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澗仁趕緊趁著去看秦良予溜號,開門的柳清隨手抓了車鑰匙就跳出來送他,上車才有點抱歉:「我還以為你要回產業園那邊,你受傷的事情就沒跟我爸媽說,只說你去參加市政府安排的學習培訓,準備下一步說你被派到外地去,嘻嘻!」
石澗仁想笑沒笑出來,拿手機拍拍自己的手:「秦老闆可能不行了,本來我有些事情要請教他的,回頭如果我這邊的事情比較忙,就只有你幫我繼續關注下他這邊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不。」
柳清看自己身上的家居衣褲,還有點不習慣展露給外人看:「那我不陪你上去了,就在樓下等你,要不幫你買點什麼禮物送上去?呀,不過我沒帶錢,給我點錢……」
開車的姑娘很自然的把手掌伸過來,石澗仁索性把錢包放她手裡:「除了今天拿零錢買兩張公車票,這都沒動過,對,媽身體還好吧,我看她下樓的時候有點動作不對勁。」
哪怕知道石澗仁是按照平時習慣的對白稱呼,柳清還是忍不住溫柔的連錢包一起握住了手:「年紀終究還是大了,前些天跟朋友拍照,不小心摔了一下。」
石澗仁意識到自己的稱呼這會兒太撩人了,反手拍拍姑娘手背收回來:「那多陪陪你媽,這一撥兒過了,我估計有個極為繁重的階段,重點看上級給我什麼樣的安排,只要不是去當什麼機關領導,能對齊總和老唐的這檔子事有幫助,我都會去嘗試。」
柳清點點頭:「嗯,確實也就你最近稍微平靜點,我才能輕鬆些。」
但有時候真是話不能說太早,等石澗仁從醫院大門出來,就變樣了。
石澗仁空著手上樓的,問到秦良予住在這家醫院的什麼病房,就把房門號發簡訊給了柳清,他倆真是已經熟極而流得跟一個人似的,知道秘書一定會妥帖安排醫院門口的商家給送上來。
這會兒上樓的時候,石澗仁腦海里只有稍微的轉悠,憑秦良予離休前的身份和江州樂餐飲產業集團的經濟地位,怎麼也不該來住這麼家二級甲等區級醫院吧,這兩年出入幾回醫院,又多了齊軍醫這種大拿,石澗仁也比較清晰現在醫院的架構,起碼在江州,軍醫大和醫科大的兩個體系附屬醫院是最好的,然後才是幾家專科醫院,連自己當初住區級醫院做手術,都三番五次被齊雪嬌或者柳清要求轉院呢,以秦良予的地位怎麼都該去最前幾位的,難道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真是細節出真知,等走到醫院最好的那幾間特護病房的時候,石澗仁看見樓道上除了站著一群或坐或站的中青年男女,還有兩個面色嚴肅的黑西裝坐在樓道口,曾經在耿海燕被砸傷的病房中,石澗仁就見過這種領口上別著紅色徽章的法檢人員,心裡就是一咯噔,老秦出事兒了!
這些日子一直在接受類似政治格局學習的小布衣現在當然明白,秦良予這樣一個官員出身的商人,現在出現這種人員坐在這裡看守,多半不會是商務上的經濟糾紛,很可能已經涉及到反貪或者紀檢部門了。
從認識這位江州駐京辦主任起,石澗仁也清楚秦良予絕對不會是一塵不染的,僅憑他那市值幾個億的江州樂餐飲集團,就不是那點主任薪水或者承包一個駐京辦餐廳就能解釋得通的。
不管秦良予怎麼輾轉騰挪,終歸無法繞過身為國家幹部,卻最終發展出偌大個產業的這條灰色軌跡來,這也是之前那位蘇律師所說,既然到了那個位置,如果不想瓜田李下,有任何可能性的事務都最好不要沾。
當官就別想發財,想發財就別當官,這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秦良予顯然不是那種人。
以他八面玲瓏的風格,在位的時候始終不願離開這個處級幹部職務,給更高的官位都不走,肯定就是看中了這個位子的油水充足,更有在平京這個特殊方位擔任管家,能跟江州最高領導交流接觸的機會,那麼在位的時候多半不會有事,而一旦退下來那就很難說了。
特別是現在假若傳出來他不行了的話,那就基本意味著沒有用了,該扔石頭或者蓋棺定論的時候就到了,難免被拉出來當武器或者掩體沙袋。
石澗仁早就聽師父講過這些個齷齪,也許這也是他絕不往上走,絕不從政的原因之一,身處那張大網裡越想往上走,自己就越不是自己,不由自主的會變成無數個節點之一,牽一髮動全身的節點。
這就是走上樓梯短短几秒鐘看見場面,石澗仁腦海里閃過的東西,換個人處在他這樣正當紅的時候,沒準兒會掉頭就走,石澗仁沒什麼猶豫,繼續邁步走過去,果然一名黑西裝站起來詢問他找誰,身份怎麼樣,甚至要求提供身份證記錄備查。
身份證在錢包里,但石澗仁依舊坦蕩蕩的掏出水廠工作證遞過去:「我是他朋友,今天打電話知曉生病,過來看望。」
黑西裝甚至還盤問了石澗仁是怎麼認識秦良予,現在身為什麼樣的身份以後,真的當面記錄下來這些話,才放行。
這接近十分鐘耽擱里,樓道上十多個男女自然是盯著石澗仁看,石澗仁也反過來把他們仔細打量一番。
從奶茶連鎖的時候,跟江州樂開始打交道,後來石龍鎮、月亮湖到產業園,江州樂的餐館都有強力助陣,既有秦良予很認同石澗仁的原因,當然也沒讓江州樂少賺了錢,但這個過程中,石澗仁一概只是和秦良予口頭達成協議即可,餘下能看到的就是餐館經理級別的最基層人員了,他還沒看見過秦良予最親近的這些人。
其中年齡最大的那個男子應該四十多了,搶在其他人之前過來詢問石澗仁是誰,聽聞石澗仁名字以後很有些防備的把他送進病房,其他人更加奇怪的看石澗仁這兩手空空的模樣,哪裡像是來探望病人的?所以有位黑西裝也跟過來,站在了病房門口。
石澗仁的目光還是在中年男人等人身上巡視而過,然後投到病房裡躺在一堆儀器和輸氧管中間的老朋友臉上,只看這一眼,石澗仁再次確認,秦良予也沒多少日子了,他這狀態幾乎處在身體機能內外衰竭的階段,更重要的是,秦良予自己也接近放棄了。
簡單的說,已經能嗅見那股死氣,在老頭子最後的階段,石澗仁無比熟悉的氣息。
生命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物質在人體內生生不息,到最後離開軀殼帶走了生命力,能不能永葆青春的獲得長生不老的特權,這已經是古往今來無數站在人類巔峰上的王者夢寐以求的事情,拼了全天下的資源,也想讓自己再活五百年吧。
而秦良予這樣一個官商複合體,操勞幾十年迎來送往,也該享受下幸福生活了吧,但石澗仁看不到什麼想跟病魔或者命運鬥爭的迫切希望,老人就那麼神情木訥的躺在那,比石澗仁印象中那個駐京辦主任也就過去三五年時間吧,才七十歲不到的年齡,陡然一下就變得如此蒼老了!
這種巨大反差,的確很容易讓人感嘆生命無常,感到人活一世到底有什麼意義,位高權重、家財萬貫到最後還不是死了一抔黃土一座墳頭,光條條的來又光條條的走,什麼都帶不走,曾經顯得那麼重要的勾心鬥角,腥風血雨,在歲月面前都是個笑話。
石澗仁來不及感嘆,上前幾步躬身:「老秦,我來了……」
仿佛眼珠都枯澀了,意識也停頓一下才轉過來對焦:「啊,來了?」
外面稍微喧譁一下,一套看望病人的花束跟水果籃中規中矩的被店家送上來,不過石澗仁和秦良予都沒有回頭去關注,年輕人低聲:「熬不過去了?」
秦良予已經有些散開意識的眼珠對石澗仁默默的點兩下,聲音比電話里聽見還衰弱:「不想熬了,這一次是過不去了,所有根底都被翻出來,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我也罪有應得,做過很多錯事,活該。」
石澗仁不會安慰人放寬心或者別想那麼多,點點頭就在旁邊坐下來:「朝聞道夕可死,好吧,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需要我幫你做?」
秦良予苦笑一下:「外面我的子女後輩看見了麼?」
石澗仁點點頭還是實話實說:「看見了,沒什麼成器的,這時候的心態恐怕都糾結在你的遺產上,既沒想過你現在躺在這裡的前因後果,也沒想過力挽狂瀾,只想的是要別其他人多分點,幾乎全都是這樣的想法,落到這種地步,我想你還是要負很大的責任,我早就說過,從秦家村牛皮哄哄的狀況,也能看得出來你對他們的約束並不是很嚴謹,所以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秦良予真沒想到他這麼直接,枯槁一般的面容都迴光返照一下動容了:「你……唉……」
石澗仁可能真的是從萬乾的身上感受到了家教的重要性,不是說萬乾就有多優秀,而是對比王驊,再看看現在病房外那幫庸才白眼狼,自己以後真的要把教育孩子當成重要的選項:「我是不會跟他們打交道的,糟心,更不用說還要我協助他們幫什麼忙了。」
沒想到秦良予絲毫沒覺得他冷酷冷漠:「照顧他們?我死了,江州樂就會變成一盤散沙,幾千名員工就會徹底改變,有手藝有腦子的當然能另起爐灶,可大多數……我已經把整個集團公司股份轉贈給了你的青少年康復中心,未來請幫我把這份責任……」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