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窮過的人,不知道窮人的那種絕望。
窮人裡面固然站起來不少成功者,但絕大多數窮人在長久的匱乏之下已經喪失了思考改變的能力,這就跟長期營養不良帶來的身高差距一樣,還會頑固的拉低人尊嚴底線。
耿海燕輕描淡寫的表情其實更有說服力:「你們有想過我會變成什麼樣麼,十八年,甚至到現在二十年,你們想過這個問題麼?小蓉到髮廊裡面開始做買賣的時候,你們也慫恿過我去,你們想過我的一輩子會怎麼樣嗎?也跟碼頭上那些小姐妹一樣在那些骯髒不堪的床鋪上做一輩子買賣?然後也生一堆野種,子子孫孫都這樣延續下去?永遠都看不到希望?」
耿老頭那本來就有點駝背的身形徹底躲到桌面下,老闆娘儘量咬牙切齒的死死盯著這邊,但不敢看女兒,而是看石澗仁,顯然她是這一切歸咎於石澗仁慫恿的。
才不需要什麼慫恿呢,耿海燕看看桌面上的十多個菜已經基本擺好,自己首先拿筷子給石澗仁挾塊三鮮湯里的海參:「好像還發得可以……你們也吃,我不是來找你們興師問罪的,跟你們生氣也沒勁,這二十年的事兒,我不怨你們,因為你們窮,不光兜里窮,腦子裡面也窮,滿腦子只有坑蒙拐騙的那些東西,所以以後我們不會了。」邊說還邊嘗了口江州這邊年夜飯必有的夾沙肉,覺得肥膩適中才把最好吃的那點給石澗仁放碟子裡,示意他嘗嘗。
這種用純肥五花肉和豆沙混合的甜品菜餚,石澗仁只吃了半塊就有點受不了,耿海燕順手幫他把半塊收拾了,還手指麻利的剝了個醉蝦給他調節下口味。
也許這種吃起來的動作降低了桌面上的對抗意識,老闆娘夫婦也開始拿筷子吃東西,但顯然已經只能聽耿海燕說了。
耿妹子看來也醞釀了不少時間:「賣了,那就兩清了,以後我們也沒什麼關係,但法律上的責任我很清楚,這裡有張銀行卡……」擦擦手才從兜里摸出張卡放在旋轉玻璃桌面上,老闆娘喜出望外的連忙抓過去。
卻聽見女兒說:「別那麼見錢眼開,裡面沒錢,密碼是我生日,按照江州市人均生活水準和最低生活標準,我每月存一千六百塊贍養費,我會按照法律遵守我的義務,雖然你們從未盡到過你們的責任,僅此而已,如果要爭論扯破臉,這點贍養費我都交給法院,由他們定奪。」
剛剛把銀行卡抓在手裡的老闆娘有點呆滯,習慣性的想跳起來大罵,耿海燕已經把注意力又轉到石澗仁那邊,有點欣喜的接過石澗仁幫她盛過來的湯。
石澗仁代她說話了:「老闆娘,我沒有父母,基本等於是個零,那麼耿妹子在面對這個社會的時候,起點就是負數,欠債的那種負數,所以她想在這個社會立足出人頭地,追求過好一點生活的起點就比別人低了很大一截,但是她依舊有追求過好一點生活的權利,同樣你們也有,但前提是不能以傷害別人作為代價,包括傷害你們的女兒,別拿孝道來說事兒,沒什麼無緣無故的孝道,我建議就不用多說了,好好吃個年夜飯,大家過自己選擇的生活。」
老闆娘才是悍潑之氣蔓延,橫眉怒對石澗仁,剛要罵粗口,耿海燕嘴裡包著點藕湯鼓鼓囊囊:「你敢罵他一句,我就扣一百塊的贍養費,我說到做到。」
耿老頭終於伸手拉住了身材肥胖魁梧遠甚於他的老婆,老闆娘反手就給他一巴掌,罵罵咧咧的把火氣撒在他身上,指桑罵槐是重點:「你個男人還只能靠女人……」
石澗仁已經在和耿海燕分享蟹黃了。
對於他們來說,這種口舌之爭沒有任何意義,耿海燕也不過是要求個心安,吃過飯結了帳,兩人就慢慢的順著已經漫天煙花的道路走回車邊去。
但站在白色越野車旁邊,看看走進院子裡明顯衰老的夫婦,再看看一兩百米外濱江公路邊開闊的煙花盛況,耿海燕終究還是有點小情緒,拉了石澗仁的手:「再陪我去看看焰火?」
一年到頭都沒有娛樂節目的石澗仁終於點點頭。
和不少笑鬧著呼嘯而過的孩子一起,兩人踱步走到嶄新的寬闊濱江路上,路牙子上不少人在放各種鞭炮和禮花彈,時不時還有財大氣粗的搬來水桶大的煙花墩在地上點燃,而這樣的場景幾乎遍布整個濱江路上,遠眺江對岸的濱江路上,顯然也在複製同樣的場面,耳邊儘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和夾雜衝上天的絢麗火花。
很少有浪漫情結的石澗仁也站在那仰頭觀看,耿海燕同樣的動作面對面站著仰頭卻看的是他,悄悄抬手去觸摸石澗仁的喉結,又在碰到前悄悄收回來,然後就那麼看著他的下巴,順便也能看到滿天的煙花。
其實鼻子裡嗅到的全都是濃烈的硝煙味兒,耿海燕正打算學旁邊的姑娘故作驚慌的直接投進石澗仁懷抱中,就聽見石澗仁胸口的電話響起來,甚至連石澗仁都沒能在震耳欲聾的鞭炮煙花聲中聽見,她聽見了,於是伸手幫他拿出來,還得加大嗓門提醒:「電話!」
是倪星瀾,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哪去了?!我怎麼到宿舍和辦公室都沒看見你?」
石澗仁得艱難的用爭吵的音量:「我和耿海燕在……」哦,後面的聲音又被一串鞭炮給吞沒了。
掛了電話放棄這種徒勞,耿海燕卻伸手拉他往回走:「好吧,差不多了,該看的看了,聽也聽了……差不多該回去了。」
直到坐回車廂里關上門,才終於讓耳膜有點安靜的感受,石澗仁都不敢開車從濱江路上走了,那簡直跟橫穿槍林彈雨的戰場差不多,艱難的在狹窄社區道路上掉頭另外選擇路線回去。
耿海燕最後看了兩眼那些沉浸在麻將娛樂中的居民:「從認識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願過這種碌碌無為的生活了。」
石澗仁也從後視鏡看了看,還是那個腔調:「無所謂好壞,有人覺得一輩子輕鬆自在,有人想看到更多風景,只不過我們想幫助更多人起碼能多個選擇,所以我們就不得不過的辛苦一些,也辛苦你了。」
耿海燕側坐在副駕駛的真皮座椅上,眼眸晶亮,不知道是有淚花還是笑意,聲音倒是終於俏皮起來:「對,我寧願坐在寶馬車裡辛苦,也不願在那爛泥潭裡打滾,明年一定要讓我更辛苦,我也要買個寶馬車。」
對於努力的人來說,這個真不難做到,與其說怨恨上天的不公,在怨懟、愁悵、調侃中消磨青春,不如收起這嘴臉來自己努力。
就怕既不願努力,又想要這個要那個的慾壑難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