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外景很重要的就是電力來源,為了保證眾多進口設備的不同電源匹配,影視劇組一般都會配備一輛大型發電車,順便也會把有些貴重的設備放在裡面,比如盧哲超給石澗仁介紹過的那種什麼新的數字攝像套裝。
以前非要回到廠里才能洗印電影膠片,有些大片還指定要送到香港或者日本美國去調色,最後才做膠轉磁,而現在只需要直接用電子存儲就能回看,導演甚至迫不及待的粗剪了一段,利用廂式車的平整側面投影出來。
雖然是沒有配音,沒有配樂,只是沒有調過色的原片,前後甚至還能看見工作人員的穿幫瑕疵,但從倪星瀾衝上那個小沙丘,所有劇組主創人員都明白,這部戲有門兒。
鏡頭先是對倪星瀾的上半身做追蹤,期間還用了幾秒主攝像師的手提攝像機,劇烈搖擺和獨特的視角很有衝擊力,但這種手法已經很常見了,現在不是新奇,只是為了烘托慌亂的氣氛,反觀接下來助理攝像師穩定器用得很熟練,一下就捕捉到了倪星瀾的面部表情,就好像倪星瀾自身也是突然由動及靜,整個畫面凝固在那裡。
上嘴唇稍微抬了一下,乾涸蒼白的唇瓣本來很不好看,可這一刻卻因為輕微動作帶走整個畫面,很細,很用心,很通透的仿佛把這個角色的內心世界全都展現給了觀眾。
然後眼睛眨了一下,自然就把視線轉移到她的眸子上,石澗仁前幾天就察覺倪星瀾時不時流露出來的那種勾人心魄的深遠就來了。
勾人的眼神通常是形容媚態,可倪星瀾在這裡顯露出來的就是種把人勾著,往深淵裡面拖拽的感覺!
對於喜歡看演技派的觀眾來說,這時候也許會大叫:「演得好!」
可設備車旁邊寂靜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因為所有人都能讀出那種如潮水般形成旋渦的悲痛哀傷,正在席捲觀者的情緒!
而且仿佛和這種拉拽反向進行,淚水直接噴薄而出,再沒有電影常識的人,也能知道倪星瀾這下沒有半點分割鏡頭什麼假裝淚水,淚水就是情到深處油然而生的湧出來,真的好像潮水洶湧澎湃的衝進觀者感受里。
又插入了幾秒主攝像師的鏡頭,雖然儘量在控制,但沒有機械的協助,鏡頭中就有點抖動,但顯得更真實,接著畫面切給了對面,就是盧哲超早上看過的那段荒漠沙塵暴的畫面,感覺有幾十層樓高的昏黃雲朵伏在地面之上翻滾,雖然沒有精修畫面,但震撼力是足夠的,如果後期再加上些特效,大片的感覺就出來了。
可景色終究是陪襯,立刻回切到女主角的臉上,主攝像師的機器又獨闢蹊徑的順著她的頭頂跟太陽三點一線,瞬間的眩光形成了亮瞎眼的光圈,似乎把觀眾都能電暈了,真的從生理上都能感受到女主角在炎熱驕陽、巨大風沙塵暴面前的暈眩無力,然後再切回那台穩定的助理攝像師機器,空洞、愣怔的眼神仿佛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然後神經質的拿起手中的礦泉水瓶,顫抖著雙手連著滑了兩次,才把瓶蓋打開,然後就大口大口的使勁灌水!
可以假想,如果沒有這個道具,那就只能大哭大喊大叫,難免落了俗套,偏偏就是多了這瓶水,跟淚水混在一起,這種看似平常隨處可見的動作,在這一刻讓人動容。
沒有歇斯底里的大動作,甚至連哭聲都沒有,就是用一種充滿無形力量的靜態表現,把悲傷、絕望展現得淋漓盡致,特別是那種大口大口吞水的動作,更像是強迫自己履行什麼諾言,直到整瓶水都灌下去,鏡頭又在搖擺中切換一下,才看見倪星瀾猝然跪倒在沙礫中,渾身跟完全放棄了生存意願似的跌坐……
就粗剪了這麼一段,基本上就是倪星瀾的獨角戲表演,極為深沉的表演。
通常好演員表演路數有兩類,一種是影視演員的姿態,他們的表演緊跟著鏡頭的需求,是鏡頭性的一部分,有種外放的張力,大多數偶像派或者熟極而流的演員都是這一類,還得是口碑比較好的,面癱的那部分肯定不在其中。
而另一種就是戲劇化的,有種內化的細膩度,尤其體現在對於語言的掌握,台詞的每字每句背後所支撐的情感體驗,都能經得起推敲,並具有一種張弛有度的節奏感,這是很多老戲骨都來自話劇界的原因。
但顯然倪星瀾這段戲,一個字都沒有,根本忽略鏡頭的所在,只是自顧自的展現,讓人感覺到巨大的悲慟卻被嚴實的包裹起來,急劇膨脹卻沒有爆炸出來的控制,特別是導演後來這種連續的跳接片段,讓倪星瀾只靠著一兩個動作和眼神,甚至一個靜態,能瞬間感染觀眾,輕而易舉的。
在場的工作人員都是內行,甚至很多都是影視專業出來的高材生,屏息凝神好一陣,才突然開始歡呼鼓掌,慶幸這部戲在這麼鳥不拉屎的地方沒白來,終於看到值得雕琢的素體了。
聽著那邊的聲音,盧哲超也絲毫不動,他經歷過的類似場面已經很多了,算是戰功卓著,但這時候不再笑嘻嘻的淡然,而是前傾身體靠近倪星瀾開口:「我跟石先生認識不過幾天時間,如果有什麼需要打電話的,我想他會找你吧,你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了?」
倪星瀾幾乎就是晦暗的蜷在折迭椅子裡,聲音也很低:「都過去了,我想我知道您的用意,借著這樣入戲的角度,讓我切實體會到這種永失我愛的感受,也確實是利用好這次我跟他之間徹底分開的機會,揣摩到以前我從來體會不到的這種感受,演好這齣戲,你也算是幫他完成了任……務。。」說到這裡又有點哽咽,趕緊捧杯子到嘴邊,好像用熱氣騰騰熏住了臉就不會哭出來似的。
盧哲超和之前的態度截然不同了:「有點絕望?」
倪星瀾遲疑了一下,卻沒有回應,好像在琢磨這個詞兒,現在對什麼都敏感。
盧哲超想了想:「絕望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勇氣和希望,還記得我倆唯一一次共同出演過的那部懸疑電影麼,我的偶像做主演,他還把你抱在臂膀上合影了。」
倪星瀾不明所以的點點頭低聲:「當然記得,他……也是我的偶像,可後來他……」
盧哲超點頭:「跳樓自殺了,抑鬱,他在人前總是溫和樂觀的,實際上卻在承受巨大的壓力,干我們這行壓力本來就複雜,演不好怕名落孫山,人紅是非更多,還記得那時候拍戲的間隙,我經常跟他躲在小門衛室裡面抽菸麼?」
倪星瀾終於有點緬懷的表情:「記得,臭死了,一身的煙味兒,導演又不敢罵你們,但是你現在不抽菸了。」
盧哲超還是點頭:「他走了,我就不抽菸了,可能誰都想不到,正是在那小門衛室抽菸的快活時光,他教會我怎麼做個明星,那時他已經是亞洲最紅最紅的大明星了吧,可是他一點都不快活,我就反覆的想,我可不要走到他那樣,所以後來大學畢業我就停止演藝工作一兩年,全心教學,到現在我依舊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就因為我從他身上懂得了約束欲望,這是他沒做到的,而石先生一直在希望你懂得這點,這不是簡單膚淺的指約束***或者男女之情,而是你要明白當明星,我們面對太多的欲望誘惑,如何真正的掌控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交給其他人,哪怕是交給石先生,這都是不可取的,普通人都不應該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明星尤其這樣。」
倪星瀾凝視前輩,盧哲超笑笑:「我想,石先生應該也跟你說過類似的話語,但你恐怕是聽不進去的,這就是當局者迷,你眼中的他可能完全就是喜歡的男人,但你卻沒想過他實際上是個什麼男人,所以說到這裡,我建議你再把表演心理學好好重新溫習一遍,特別是在今天這樣已經經歷過一次感情上的絕望以後,再揣摩一下你跟他之間的感情交流,我想會有些全新的感受,人是有選擇能力的動物,哪怕是在黑暗和痛苦中,可以膝蓋一軟就選擇放棄和逃避,也可以坦然應對和走出黑暗。」
倪星瀾的眼眸哪怕在黑夜中,也有點閃亮了:「你說我跟他還有可能?」
盧哲超做個駭然的捂頭表情:「這下我知道為什麼石先生有點頭疼了,女人陷入愛情之中智商的確會直線下滑,我們說的不只是感情,還有整個人生,另外說句最核心的事情,我跟他最擔心的就是你這因為拍攝這齣痛失愛人的電影入戲太深,結合你跟他之間的這種情緒波動,產生消極灰暗的情緒,所以我才決定把最絕望的那一場戲提到最前面來拍,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如何從這種情緒裡面走出來,同樣也是從你跟他之間的感情糾葛裡面走出來,心若蓮燦,這電影名,可是一種境界,你能真的演繹出來這種境界麼?」
倪星瀾蜷在折迭椅子裡面,把自己包裹得更加嚴實了,但顯然這會兒確實洗去不少灰暗消極的情緒了。
沒有誰是天生的強者,只有站在懸崖邊的時候,才會真正的堅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