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不以天下奉一人(上)
寰州城外,曹操營中。
日過晌午,林沖領兵三百,例行出營挑戰。
連日以來,曹操麾下諸將輪番出陣,城上總是視若不見,於是罵上個把時辰歸寨,便算做完了日常任務。
林衝來到城下,也不多言,揮一揮手,自有那嗓門兒大、口齒伶俐的罵將,一蹦一跳出陣,指天跺地開罵——
「城中金狗且聽真,爾等本是豬狗身,昔日契丹貴胄子,降與豬狗做奸臣。
完顏婁室老淫人,穢亂宮廷不關門,雲州王爺把耳捂,皇妃哎呀呀叫春……」
要麼說老曹用人,不拘一格呢?
當年一紙求賢令,真正叫做唯才是舉、人盡其才,便到今日,手段也還是一般。
似這個罵陣的,長得窩窩囊囊,文不成武不就,也不知是哪族的人,本名叫做司達,只因天生嗓門大,又能順口編造詞句,罵起來抑揚頓挫、花樣百出,便被老曹指為人才,拔其為校尉,專司罵陣一職。
此人罵起陣來,利落好聽,便似唱歌兒一般,卻又不合時下曲譜,因此滿軍中嘴順,都喚他做「歪譜兒」。
歪譜兒司達!
但見歪譜兒一邊唱,一邊點頭跺腳,兩手更是誇張地揮動,整個人便似彈簧成精一般。
莫說兩方兵卒,便似林沖這等低調的人,魔音貫耳之下,都不由隨著他點頭。
「皇妃臉紅裙子破,婁室笑得霍霍霍,耶律延禧綠帽王,這日子他不想過……」
歪譜兒司達正罵的開心,忽然城門大開,完顏銀術可居中,撒離喝、韓常分列左右,領兵五百殺出。
驚得司達腳下一滑,一跤坐倒,不及起身,手腳並用望後就逃。
林沖回過神來,摘下蛇矛便待廝殺,那三個金將齊齊勒馬,止步於一箭之外。
銀術可喝道:「慢來慢來,今日出城,非是要和你等動手,專程要問一句話:你家大哥武植何在?我家元帥,欲請他當面敘話?」
林沖一愣:怪哉,他們怎曉得我哥哥在此?
隨即恍然:不對!這廝們莫不是詐我?
他這一猶豫,痕跡便露,不待開口分說,銀術可已然大笑起來。
只是銀術可面上雖笑,眼神中都是冰冷之意。
「罷了,果然是那姓武的!哼,只恨當初不曾留下他性命,致有今日之患。」
林沖怒道:「放屁!分明是我哥哥自家知機先走,倒說得你們發善心一般。」
他這話一出,銀術可幾人心中愈發確鑿,冷哼一聲,不再多言,逕自策馬回城。
林沖也無心戀戰,匆忙迴轉大營,將此事告知老曹。
老曹聽罷,不由皺眉:「教頭和花榮,都是在北國露過相的,青天白日上陣,被他們認出也不為奇。只是伱們都隨使團先走,他便是認出,也只當是宋廷參與了此事,如何忽然來詐我在與否?」
起身踱了兩圈,一拍手道:「不好了!只怕宋國同金國,有所媾和,雙方說開了因果,這才疑到我身上。」
眾將聽了都是一驚,又似不信,唯有公孫勝起身,淡淡道:「若這般說來,老種相公,怕是敗了。」
老曹猛醒,咬牙道:「正是!想來趙佶病急亂投醫,要引金兵對付遼兵!」
呼延灼滿臉荒誕神情,驚呼道:「他堂堂一個皇帝,縱昏聵些,也不至如此吧?」
曹操擺手嘆道:「前番我讓馬靈去雁門關,約種帥夾攻金兵,馬靈回報,種帥領四萬人往援汴京,關中只有宗澤老頭兒帶了五千老弱鎮守,不敢輕出。趙佶那時又不知我等鬧出的事業,明知金兵十餘萬叩關,還調走了大部人馬,可見惶急之態。若种師道兵敗,想起引金兵禦敵,也屬常理。」
老曹這時候還不知道,人家趙官家上一遭便是要請動金兵,純是老種自作主張,這才拖延至今。
呼延灼聽了,還是有些不信:「哥哥說得雖有來龍去脈,只是小弟依舊想不通,這官家要昏聵到何等地步,才能走出此招?」
曹操苦笑道:「賢弟,你是好漢,自不知小人心腸。小人君子何別?君子尚有公心,小人唯見私利,如此而已。」
見他還是茫然,又舉例道:「石敬塘為一己之利,割幽雲地,借契丹兵,他是沙陀人,且不說之。便說唐肅宗李亨,那是大唐正朔吧?然而當年平安史之亂,亦同回紇人借兵,約定破城後,『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歸回紇』——
「呵呵,攻破洛陽後,回紇縱兵大搶,黎庶之慘,李亨難道不見乎?見亦無動於衷也!因其眼中,只見私利,不存一點公心。」
呼延灼這才聽懂,咬牙道:「這等人,也配做皇帝!」
公孫勝卻是眼神一亮:「小弟昔日同師父讀書,魏人李康的《運命論》有云:『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其字意雖明,道理始終不能盡解,方才聞哥哥言語,猛可省悟,豈不正是君子小人之別?似那皇帝寶座,若君子坐得,便是一人治天下,小人坐去,便是天下奉一人!」
正說間,時遷搶入帳中報信:「哥哥,營外來了百十個宋軍,道是哥哥故人,有天大急事要來相告!」
曹操精神一振:「必是宗汝霖來也!」
當即便往帳外衝去,莫看他兩條短腿,倒騰開來,時遷展開輕功都難追上,真不愧是「說曹操曹操到」的千古第一快人!
大營門口,牆上門前,士卒們箭上弦,槍指前,千餘人虎視眈眈,圍著百餘風塵僕僕宋軍。
老曹一道煙般奔來,口中大呼道:「都散開、都散開,不見我家長輩來此麼?」
把門小校聽了一驚,連忙領人收了兵刃。
曹操呼的穿過人群,一眼望去,便見宗澤。
「哎呀」一聲,雙手握住宗澤手掌,兩行眼淚說來就來:「汝霖公,老人家,數載不見,白髮又添,人間風霜,可謂無情也!」
宗澤不得已而來投,心中本不自在,見曹操一派真情流露模樣,心下稍慰,強笑道:「呵呵,邊塞風霜,自然無情。然而若非『武孟德』手段通天,老夫現在還在登州飲酒吃魚,也不必受此風霜也。→」
這是點老曹當初勾結高俅,把他一個通判調到雁門關當副將的故事了。
然而老曹何等麵皮?慨然道:「公有大才,豈能屈居一通判?平田虎、戰契丹、斗女真,這數載雖辛苦,當能慰公胸中本事也!」
宗澤苦笑擺手:「老夫有個屁本事,若有本事,也不會來此見你。直說吧,皇城司指揮使葵向陽,攜聖旨、將印、金牌來,令我領兵去忻州,讓雁門關於金國,我不肯從,被他捉住下在牢獄,多虧這幾位後生搭救,想來想去,也只得來找你。」
曹操眼珠亂轉:「汝霖公怎知武某在此?」
宗澤不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前番那個踩輪兒的漢子來約我攻金,便是『神駒子』馬靈吧?他是田虎的大將,我難道不知?還有救我的小哥幾個,桑乾河大戰,曾同你們並肩作戰,曉得你那幾個大將都是梁山的人,自然猜出是你。」
曹操大笑:「武某行事,本來坦蕩,亦不曾特意瞞人。只是當初耶律淳南下,擔心童貫等人坐失良機,因此不得不來占住幽雲地面,免得白白為金國所奪。」
宗澤嘆道:「但願你心能如口方好。」
曹操正色道:「老人家,前歲太原一別,雖不曾謀面,公之教誨,卻銘刻於心,牢牢不敢或忘。」
原來當初平田虎,太原大戰後,曹操回師去打沁縣,臨行前欲見宗澤,宗澤婉拒,使武松轉告他八字:人各有志,莫愧青天。
宗澤面色複雜,良久,長嘆道:「我在登州,頗有故舊,常常通信,知你治下數州,政通人和,百姓不受欺凌,這幽雲之地……若朝廷無力入手,在你手中,倒好過在那些異族手裡。」
曹操擺手,嬉笑道:「汝霖公所言差矣,什麼你手裡我手中?區區在下,青州節度使武植!麾下土地,和宋境一般,都是漢人之土也。」
宗澤文才不凡,豈聽不出他話中兩可之意,唯苦笑罷了。
曹操抬頭,看向人群里幾張隱約熟悉的面孔:「小岳飛,哥哥說得沒錯吧?」
岳飛不料他把出哥哥弟弟的稱呼來,他為人穩重正直,不見長於辭舌之鋒,一時不由愕然。
王貴反應卻快,高聲道:「哼,誰是你弟弟!」
曹操把手一划拉:「四海之內皆兄弟!」
王貴雖有辭鋒,卻沒文化,頓時也呆滯住了。
岳飛這時反應了過來,接口道:「雖然四海之內皆兄弟,然而道不同不相為謀。」
曹操擺手道:「謬矣!鵬舉賢弟,汝言道與我不同,不過是當年和令師有些分歧,嘔得老人家吐血,因此汝心中記恨,只是汝且細想,當初我同他爭論,各自持了什麼道理,如今回頭再看,卻又如何?
岳飛神情一凜,忍不住回想當初,面色不由大變!
曹操眼神掠過諸人,淡淡道:「我和周侗先生,數年前曾有爭執,起因是他說我二弟,性情倨傲、殺心沸騰,吾便言道,二弟性傲,因此見不得宵小,好殺,只對欺世之狂徒,異日天崩地裂,才知誰個真是丈夫。」
說罷看向岳飛:「我二弟如今乃是高唐州兵馬都統制,遼兵二十萬南來,殺得童貫丟盔棄甲,卻不能過高唐州半步,山東無數生民,因他不遭屠戮,他武松,可算丈夫麼?」
岳飛臉色一白,還未言語,宗澤先把手一拍,哈哈大笑:「好個武二郎,好小子!老夫不曾看錯他,這些日子一向聞得遼兵高歌猛進,卻不知他寸步難入山東。」
岳飛這些日子在軍中,甚慕宗澤為人,見他大讚武松,愕然之餘,越發不知所措。
王貴卻叫道:「噫!你二弟這般厲害,為何不去勤王救駕?」
曹操笑道:「是啊,你快快去問官家和童貫,我二弟這般本事,山東又不遠,為何寧願調雁門守軍,卻不喚他勤王?」
王貴等人自然不知武松和童貫決裂,吃他一記反問,忍不住抓耳撓腮,便問岳飛:「是啊,大哥,為何皇帝老子不召山東兵馬勤王?」
岳飛斥道:「住口!朝堂諸公,自有高論,豈是你我能臆測的?」
曹操指一指岳飛:「我和周先生爭論的第二點,就是我說天崩地裂,他說天下太平,我說金人如虎,他說老子不信。」
宗澤聽到這裡,饒是一腦門子官司,也不由啞然失笑。
岳飛忍不住翻個白眼,駁斥道:「我師父原話可不是這般。」
曹操說:「大概一個意思罷,呵呵,如今天下是否太平,世人有目皆睹。鵬舉啊……」
他聲音忽然變得凝重、真誠:「須知風起於青萍之末,我等為將者,察天時,料先機,乃是本分,若等狂風大作,人盡皆知,我等再做主張,是不是遲鈍了些?」
岳飛眼神明滅,咬牙不語。
曹操一笑,又道:「你方才說你兄弟,不該臆測朝堂高論,我和你師父爭論的第三點,便是我說朝堂上主昏臣庸,將弱兵疲,比遼尚不足,安言爭雄於金?你師父罵我大膽。」
說到此處,笑容越盛:「我又據理力爭,說趙官家除了寫字作詩搞女人,再無長處,便是寫字作詩搞女人,我也勝他,你師父便搶了你的槍扎我,又氣急攻心,吐出血來。」
他本來還想說林沖之事,但這時眾將都來到身後,曹操不願提林沖往昔傷心事,故此捺下不言。
只說道:「你看,趙皇帝放著山東雄兵不用,讓天下奇險於金人,滿腦子驅虎吞狼念頭,卻不知他自家不過鼠兔之流,憑什麼自以為能調度虎狼?為兄的說他只會寫字作詩搞女人,難道錯了不成?」
王貴忍不住要倒戈:「大哥,這姓武的所言,似也不無道理……」
岳飛怒道:「閉嘴!」
說罷看向武植:「吾師堂堂大俠,若論眼光,或不及你長遠,但是胸中正氣……」
曹操搖頭哂笑:「鵬舉賢弟,不是這般說道理的,愚兄同你說國家大事,你和我扯江湖綠林,不過說江湖便說江湖!你家陝西大俠鐵臂金刀周老爺子,一生仗義行俠,殺過許多江湖宵小,因此以國士自詡,看不起我二弟,那你可知,我二弟又做了什麼事業?」
王貴嚷道:「不就是擋住了遼兵麼,這卻不是江湖事業。」
宗澤咳嗽一聲:「河北虎王田虎,是武二郎陣前斬殺!」
岳飛幾人齊齊一滯,田虎江湖黑道巨擘,這總算江湖事了吧?
曹操又道:「還有一事,怕是汝霖公也不知。朱勔此獠,禍亂江南十餘載,可謂惡貫滿盈,聖公方臘起義,數十萬人要殺他,尚不能得手,你等可知,卻是誰於金陵雞鳴寺下,衝突千軍,力戰六大高手,斬朱勔狗頭於萬眾目前?」
幾人聽了一驚,王貴失聲道:「不是明教元帥『屠虎刀』司行方麼?」
曹操大笑:「石寶!你來說。」
石寶在後面聽他們談論往事,雖然有些不大聽懂,也不由熱血沸騰。
這會兒聽到喊他,不由大喜,昂揚走出,抱拳道:「在下『南離神刀』石寶,明教昔日五大元帥之一!」
宗澤、岳飛等人聽了,都不由吃驚,見石寶雄健昂揚,心知多半不假,也都抱拳還禮。
石寶侃侃說道:「朱勔遭誅之時,司行方還在洞中養傷,無數明教兄弟,都是見證。那殺人者,當時奉旨來剿我明教,駐紮在宣州,一路上聽說朱勔惡行,怒髮衝冠,悄然離營,只帶一員小將,奔赴金陵,冒『屠虎刀』之名,誅殺此獠!」
「此人,正是『活典韋』武松武二郎也!」
宗澤等人,都是一驚,唯有王貴跳起腳,一拍岳飛道:「我說什麼來著?哥哥,我當時是不是就和你說,這人定是我們仇家,不然為甚跟著他的小子,殺了朱勔替身,偏偏報出岳飛名號?」
他興奮莫名,又對湯懷、張顯嚷道:「你們還說是重名,只有小爺智慧不凡,曉得必是對頭。」
岳飛想了一想,神情古怪地笑了起來:「冒我名字的,是那楊再興?」
曹操點頭:「你沒忘了他?他也不曾忘了你也。鵬舉賢弟,所謂殊途同歸,當年我等雖有爭執,天下局勢變幻已多,你我如今,莫非依舊是『道不同』乎?」
岳飛一震,不知如何作答。
曹操也不逼問,哈哈一笑,左手扶住宗澤,右手扯住岳飛:「汝霖公、鵬舉賢弟,此處也不是說話所在,且入營中敘話。」
宗澤猛省:「啊呀,不知不覺被你扯開了話題!武大郎,不管你究竟是何立場,雁門關終究不可讓渡於異族呀!」
曹操振眉道:「汝霖公勿憂!國者,趙氏之國也,他家祖宗打得基業,他要敗壞自由他。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他要賣國隨他便,若要賣天下,武某第一個不答應!」
岳飛一震,心想這廝真是狼子野心,忍不住便要扯開手,然而老曹便似一個無恥渣男,笑嘻嘻握緊了拳頭,絲毫也不肯鬆開。
若論岳飛力氣,真箇要發力掙扎開,原也不難。
只是他畢竟君子,此番來有求於人,對方不肯撒手,他便扯不開麵皮——
便似那好面子的小閨女,被渣男硬拉住了手,又欲掙扎,又怕鬧出動靜引人圍觀,羞答答好不為難也。
這正是:小人手段君子心,人間難覓幾知音。滔滔俗世皆罪我,但見沙礫不見金。
算了算時間,七小時,五千字,中間就吃了幾個包子,哎。
手殘可恨也!
今天應該沒錯字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