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差不多到了一半,洪巧雲才慢悠悠的過來,那個叫劉曉蘭的女司機一步不離的跟著她,還得幫她把人群給扒拉開,因為就在產業園草坪上舉行的企業年會表演,早就吸引了周圍這些餐廳的員工來看熱鬧,下午這會兒正是各家在晚餐忙碌前的空閒,加上產業園還有遊客,這會兒全都扎在外圍看熱鬧。
以石澗仁的心態,會覺得這有什麼好看的,他坐在那純粹就是支應場面,洪巧雲卻有點熟稔:「齊齊的主意吧,看著就帶點以前國營大企業的感覺。」
她的穿著打扮永遠是藝術家的范兒,曹天孝看台上的主持人:「她是從國企來的?這位是……」
看來他的工作範圍主要是商界,對文藝戰線工作者不熟悉,但依舊很熱情:「畫家!藝術家!石總的周圍真是人才濟濟!」
石澗仁提醒他別把順序搞反了:「我給她打雜的!」
洪巧雲熟悉他的破習慣,如沐春風的握手:「阿仁是謙虛,但他也真不是什麼領頭人,準確的表述應該是他把周圍這些朋友更大的調整激發出來,大家有了嶄新的心氣,也有了奮發努力的信心。」
曹天孝多看石澗仁兩眼,石澗仁已經掉頭在跟高開明說話了。
技術總監依舊是一副不為外界所動的冷峻表情,但熟諳的手插兜里分明又看得比較專注,不是看台上一群濃妝艷抹的奶茶店姑娘在表演什麼現代舞,石澗仁覺得那就是穿著皮短褲網眼絲襪手裡拿著什麼錫箔紙卷的文明杖裝模作樣的做體操,結果下面的員工倒是一片片叫好聲,本來跳得東倒西歪的年輕女店員們愈發來勁。
高開明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員工「方陣」上掃過,從近處的白領、IT員工到這會兒最興奮的奶茶小妹們,再到裝修經理們年輕的鬧,年紀大的訕笑,最後摩拳擦掌的酒店員工,他若有所思:「這就是,組成我們這個工作團隊的基礎?」
石澗仁略詫異他的著眼點,想想才回答:「對啊,雖然我也覺得表演稍顯低俗,但很明顯這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
高開明搖頭:「十來年前我出國的時候……巨大的國內外差距讓我覺得遙不可及,到現在我承認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可看到這裡,這和十來年前有什麼區別?」
石澗仁沒長篇大論:「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人人都觀望,哪來往前進?對落後充滿鄙夷,只會讓自己的心態自相矛盾。」
高開明難得話多:「剛才……剛才你在會議室講得那些我都聽見了……」
石澗仁忍不住:「哈,你不是在監控中心麼,怎麼也偷偷站在會議室外面來了?」腦海里簡直在想像白大褂偷偷摸摸隔牆有耳的模樣。
高開明跟看傻子似的:「監控中心,不光監控網絡,順帶也監控各個辦公空間,唐樓的電子數據都是共享的,會議室的麥克風、放大器全都聯網了,我坐在監控中心都能聽見,你不知道?」
石澗仁啊,有點呆滯,然後迅速調整:「怪不得你懶得去會議室,你說你說。」
高開明沒有被他的打岔引得思緒混亂:「我承認你講得很有道理,我還立刻就把經互會相關的文獻從網絡上找來看看,我也承認你描繪的願景很能鼓舞人,可就靠眼前的這些人?」
另一邊的曹天孝忍不住耳朵支得近一些。
石澗仁還沒說話呢,換節目了,四個穿著打扮很尋常的項目經理上去了,袖口上沒有剪掉商標的廉價西裝,怎麼刷縫線上還是有粉塵灰的便宜皮鞋,歪歪扭扭的鮮紅拉絲領帶,再加上粗糙滿是油光的臉,一看就是從施工工人做起來的工頭,換句話說也就是農民工裡面的頭頭,僅此而已。
類似這樣的組合前面也上過幾個,不是小合唱就是蹩腳得自己都尷尬的模仿小品,這四個人卻拿著木工鋸、釘錘、刨子和鏨子,本來包括石澗仁他們都沒多看,一直比較安靜的裝修項目經理那邊卻突然爆發出笑喊聲,連莊成棟都跳起來使勁對他們鼓掌,有點拘謹的四個人就明顯橫下一條心,拿著手裡的傢伙事就開始唱起來了!
木工鋸的那個自帶一塊木方,就在舞台邊緣賣力的使勁拉鋸,麥克風就放在木方邊,木鋸居然很有節奏的厚重沙沙聲就傳出來,接著那個拿刨子的也拿著塊手臂大的木方,一邊敲一邊單腳跳,雙手拿著鏨子的就跟西洋樂器裡面的三角鐵似的,算是打著拍子應和,最後才是那揮舞釘錘的,明顯人來瘋,一把裝修現場常見的木工釘錘在手裡玩得出了花活,魔術般的始終在手掌上翻滾,就是不掉,口中拉開嗓子高唱:「從前有座山吶……」
其他仨就跟著低沉的和音:「有座山,有座山……」刨子那個跳得特別像舞大神的,搖頭晃腦,單腳輪換蹦跳,彎腰俯身的投入程度,撿麥穗估計很方便,一點不會比專業演員差,顯然已經完全沉浸到夥伴們的「藝術創作」里。
原本在聊天的洪巧雲一下就安靜,然後有點僵直的看著舞台上那些個好像突然迸發出原始美感的「項目經理」,還下意識的伸手摸出個大衣兜里的小本來盲畫。
石澗仁和高開明也安靜了,矚目看著。
木工釘錘聲音其實有點破,但沙啞中有點金屬感的摩擦:「從前有座山吶,山上有座廟也……」
之前一直比較沉默的裝修公司樂瘋了,幾乎全都在跟著亂吼亂叫,看來這幾個傢伙沒少表演過。
木鋸始終不抬頭,但半蹲的勞作也壓不住他的腹腔和胸腔發音:「有個老和尚餵……撿了個小和尚喲……」
幾乎是無形的目光,突然一下從柳清、吳曉影等人那裡悄悄的都投到石澗仁這邊來,這是說的他麼?
石澗仁咧開嘴笑起來,剛才那外文歌的什麼絲襪吊帶爵士舞他不懂,但就好像詩經里到處都是表現這種勞動場面的語句,他倒是蠻熟悉了,枯燥乏味的勞動不就需要這樣的娛樂方式來開解麼,文人有文人酸不拉幾的詩詞歌賦,勞動者自然就是自己熟悉的那一套,包括奶茶小妹們……嗯,她們的確也有賣什麼絲襪奶茶嘛。
這麼一想石澗仁就想通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崇高的理想,對工作在第一線的勞動者來說,除了工作養家餬口,精神世界可不就是這些他認知熟悉的東西,沒什麼高低貴賤之分,都起到了一樣的作用。
只是那四個傢伙唱的卻是:「老和尚對小和尚說也……我給你講個故事囉哦……」
下面幾乎所有項目經理都笑哈哈的在其他方陣聚精會神的注目下鬧騰:「從前有座山吶……山上有座廟也……」然後又循環下去了。
原本以為要聽個什麼故事的周圍人,嘁,原來是個哄小孩兒的繞圈兒!但所有人都笑起來,到處笑罵一片。
只有高開明不笑,冷冷的看著,很不合群。
石澗仁湊近點小聲:「我也不喜歡低俗,但我不會去詆毀鄙視,因為沒有好不好,只有合不合適,所謂低俗高雅之別,只不過是人們覺得自己高雅,應該享用特別點的東西,對於不適合自己,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便嗤之以鼻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說白點就是虛榮心作祟。」
高開明眉頭皺得更緊,曹天孝的眼光卻亮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