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百壹拾壹回 二郎屏息拔朱勔

  江湖中故老相傳,世間有高明劍法,以氣催劍,可生寒芒。

  其芒分為三品,第一品色做純白,皎潔無暇,謂之劍芒,次一等色做金黃,恍若曙光,謂之曙芒,第三等色做青藍,熒熒若夢,謂之慧芒。

  若按這般分法,劍王卓不凡所催劍芒,乃是三品,不過此等本事,本來人間少見,無論幾品,都一般煊赫驚人,若是尋常好手,見對手長劍生芒,自不免望而心怯。

  然而戴宗說得明白:「當時劍王、刀王合璧攻來,小弟遠遠看著,尚覺遍體生寒,武二哥直面兩人,卻是不慌不忙,往後一躍十步,什麼劍芒、飛刀,盡數落空。」

  「他落腳之處,正是一夥官兵,齊聲驚呼,正欲散逃,卻那及武二哥手快?順手搶奪兵器,只一瞬間,便見三條長槍凌空激射、三面盾牌呼呼飛旋,又有兩個活人被他踢起,流星般飛向劍王!」

  戴宗說到此處,臉孔通紅,激動道:「真箇是說時遲、那時快,小弟說來雖然囉嗦,其實他這一退一進,也就是眨了眨眼功夫!那老道方一落地,便見漫天攻擊打來,避之不及,長嘯一聲,長劍狂舞,但見劍芒縱橫,挑長槍、劈盾牌,大砍活人,一連八劍,劍劍全力而發,硬生生接下武二哥的攻擊!」

  眾人聽得如此厲害,雖是敵人,也不免為他喝彩,齊齊叫道:「好個劍王!著實非凡!」

  話音未落,便聽戴宗喝道:「只是武二哥何等神力?這老道便真是劍仙臨凡,接罷這一輪,也不免要回口氣,武二哥算計的,便是他這口氣息!你道如何?原來他踢出兩名官兵後,潛首縮身,便似靈貓般緊緊躡在其後掠來,趁著老道回氣,劍法由快轉慢瞬間,武二哥陡然暴起,一連三刀,快若閃電,生生劈散了對方功架,不待老道變招應對,縱身直起,一膝蓋撞中胸膛,小弟看得分明,老道大半片胸膛,當即塌陷下去!」

  在座眾人,都是大行家,一聽戴宗描述,便曉得這個劍王著實是個大高手,便是王寅、方七佛對上,沒個幾十上百回合,也決計難分勝負。

  武松武藝縱然高強,但是人力有時而窮,按理而言,至多也只得和方七佛比肩,卻不料他臨戰時如此神勇,一個照面便占上風!都不由驚呼道:「好本事!」

  戴宗愈發激動:「還有好的哩!武二哥左膝既中,右膝早抬,砰得一下,老道臉上頓時一馬平川!這一撞力道更足,但見老道腦袋一折,便要往後飛出,卻吃武二哥一把扣住脖子,拉回身前,盾牌般擋住周身,奔那射飛刀的老嫗而去。」

  「老嫗面色大變,幾把飛刀甩出,都扎在老道身上,正自慌亂,卻得公冶乾老兒斜躥出來,一掌拍向武二哥肋下,武二哥不躲不讓,左手一揮,竟把老道做大錘般直掄下去!」

  「公冶乾往後避開,武二哥一聲虎吼,便似平地炸響霹靂!右手長刀拋出,但見光華一閃,已從老嫗心口刺入,帶著她身體飛起,直直釘在轎子上。→二哥擲出刀後看也不看,順勢折身,手舞老道,追著公冶乾便砸。」

  眾人聽得瞠目結舌,下巴都要脫臼,曹操嘆息一聲,眼神悠遠:「他『手舞老道』,把活人做兵刃使麼?唉,若是說來,這正是我二弟拿手本事也。」

  戴宗繼續道:「公冶乾這人,大約有些古板,那老道的身體在地上砸得砰砰有聲,必是死透無疑,他卻仍不肯揮掌擊打,因此被二哥三招兩式,逼得險象環生,卻是年紀最大的魁梧老頭叫道:『二弟,不要犯愚,放手同他一戰!』自家也飛步趕來,拔出腰刀便砍。」

  「這個老兒,大約便是力王,刀一出手,其音如潮,氣功修為當真可怖,武二哥揮動老道抵擋,吃他一刀落下,把老道斬得四分五裂,二哥手上,只餘一顆頭顱。」

  「老兒武藝雖高,武二哥反應卻是更快,就勢擲出頭顱,趁那力王揮刀抵擋,與公冶乾重重對了一掌,借力一個翻滾,從他兩個包圍里脫出,直直衝向朱勔,凡是攔路的,一拳一腳打死,片刻不曾停留,那兩個老兒身法卻不出色,奮力疾追,仍吃二哥甩落身後。」

  「可笑朱勔這廝,本來站在轎子上,大剌剌看眾人廝殺,二哥殺出時,他還不以為意,到打倒風波惡,微微有些色變,再到連殺老道、老嫗,這廝面色便已一片鐵青,此刻見得二哥擺脫掌王、力王兩老兒殺來,他嚇得渾身發抖,從轎子上跳下,口中叫著:「救命、救命!」順著石階便往上跑。」

  「那些轎夫,也都四散奔逃,偌大的轎子,砰的丟在地上,那些小娘們兒摔倒一片,我本道二哥必然要直追那朱勔,不料他順手拔下老嫗心口長刀,合身一撞,徑直撞入轎廂之中。」

  戴宗說至此處,魯智深把大腿一拍,怪叫道:「好個武二郎!臨場應變,真箇奢遮!」

  眾人先是疑惑,隨即大多恍然:是了,先前大模大樣站出來的「朱勔」,當是替身無疑!

  也有少數人如李逵等,還在糊塗:「啊喲,進轎子中又是何故?豈不是平白放了那賊廝鳥逃去?」

  王寅一臉沉思,微微搖頭:「這個……萬一對方是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豈不被他得逞?」

  戴宗也把腿一拍:「王右使,小弟先前也是這般想!二郎衝進轎中霎那,我第一個念頭便是,那朱勔必是假的!六大王雖厲害,終不能成天都六個護在周圍,刺殺他的人里,難道就沒能匹敵的高手?他安安生生活了這麼久,除了護衛得力,必然還有其他花招!」

  「可是再一想,假做真時真亦假,說不定他大剌剌現身,便是要讓人以為真身另有其人呢?若是這般,武二哥豈不是反被聰明誤?」

  說到此處,戴宗眼中流露出佩服之色:「然而武二哥衝進轎中不過片刻,法寶寺正門處,忽然跑出一個瘦瘦高高小和尚來,在草叢裡一抄,抄起條長槍一抖,把門前朱勔的手下殺得血流滿地,順著台階衝下,直取朱勔!」

  「楊再興!」眾人齊聲驚呼。

  「不錯!」戴宗高聲道:「正是楊再興那小子!他這般一個少年,裝扮成個小沙彌,有幾個人留意?卻在寺中做了一支伏兵,至此我方明白武二哥心思之周全——不管那朱勔是真是假,都要一併殺之!」

  「楊再興與那不知真假的朱勔,一個下一個上,石階中途撞個正著,楊再興手起一槍,深深扎入朱勔心窩,高高挑起,大喝道:『小爺岳飛,誅殺朱勔於此!』」

  「底下兵丁見了,無不呆在當場,卻聽楊再興高聲叫道:『今日殺朱勔,明朝宰蔡京!東京長街上,也教染血腥!』說罷將槍一抖,把那人抖在空中,槍頭綻放如花,噗噗噗噗噗,就空中連刺了十餘槍,幾乎刺做個篩子,這才落地,那些士兵驚得回過神,齊齊發聲喊,棄了兵刃,扭頭就走,少數大約是忠心的,哭叫著殺向小楊!」

  李逵聽得楊再興殺人念詩,激動的一根根鬍子都翹了起來,滿口叫苦道:「武二哥何不帶我去?小楊才幾歲,便帶挈他幹這等大事,單說他這個詩,火候也不足,如今殺了朱勔名傳天下,豈不是被人笑我梁山兄弟沒學問?」

  石寶取笑道:「鐵牛,似你這般兇相,莫說扮和尚,進城門就遭人拿了。」

  戴宗擺手道:「你這黑廝不要混鬧,小楊用了岳飛名字,便是揚名也同他自家無干,何況他也不曾殺得朱勔。」

  李逵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不曾殺?那個朱勔是假的?」

  戴宗點點頭,嘿然道:「我本來也難確定,只是楊再興殺人後,尋常官兵固然大亂,力、掌、毒三王卻是不聞不問,看也不曾多看一眼,都緊緊隨武二郎之後,沖入那頂轎中去,怒吼聲,廝殺聲,頓時響成一片。」

  「也只幾個呼吸功夫,但聽一聲大響,轎頂四分五裂,二哥便似大鳥般沖天而起,手提人頭一顆,小弟看得清楚,那顆人頭闊面虬髯,同先前亮相的『朱勔』,足有九分相似!」

  眾人一聽,都曉得這個必是真朱勔無疑,這廝用心良苦,上個香還要替身先出,若不是武二郎這等膽豪心細之人,說不定便叫他逃出死劫!

  這一戰,武二郎迎頭硬上,名震東南的六大王,傷其一,斃其二,又在餘下三個手中硬生生斬下朱勔人頭,明教這些好漢捫心自問,莫說獨自一人,便是大伙兒齊上,也難有此等壯舉,一時間衷心膺服,都高叫道:「好奢遮,好快當!真不愧是『活典韋』也!」

  戴宗待眾人喝彩一回,這才說道:「諸位兄弟,轎子中的事,小弟沒生千里眼,卻是事後聽二哥細說,方才曉得,在此一併告知——」

  「原來二哥撞入轎中,卻吃一驚,這轎子裡,有床有榻,有桌有櫥,件件器物,都精緻無比,哪裡是個轎子?分明同大戶人家的屋舍無二!」

  「一眼看去,其間空無一人,正自狐疑,忽見那櫥門關的不大齊整!二哥心中忖道:這廝窮奢極欲,與王侯無異,規矩必然是極大的,下人豈會關不好門?當即便要去開那櫥門,誰知力王、掌王先後躍入,緊接著那番人毒王也撞進轎來!見只武松一個,齊齊鬆了口氣」

  「那毒王叫道:『鄧百川、公冶乾,此人之勇,不遜當年蕭峰!大伙兒合力並了他。』公冶乾微微遲疑,力王鄧百川卻道:『老二,伱忘了老主人的大事麼?朱節度不能死!』」

  「公冶乾依舊猶豫,鄧百川急道:『你是念著他饒了老四性命?那我們打敗了他,也饒他一次便是!』公冶乾這才點頭,雙掌一錯,連環派來,鄧百川將單刀棄了,也使掌法,他出掌極慢,但每一掌推出,都有石破天驚、排雲破浪之威,便是以武二哥神力,也不敢直攖鋒芒。」

  「那番人毒王贊道:『青雲功、赤霞掌、金風腿、玄霜刀,你慕容氏四大家臣,果然藝業驚人!可惜死了包三,不然你四個合力,此子雖勇,也只得徒呼奈何!』他三個都是七八十歲老者,所說也不知是哪一朝的陳年舊事,武二哥聽在耳中,渾然不解,只聽鄧百川、公冶乾齊聲怒哼,隨即拳腳上力道更大三分。」

  「武二哥同他們鬥了幾合,手腳略慢,被鄧百川重重一掌,打在刀面上,上好鋼刀,吃他一掌打得粉碎,二哥心驚之餘,也不由戰意大增,論起他的本事,拳腳猶勝兵器,當即使出平生絕學,同他們大斗。」

  「又斗數合,公冶乾喝道:『獅吼子,只看熱鬧麼?你們星宿派便是這般不入流!』諸位,這星宿派卻又不知是何門何派?總之那番人聽了,怒哼一聲道:『我的拳腳是不及你們,真要我出手,可別後悔,大家且斗一斗憋氣的本事吧!』說罷兩袖一振,赤黃煙霧頓時瀰漫,武二哥想起此前南海神刀門死狀,心中一凜,連忙屏住呼吸,那鄧、公冶兩個老兒,也是面色大變,齊齊閉氣。」

  「番人使出毒霧,哈哈大笑,他呼吸如常,自然是先吃了解藥,也揮舞鋼杖上來夾攻,武二哥心中不由焦急,雖然說拳怕少壯,但這兩個老兒一看就是氣功高深之輩,大家閉氣廝鬥,他多半難占上風,於是決定冒險一搏,硬吃了公冶乾一掌,借力搶入番人身前,不待他有所反應,腿起如鞭,早中對方胯下,可憐番人自以為毒霧無敵,反應稍慢,已是雞飛蛋打,死在當場。」

  「武二哥雖殺了一名強敵,也中了公冶乾一掌,好在這老兒不敢呼吸,出掌之時不能以呼吸法配合,威力未免大減,但他號稱掌王,並非浪得虛名,這一掌打得武二哥痛徹入骨,愈發閉氣不住,正待衝出轎廂時,忽然那櫥門訇然開啟,裡面滾出一個錦衣大漢,掐著喉嚨,咳得滿臉通紅。」

  眾人聽到武松受傷,都自掛懷,忽然聽見此節,不由哭笑不得:這般說來,朱勔居然是被自己的部下擺了一道?

  戴宗也自忍俊不住,笑道:「武二哥本來已是要走,如今一見,知道定是朱勔本尊,立刻改了主意,仗著自家年輕,反應遠比兩個老兒快捷,使一個『狸貓翻身』,搶先衝到那朱勔身旁,拉著頭髮單手提起,逕自使一個『夜戰八方式』,他先前使那老道,鄧百川提刀便砍,如今使的是朱勔,鄧老兒如何還敢下手?兩個老兒雙雙躍開躲避!」

  「武二哥逼開二人,原本有心怒斥朱勔幾句,這才殺他,可惜此時一口氣憋了許久,心口砰砰亂跳,眼前金星亂冒,哪裡說得出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奮起身上餘力,左手按著肩膀,右手抓定天靈,猛然發力,硬生生將這廝的腦袋拔了下來!」

  「嚯!」眾好漢沒料到朱勔的腦袋是拔下來的,都忍不住吐氣開聲。

  戴宗指著眾人笑道:「諸位道是如何?那兩個老兒的反應卻同你們無二,見二哥活活拔下朱勔的腦袋,也都『嚯』的一聲驚呼,霎那之間,齊齊變色,卻是吸入了毒氣,瞬間毒發,他兩個哪裡還顧二哥,瘋狗般撲向番人屍體,拉著就往外跑,想必是要去外面摸索解藥。」

  「二哥心細,怕出門被他兩個暗算,乾脆先上桌,後上櫥,一躍撞破轎頂,手提人頭而出。」

  眾人聽罷,齊聲叫好,石寶又咬牙道:「可恨幾個老狗,不知圖什麼相助朱勔狗賊,若是石某在場,一發殺了他!」

  戴宗笑道:「石兄聽說,小弟彼時藏身梨花樹上,見那兩個老兒狼狽出得轎子,不顧高低,瞄著射他一弩,小弟射術本來不精,卻是那老兒走霉字,一箭射中他臀部正中,便要不得命,也叫他一年半載不得快活拉屎。」

  眾人聽了又大笑,都叫快當。

  曹操道:「我家二郎中了公冶乾一掌,沒甚大礙吧?」

  戴宗搖頭道:「疼痛一時,倒不曾有大妨礙。當時二郎殺了朱勔,城中一片大亂,小弟早在左近備下馬匹,當即前去牽出,武二哥和小楊系了人頭再腰,騎了馬往城外去,途中遇見數百官兵阻擋,武二哥奪了一條槍在手,兩個雙槍並舉,頃刻間殺散官兵,及至城門前,雲宗武早已先行一步,殺散門口守軍,我四個躍馬而出,不曾有一個兵卒敢來追趕。二哥令小弟來報信,他自去匯合吳學究等人。」

  曹操聽了連連點頭,對眾人道:「諸位,我家二郎既然做下這樁大事,想來童貫不日便要聽聞,如今幫源洞於他,形如雞肋,得知此事,他多半便要撤軍,屆時何去何從,還需早做商榷。」

  眾人神情一肅,都曉得後面乃是正題,一個個都不由坐直了身體。

  這正是:斷性命如斷腐竹,拔人頭似拔蘿蔔。東南威震十餘載,哭道如今頸上禿。

  今日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