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點點脫去西服。░▒▓█►─═ ═─◄█▓▒░
染血的外裝落在地上,還剩下白色的內襯。小心地掀起襯衣,儘可能不讓破碎的纖維黏上傷口。
這是個痛苦的過程,傷口不時被帶起,令他發出粗重的喘息。
「……呼……」
終於脫下了上衣。
他摘下滿是血污的白手套,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裸露的身軀上儘是醜惡的疤痕,那是從久遠時就存在的舊傷。他的軀體就如同平日隱藏的手部一樣不忍直視,一樣慘不忍睹。
現在軀體上又新添了十數道刀傷,最為慘烈的一道自肩膀斬向腰肢,幾乎要將上半身分為兩截。所有的傷口均是僅破開皮肉而未傷及骨骼,與其說是他運氣太好,倒不如說是斬人者的技術過於高超。
只要付出代價,這點程度的傷一瞬間就能治好……
然而,因此而支付的代價永遠都不會回來。
倘若治癒己身傷勢的條件是受到另一種意義上的傷害,這樣的交易又有何意義?
咒縛不是奇蹟。他在心中重複早已知曉的道理,以此告戒自己。
他轉過身去,想將水龍頭打開。這時洗手間的門開了,灰發的超能力者站在門口,剛好與他打了個照面。
「……哎呀。」
時雨憐一苦澀地笑著。
他記得自己鎖門了,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大概是那個情報販子做了手腳。
公孫策默默走進門,將水龍頭擰開,操縱熱水一團團飄起,清洗友人的傷口。
零島來的青年無奈地舉手:「嘶……才過了這麼短的時間,你的傷就全部好了,好厲害的醫生。」
「二流的醫術,一流的超能力,超一流的治療費,綜合起來算是一流的醫生吧。」
剛剛他接受治療的時候,時雨憐一應當也在屋裡。
「醫生」不會介意多掙一筆,莫垣凱也不是會阻攔治療的人。穿西服的青年卻選擇了獨自處理傷口,那只能是出於他自己的意願。
超能力者的目光掃過友人身上的疤痕。
時雨憐一每天都穿著西裝,戴著手套,幾乎不露出面部之外的任何一塊皮膚。
他看上去總是那樣瀟灑而得體,宛如從畫中走出的人物。
「我早建議過你去做美容手術了。」
將傷口粗略清洗了一遍後,灰發青年找出一瓶醫用酒精,用念動力控制無色透明的液體從瓶口飄出,開始消毒。
「好疼……那可不行,無常法的效果會減弱的。」
那又如何?以這種代價換來的力量有什麼好的,把過去遺留的痕跡統統抹去,乾脆利落地開始新生活不好嗎?
灰發青年承認,自己的心中或多或少有著這樣的想法。但這是不能說出口的,不光是因為自己今夜剛被友人的能力所救,更是因為人人都有著自己的選擇。
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清楚,容不得旁人妄加干涉,哪怕是再親密的友人也只能提出建議,而絕沒有勸服他人接受的緣由。
「會有些疼,忍耐一下吧。」
青年以手指拂過友人的身體,白質填充在傷口之中,起到了止血的作用。
「按我的經驗,過個十幾分鐘就差不多不疼了,完全治好會需要更長的時間,你這種起碼兩三天吧。」
「謝謝,公孫。」
時雨憐一此時也在思考,友人所用的究竟是什麼能力?
堅固的物質也能作為治療的能力,這聽上去過於離奇了,更是和他最常使用的念動力沒有關係。
但這不應當由他來當面詢問,正如對方沒去問他做了什麼一樣,人人都有著不願與他人分享的事情。
超能力者處理好了友人身上的傷口,他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衛生間中一時間只有嘩嘩的水聲。
兩人一時無言,直到灰發青年關上水龍頭,說:「我搞不太明白時雨零。」
「哪裡?」
「哪裡都是。愛麗絲只是一個扮演出來的角色……我沒法說服自己相信這樣的話。在揭開真面目後,她的言行是變了不少,但也稱不上是換了一個人。」
時雨零還是會對自己的玩笑做出反應。
時雨零說話時還是帶著先前的口氣。
時雨零還是會發出驚訝的嘆聲,像個廢柴的單身大齡女青年。
那感覺不像是和死敵戰鬥,更像是曾經的夥伴露出了陌生的一面。
時雨憐一說道:「零姐姐她的性格本來就是那個樣子的——」
「你等等你等等零姐姐是什麼稱呼?!」
零島青年拾起髒污的手套,似乎在猶豫怎麼處理:「大多數的時雨都是從幼時就在一起被培養的。我們彼此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但由於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
我想這應當也有研究員們刻意推動的因素在內吧,時雨憐一隨後補充道。
公孫策想起了他們的名字。
時雨零,時雨0。
時雨憐一,時雨零一,時雨01。
灰發青年倒吸一口冷氣:「我想像了一下她管你叫弟弟的樣子就覺得渾身汗毛倒豎啊!」
「哈哈。🍪😝 ➅➈ⓈĤ𝕌ⓧ.¢𝐨𝔪 ☮♜」時雨憐一在衛生間的柜子里翻出塑膠袋,把染血的衣服一件件塞了進去,「你是怎麼看『愛麗絲』的?」
「她啊……」
青年回想著今日兩人的閒聊,向友人說道。
愛麗絲是個獨立自強的女子。
她瞧不太起官方人士,對他們隱約有種敵意。
她對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同時也有著責任感和樸素的正義感。
從很多細節都能看出她手頭並不寬裕,但她也在努力賺錢,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
在打量自己與莫垣凱的居所時,她眼中帶著一股子難以掩飾的羨慕之情。她應當想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不必多麼豪華,只要舒適即可。
她沒自己表現得那樣成熟,反而有種少女般的天真,她覺得只要身邊的人都不說謊,自己就不會被矇騙。
她喜歡冒險,熱愛自由……
超能力者以這句話結尾。
「我帶她坐鴿子的時候,她說自己很開心。我覺得那不是謊話。」
那時的愛麗絲,那時的時雨零,她的欣喜並不是刻意的偽裝,而是發自內心的感受吧。
——「是我這段時間以來……不,說不定,是從出生到現在為止,最愉快的時刻了。」
她在之前戰鬥時說過,自己從未後悔。
現在想來,那其實是謊言。
——「我已經在後悔了,我不該將你拖入渾水的。」
——「你可以忘記這一切,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了。」
在鴿子的背上,那個女子曾經如此說過。她那時真的很開心,以至於放棄了利用超能力者的打算。
倘若在那時他認同了對方的建議,一切又會如何發展?
他無法知曉可能會發生的將來,只是在講完這些後等待著友人的回應。
「這樣啊。」
時雨憐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你知道嗎,公孫?除極少數特例外,普通的無常法使一生只能研習一種心相。就和一個超能力者只會有一種超能力一樣,不是不可以,而是做不到。」
他想起了那個女人身旁的花。
靈相的水仙,梵相的蒼蘭。
「時雨零能用兩種無常法。這就是時雨研究所對她所做的?雙重人格……也不像啊。」
「自己的另一面,這樣的說法會更貼切些。」時雨憐一紮好塑膠袋,「小時候她就跟我說過,以後一定要想辦法逃出研究所。她要像故事裡的探險家一樣走遍世界各地,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過上自由的生活。」
只是在扮演角色嗎。
還是說,在這過程中逐漸顯露出潛藏在心中的感情。
還是說,在這過程中逐漸展現了壓抑在心裡的欲望。
「與其說是她在扮演愛麗絲……」
他代替友人做出總結。
「不如說,愛麗絲就是她想要成為的自己。」
·
時雨憐一苦惱地注視著塑膠袋。
超能力者走出門去,在一分鐘後回來,手裡拿著長袖的動漫T恤和牛仔褲。
零島青年看著占據了大半個T恤的威武機器人:「不要啊,公孫。」
「還有件泳裝美少女圖桉的,都是莫垣凱買來收藏用的沒來得及穿。除此以外的那些我估計你穿著都跟浴袍差不多。」
時雨憐一苦笑著套上了衣服,灰發青年遞來一雙清潔用的防護手套。
「太過分了……」
「將就著吧,啊。」
他們從衛生間中走出,和喝著可樂看電視的情報販子打了個招呼。時雨憐一在客廳的木椅子上坐下,顯得有些侷促。
他完全能理解對方。換誰穿著印有「無敵的鋼之勇者!」字樣和機器人的衣服,戴著一雙粉紅色清潔手套出現在不是很熟的人面前,都會有尷尬的表現。
莫垣凱向動漫T恤男豎起大拇指:「這麼合身,這套送你啦!」
「謝……謝謝。」
尷尬的氛圍似乎更濃了些,公孫策決定轉移話題:「所以,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拉麵店旁的時候,我其實也才剛察覺狀況,還不是很清楚發生了什麼。說實話,在看到零姐姐和公孫一起行動的時候,我也很吃驚。」
時雨憐一微微調整著領口的狀況:「但冒昧登場說不定會打草驚蛇,讓官方人士懷疑到『愛麗絲』的頭上。我決定先提醒你別輕舉妄動,等到合適的機會出現就與你們接觸,以『蒼穹之都本地協助者』的身份共同行動。」
如果時雨憐一在中途加入的話,情況會發生什麼變化?
就像他能認出時雨零一樣,『愛麗絲』也必然能認出他來。有了時雨君的幫助,解決巨龍崇拜者應當會非常簡單。而只要在中途表露友人的身份,再暗中對時雨零用他的超能力說上幾句,那個女人也應當會放棄召喚巨龍的打算……
「然後我們將度過驚險又刺激的一夜,維護這座城市的和平。之後愛麗絲·艾達爾小姐離開了蒼穹之都,時雨零依舊在逃,我的心臟也不用像今天這樣被扯出來扯回去,大家各自安好?」
時雨憐一笑著說:「我覺得是個很好的發展。可我沒想到這回嚴契先生來了……」
他們看向電視,大屏幕上播著關於琉璃之災的緊急報導。前線記者激動地喊著:「根據目前為止接收到的數據顯示,本次龍災的死亡人數為史無前例的0!」畫面很快切到了專家連線環節,一位金色鬍鬚的光頭男人神情嚴肅地講到,本次龍災由各大國度牽頭處理,蒼穹之都本地各大機構積極響應,在不惜代價動用了最新開發的極密生化兵器後,才得以實現前所未有的零傷亡……
公孫策記得那是中部聯合大學的校長,情報販子砸了咂嘴,順手關掉了電視。
肥胖青年喝了口冰可樂,對時雨憐一說:「怪不得。你呢,想保公孫,想保時雨零,又想保蒼穹之都,偏偏中間嚴先生來又說要殺龍。你只能先救公孫,再幫忙屠龍,最後去救時雨零,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真的是……唉,何苦嘞?」
灰發青年瞪大了雙眼:「餵大哥,這是人家私事——啊!」
大哥彈起手指給了他腦門一下,超能力者捂著頭倒下了。
「什麼私事不私事,時雨憐一不在你今晚早死挺了,他剛剛快被砍成條粉腸都是你幫忙治的傷。明不明白什麼叫朋友啊,阿策?過命的交情,這些事可以問的!」
公孫策躺在沙發上慘叫起來,時雨憐一忍不住笑了。
「哈哈。其實沒什麼,我剛剛去救零姐姐了,因此才會變成這樣。」
公孫策虛眼瞧著友人:「好辛苦啊,時雨君。」
「你才是,公孫。」
他伸出拳頭,和友人輕輕一碰。
這時房門冬冬作響,有個沒耐心的來客正大力敲門。公孫策打開大門,看見了一臉煩躁的嚴契和捧著瓶香檳的秦芊柏。
帝國的專家進門後破口大罵:「狗屁的現代化都市,大晚上鬧個龍災飯店就全關門了,走了一圈就剩小區裡的家常菜館子!拯救完世界夜宵吃小炒,什麼世道!」
公孫策操控幾個大飯盒飄去了餐桌上。
秦芊柏小姐正上下搖晃著酒瓶子:「你看你看,這是氣急敗壞的嚴契踹開酒水店門強買的香檳。」
超能力者緩慢點頭,對某位中年男子說:「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嚴契譏諷地笑道:「你想聽什麼?要我誇你做得好嗎?」
公孫策握緊了拳頭。
「嚴契——!!!!」
帶著已經超出上限的怒氣,他一拳砸在了專家臉上,將其打倒在地。
「混帳小子!」
倒地的專家叫罵著起身,和超能力者廝打起來。女大學生悄悄下了個絆子,於是乎嚴契剛起身就摔了一跤,在這場搏鬥中遺憾地落於下風。
秦芊柏將酒瓶啟塞。
泡沫與酒液砰的一聲從瓶口噴出,濃郁的香氣瀰漫在客廳中,她面無表情地說:「開香檳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