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太陽燈關了,只有幾盞照明的白熾燈,這樣的燈光下,使勁收起肩頭控制情緒的姑娘看起來格外單薄,讓人無限憐愛。
盧哲超的聲音沒楊武軍那麼金石為開,但重在平和清晰:「我們來說說戲,好麼?」
倪星瀾有點詫異的抬起淚眼婆娑,但瞬間能收起鼻息眼淚,控制住表情不解:「什麼?」
盧哲超平鋪直敘:「你跟石先生的戲啊,一個電影明星和窮小子之間的劇本,對吧?」
倪星瀾皺了皺眉頭,情緒稍微被帶走了一些:「什麼?」
盧哲超沒有回應這兩個連續含糊的什麼:「清醒點吧,他跟你之間沒有愛情,你把劇本理解錯了。」
這話來得是如此直接,直接得倪星瀾腦子可能都空白了:「你!你在說什麼?」
盧哲超還是端著那一次性碗筷,還給自己盛了點油星子不多的番茄蛋花湯:「我在說雖然我沒看見你和他之前拍的那些畫面,也沒看到你倆之間的劇本,僅僅從我看到你倆到現在,你把劇本理解錯了,你根本就和他沒可能。」
倪星瀾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悲悲切切的情緒徹底不見了:「盧,盧老師……」
盧哲超點點頭:「沒錯,換個人來跟你說,你恐怕都是不屑一顧的,我好歹也拿了一次金雞獎和兩次百花獎,創造經濟收入的數字暫時還高過你,現在你還是滬海戲劇學院的大三學生,雖然我曾經報考滬海戲劇學院失敗了,但現在我是平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理論課副教授,起碼我現在的身份,跟你說話,你還不至於嗤之以鼻,你實際上還是被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榮譽跟地位捧得忘乎所以,單憑這點,他就跟你不是一路人。」
就好像遇見個各種武功招式都克住自己的正統高手,倪星瀾快速的鼓了好幾下嘴,真的還是按捺住發作,當然淚水不見了:「憑什麼這麼說,你才認識他幾天,就知道幫他說好話。」
盧哲超放了手裡東西還找了根牙籤,才舒適的靠在椅背上:「就憑在航班上,你吼了他,還拿小毛毯砸了他,可最後下飛機時,我還是看見他那座位上留下迭得整整齊齊的小毛毯,根植於內心的修養,無需提醒的自覺,為別人著想的善良,這個人面對你毫無顧忌的示愛時候,表現出的是自我約束,而不是不計後果的占有,這麼清晰的美德,你認為我看不到?那還要怎麼設計表現這個人的細節,才能說明他的性格特徵?」
口吻真的像是在跟一塊演出女演員討論角色設計的表演者。
哪怕是這時候,倪星瀾聽見這樣的評價還是忍不住抿嘴笑,但控制得比較艱難:「他本來就很好,還要你說?」
盧哲超點頭:「可你呢?其實從你的內心來說,你始終認為自己是高於他的,從外貌上來說,你漂亮,他身上甚至還有點土渣味兒,從名氣上來說,你恐怕始終認為你是倒貼,是下嫁,看得起他,他就應該理所當然的回報這份感情,可你想過他又憑什麼非要接受你這份感情呢?其實在文化修養上,你遠不如他,外貌容顏,我想不會是他很在乎的重點,至於明星財富,恐怕他比你我更清楚那有什麼意義,你最為驕傲的幾點,都不是他會動心的方面,你有什麼自信讓他非得愛上你呢?我對你這個角色具有的自信心感到莫名其妙。」
倪星瀾震驚了,語塞了,特別是這個喜愛什麼都用劇本來理解的姑娘,被自己的方式打得落花流水。
盧哲超還不鬆手:「最重要的一點,你真的了解他?」
倪星瀾已經喃喃了:「還不……就是那樣?」
盧哲超說話其實很沒咄咄逼人的味兒,但正如石澗仁之前評價的那樣,看似平和下隱藏著鋒芒:「哪怕在你面前好像有點缺陷,有點束手無策,我更願意相信自己判斷,那感情更像是個老者對自己的孩子溺愛或者遷就,而不是愛情,當他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他的品行幾乎無可挑剔,特別是他的高度自律,超乎常人的自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只有先學會克制自己,才能在這種自律中管理自己,我對他的這種做法感受特別深,因為當初我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是大肆攬金,不顧一切拍片賺錢的機會到了,我卻能在別人的教導下,約束控制自己的欲望,從此以後,我才徹底的產生對自己的自信心,我能夠掌控自己,你呢?你能做到麼?」
倪星瀾呆呆的:「他,他也告誡過我,別只盯著賺錢……」語速忽然就變快,使勁點點頭:「對!他也教我控制自己的欲望,但是,但是……」
相比石澗仁那偶爾去美術學院串場的代課老師身份,盧哲超才是正兒八經的盧老師:「好了,這次討論的重點就是你和他的角色根本不在一個交流層面上,這麼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有一顆平靜內心,有一顆溫柔心腸,有一顆智慧頭腦的人,你都沒有與之匹配的自身,談什麼戀愛?表演心理學你考了多少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中關於角色心理的分類你都白學了?巴爾巴的人類表演學呢?學這麼多東西你從來就沒換位思考一下他的感受?更何況你還一直處在高高在上,俯身遷就他的心態,那不是南轅北轍麼,如果非要修改這個劇本,其實應該反過來,你崇拜他,發自內心的崇拜,可能這場感情戲才更合適一些。」
倪星瀾琢磨著這句話,然後臉色就越來越慘白。
盧哲超多會觀察角色氣氛的:「好了,整個劇組都在等著呢,去繼續拍戲吧,是我讓他繼續去工作的,也是他讓我開導下你,可不是要我幫他說什麼好話,明著這麼說吧,影視圈裡以前他可能最期望的就是跟你一起開創局面,不好意思,現在我很認同他這個人,我想來搶占這個局面,才答應這個事兒。」
哎喲,多明顯的,剛才充滿了沮喪和悲苦的倪星瀾騰的一下就跳起來,她腿長嘛,更像彈簧:「什麼?!」
盧哲超還是穩坐釣魚台:「弱者怒如虎,強者靜如水,稍微這麼試探下,如果他在這裡,可能就會對你失望不已了,根本就沒想清楚前因後果,卻只有狹隘的占有意識,一個內心不夠強大,心中永遠都缺乏安全感的你,憑什麼讓他喜歡你呢?他認識你有好幾年了吧,你難道到現在還沒分辨清楚,你跟他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
倪星瀾站在那,看著遠處探頭探腦想過來,又不敢靠近的其他演職人員,但為了能按時開拍,電工已經提前把那幾盞需要預熱才能達到亮度的太陽燈打開,好像也慢慢把倪星瀾的臉蛋照亮了,沒卸妝,還帶點髒污的姑娘低頭看看面前這和石澗仁完全不是一個路數,但也有著另外一種溫和勁兒的盧哲超,特別是盧哲超眼神中帶著的那種平靜跟善意,讓她之前反覆無常的情緒收斂下來,咬咬嘴皮輕聲:「從我跟他認識,他就說我笨,看來我是真的笨?」
盧哲超擺出上課時候的老師派頭:「嗯,很多人把自己的小聰明當成智慧,石澗仁是個有大智慧的人,我估計就是因為這個,他看你才像是看著淘氣的孩子。」
倪星瀾還有些痛苦的使勁閉了閉眼,好像在片刻間把自己和石澗仁的幾年曆程拉了一遍快鏡頭,睜開眼就是苦笑了:「我自己笨,身邊也沒個明白人,儘是慫著我扣屎盆子的,盧老師,您可得教教我。」
這話終於是誠心誠意的了。
盧哲超卻避實就虛:「感情的事情那是你們自己的事,雖然我不怎麼看好你倆,他委託我留下來幫你,就是解決你在拍攝情緒上的事兒,也許邁過這道坎兒,你才是真正的成長,懂得道理二字是什麼意思,先拍吧,我會一直在這邊給你做輔導的。」
嘖嘖,盧哲超在電影學院上課雖然談不上一節課價值萬金,那也是證明了實力的,現在來做這樣一對一的專門輔導,倪星瀾心悅誠服的躬身行了個大禮,盧哲超也大喇喇的接受了,只是揮手示意趕緊去。
不過顯然盧老師上課這才是頭一節,倪星瀾明顯有點心緒大亂,不是心不在焉,而是她心裡應該充滿了問號、句號、感嘆號,更多是悲苦或者後悔的沮喪,哪裡有心思潛心進入到目前的拍攝中來。
盧哲超也沒白坐在遮陽棚下,親自操刀跟導演商量換了拍攝內容,把一些不太重要的環節找出來先拍,並且順勢把後面幾天的拍攝先後都調整了,先拍最難的那段。
導演都忐忑了:「能行麼?現在她這個狀態可不算太好!」
盧哲超居然東拉西扯:「我現在正在院裡帶職讀導演系研究生,我有種感覺,倪星瀾這股子精氣神,你看看,這有點迷茫混亂的精神頭,不正是女主角應該有的麼,好好點撥雕琢下,能拍出名堂來!」
可憐的導演真的不敢質疑這電影學院副教授兼一線男明星,苦著臉點頭,被盧哲超拉著潛心研究劇本,還要重新做分鏡頭了。
到底誰才是導演啊?
不帶這麼玩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