
齊衛國的雙眼從噴火變得雪亮!
仿佛像雪亮的鋼刺一樣要把石澗仁穿透!
好一陣,才慢慢的站起來,聲音變得無比厚重:「石澗仁,我知道我是在無理取鬧發泄情緒,我也知道你說的是對的,我希望你真心實意的也是這麼在做,如果我發現你有一絲半毫的欺騙利用我,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石澗仁也頂著鼻青臉腫站起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憤怒和悲傷並不能改變什麼,我也不會指責你使用了職責之外的特權,因為我也很想看見她平安無事,但現實就是現實,天王老子也不可能事事遂意,每天都有平民百姓在意外中喪失親人,如果連這點情緒都承受不了,你還真配不上你的職責。」
齊衛國這次沒有動怒要打他了,有力的敬了個軍禮,沉著一張臉轉身離去,大聲對外面迎上來的軍人分派:「通知各搜救隊保持聯絡,檢查山洪是否引起景區各道路危險,保證國慶假期人民群眾的安全出行!」
石澗仁居然艱難的笑了下,疼得一張臉都抽抽了。
估計齊衛國看到,真的會再抽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