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下搭車客後,晴空號就完全偏離了地圖上的道路。時雨零似乎找到了什麼目標,將車子一個勁往霧氣最濃的地方開。
秦芊柏從那種心神不寧的狀況中脫離開來,問道:「我們去哪?」
「任務是調查地貌,我們就去魅霧的源頭。」
「唔……」
「不准『唔』!聽上去怪嚇人的。」時雨零咂了下嘴,「我說你這回天術怎麼練的,還越練越傻啊?」
「回天術到了後面是要修心的。」秦芊柏認真地解釋道,「修到宿命了就能知曉自己曾經的所有狀態,在戰鬥中不會犯下低級錯誤;修得天眼了能看到自己未來應當做什麼,也能窺破敵人的思想與招式;到了我現在的『漏盡』境界就是通達智慧,無有煩惱,再不會有弱點存在。當漏盡修成後,就可以向最終的境界邁步了。」
「你這渾身上下都是煩惱的蠢樣看著離境界八竿子打不著。」
「我如果完全修成了漏盡就不會再有煩惱了。」秦芊柏不服氣地說。
「那怎麼樣才是成了?」
秦芊柏低落下來:「沒有煩惱了就漏盡大成了……」
「笑死了!你們練武的最後居然要垮這麼個自相矛盾的難關,難怪最終境界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時雨零報以大聲嘲笑,「就你這樣的當年怎麼戰的暝客啊?他對你放海了吧?」
秦芊柏這幾日也正沉思這個問題。為何當時與秦暝戰鬥的自己能接觸到那一線,現在的自己反倒原地打轉了?難道這半年以來她不進反退了嗎?可在赤法師一戰過後,她明顯覺得自己在武道上有所精進,心中的感覺絕做不得假……
她越是思考,越是迷茫,她的腦袋被狠狠拍了一下。
「別拍我腦袋!」大小姐不滿地抗議。
「想不通還想什麼,浪費時間。」時雨零嗤笑,「想點開心的,你說北大陸有多少普塔娜一樣的蠢貨。」
「會有很多吧。他們在自由開放的環境中長大,比其他地方的青少年更為早熟,但他們也因此容易受外界雜念的影響。看不清楚自己的人,是做不到獨立思考的。」
「這可不一定。」時雨零語氣輕浮,「說到底獨立是個假命題啊,和他人有所接觸的人,就必然會受到他人的影響。電視節目和古書都是獲取知識的渠道,莫非活人的思考就比死者的思考要更加有害嗎。」
「區別在於實踐中對知識的批判性思索。正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在實踐中積累著只屬於自己的經驗,那會化為思考與判斷的基石。」
「對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個。那是老人的看法啊!老人們以自己的經驗與人生作為判斷的參考,由『我』為起始點出發給出意見。而那些意見在他人聽來,往往是迂腐而帶有偏見的話語。那是無法被年輕人接受的吧。」
秦芊柏搖了搖頭:「不想和你抬槓。獲取的知識無法信賴,自己的經驗會成為束縛,那莫非只有白紙一片的大傻瓜才能成為獨立的存在嗎?那也太可悲了。」
「真正在抬槓的是誰呢?」時雨零翻了個白眼,「不過你的建議對她來說倒也不錯。那個傻女孩確實需要自己想想,她成為叛逆的奴隸了。」
「叛逆不是自由嗎?」
「當你覺得自己不得不做什麼的時候,你就被自己拴上鐐銬了。」時雨零瞥了她一眼,「說來你就是個很不自由的人啊,你甚至不敢面對魅霧裡自己的想法。」
「那是虛假的幻覺!」秦芊柏惱怒地說,「怎有人會想看到那般荒唐幻影?」
「我無所謂啊。」
時雨零拾起那隻安分的煩煩蟲,將它輕輕拋到車外,小東西擺了擺觸鬚,在霧裡消失了。這一回沒有煩惱護佑他們了,秦芊柏趕忙平心靜氣,隔絕魅霧的探知。而時雨零仍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可魅霧沒反應出任何幻影。
「你用了無常法?」
「我什麼也沒用。」
莫非她的心境還不如時雨零嗎?秦芊柏深感訝異。這一下使得她的心中又起了波瀾,魅霧中幻化出全新的景象。
那是在公孫策的家中,時雨零被迫換上了粉紅色的土氣運動服,以柔弱的姿態坐在軟坐墊上,臉上一副強烈的挫敗感,低眉順眼的樣子好似一隻敗犬。
「好啦,我承認你比我更強。」霧裡的時雨零咕噥道,「可以了吧?這個家你當家作……」
轟!一道空氣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洞穿魅霧,將前方一公里的霧氣掃了個一乾二淨,還來個朗朗乾坤。大小姐放下手刀,臉蛋氣得通紅,時雨零一腳急剎,趴在方向盤上笑得像個傻子。
「不許笑!」秦芊柏握緊拳頭,「別笑了!」
時雨零笑得肚子疼:「哎幼我的天啊……我不行了你到底對身材有多大怨念啊?大姐姐我身材好秀一下都嫉恨,你平常是不是恨不得生吃了ai啊?」
「我沒有!」秦芊柏大聲強調。
「你沒有它怎麼出來的,無中生有啊?你走到霧裡都能生出異象來你不修靈相法還真可惜了哦!」
秦芊柏聽了這無心之語,心中卻是一驚。倘若這迷霧全是虛偽的幻影,那這些虛偽又是從何而來的?為何時雨零見不到的,她卻總能看到……
魅霧是從何處來「魅」人的?
「有煩惱在身側,卻不會看到魅霧了……」
秦芊柏忽然想起剛送別的那個迷茫的女孩。她沉思著,將車門推開,走入霧中。
「你幹什麼?」時雨零驚訝道。
「我要看霧。」
藍色的魅霧演化出種種幻象,她不曾打斷,緩緩走入魅霧深處。
·
同一時刻,另一輛車子也正在霧中行駛。這輛車裡沒有煩惱化作的小蟲,因而魅霧總是出現,讓前座的女孩兒看得津津有味。
「真有趣。」七彩發的女孩說,「你們有很多的『我』。」
剛剛結束的是綺羅的幻境,魅霧中的偶像女孩白天是世界知名的歌星夜晚是懲奸除惡的怪盜,她穿著性感的緊身衣飛檐走壁,換下衣服就和一位灰發的貴公子調情。現實里的綺羅使勁搖晃著公孫策的肩膀,語速飛快地說:「忘掉忘掉忘掉忘掉!」
「這不是,啊,很正常的,啊,魅霧嗎!」公孫策義正言辭,「比起我那個穿越到超級機器人動畫裡當主人公的魅霧已經很不錯了好吧!」
「策,為什麼你會把我安排成設計機器人的科學家?」拂曉騎士好奇地問。👻♕ ➅❾𝓼ħⓤ𝕏.ᑕⓄm 👺♥
「我覺得你很適合這種知性角色……見鬼了我們別提魅霧了好嗎!」公孫策苦不堪言,「說來你們兩位怎麼就一點魅霧都看不見,全是我和綺羅公開處刑啊?」
「同樣抗議!」綺羅氣呼呼地說,「我要看艾蘭迪亞的幻影!」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需要認知的自我。」艾蘭迪亞語氣曖昧。
自我,艾蘭迪亞也提到了這個概念。公孫策不由得琢磨起來,他清楚地知曉這些魅霧不是幻影,因為持有幽冥之童的他能從中看到畫面,可令他分外迷惑的是,他沒有看到自己想像中的場景。
公孫策以為自己會看到穿越回過去挽回曾經的悲劇,會看到成為世界第一的幼稚場面,亦或乾脆是與戀人們卿卿我我等少兒不宜的場景,但事實上魅霧只給他看了些白日夢般雞毛蒜皮的小故事。在動畫主人公的魅霧之前公孫策看到的是自己和嚴契打撲克,再往前是他在高中旁邊開了家咖啡廳。
「這有什麼好魅的?」公孫策百思不得其解,「我心靈這麼純潔嗎?」
他們一直向前,看到新的幻境出現。這一次的魅霧格外逼真,甚至讓他們感受到了冰冷的溫度。有黑髮黑衣的女子從火焰中走出,向著霧中的公孫策誠懇道歉。
「很對不起。是我錯了。」霧中的寂靜王說。
公孫策眼疾手快用念動力鼓起狂風吹走魅霧,七彩色女孩笑得在座位上打滾。綺羅的眼神一下子警覺起來:「公孫策,她是誰呀?」
「是一個你最好別知道的人。」公孫策拍拍她的腦袋,嚴肅地說,「把這幾秒的記憶和所有相關記錄都刪一下,聽我的。」
「哦好哦好。」
綺羅聽話地刪了下記憶,公孫策則陷入了沉思,他挨個分析著霧中的景象。
成為動畫主人公,這是每個阿宅都思考過的事情;開個咖啡廳當小老闆,這是他曾與友人開玩笑時說過的打算;和嚴契打撲克……他承認自己是把那男人當長輩看待的,偶爾也想和他有些修行之外的交流;最後的寂靜王自不必說,那女人差點害他瘋掉,於情於理他都需要一個道歉……
那同樣都是公孫策的追求,是他的想法,是他的另一面。魅霧展現出的這些畫面不是生搬硬造的虛假,那都是由心而生的真實,被公孫策所忽略的真實。
想到這點時,公孫策心中豁然開朗,他又有了那種散作無數飛灰的感受,而這一次他有了不一樣的認知。每一片灰盡都是不一樣的他,每一片灰盡都體現著不同的追求,如果就這樣散作開來,千萬個「我」就會完完全全地融到更廣大的事物里,那時就不再有「我」了……
「策,為自己想像一個形象。」拂曉騎士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去認知你自己。」
公孫策的意識潛入到心靈深處,他回到了供奉靈光的神殿,盯著那團灰色的火焰。認知。我是誰?公孫策是什麼?
我不是火焰。
我是人類。
搖曳的涅炎忽然暴起,洶湧的火勢觸及了穹頂,像是要將神殿淹沒般狂暴而凶厲。公孫策向那團火焰伸手,去構造嶄新的認知。靈光是我中之我,它需要一個有別於我的形象,但它依舊是公孫策。
固定下來,凝聚起來!
有千萬片燃燒的灰盡從四周湧來,貼附在那灰色火焰的表側,將不定型的火柱固定為巨大的人形。那灰盡人形粗糙至極,僅有大致的輪廓,甚至未有五官與肢體。可公孫策一見它便覺得心中親切。那就是他的神化靈光了,每一片灰盡都融在涅炎之中,沒有遺漏任何微小的「我」。
公孫策滿意地拍拍灰盡人形,讓無數自我再度化作灰盡散去。這一次他再也沒有會逸散的擔憂,因為他為所有的飛灰都安排了「我」這一歸處。
公孫策在現實中睜開眼睛,雙眼明亮如往昔。他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宣布道:「我完全好了。」
綺羅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好像看到死者在她眼前復活。
「公孫策你五秒鐘前呼啦一下變成涅炎了我們還以為你又要暴走了!」
「我那是心有所感修為大增因而外在顯化神通好吧。」公孫策嘿嘿一笑,「艾蘭迪亞,這是什麼原理啊?」
拂曉騎士還沒回答,七彩發的女孩先說話了,她的眼中閃著好奇的光芒。
「用認知定義自我,取巧的方案。你本該直接生成恆理。」
「這位女士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來路但勞煩你別把恆理說得像到樓下買菜那麼輕鬆好嗎?」公孫策說,「我要有恆理我就是真創界了,我要是真創界了還用受這委屈?」
「恆理的構築在這個時代很簡單。」
公孫策倒吸一口冷氣:「什麼叫這個時代?」
「嗯……所以創界者比曾經要多許多……」七彩發的女孩自言自語,「……所以她不理解。她以為你是卷屬。但她錯了,你們都是自己。」
這番說話讓公孫策深感驚悚,這姑娘的態度好似把「我跟寂靜王熟得很」擺在了臉上。和永恆王者熟得很的除了另一個永恆王者外還有其他選項嗎?但問題是寂靜王見了她怎麼還能一直沉默不發癲呢?按照以往的定律她早該不管三七二十一蹦出來拔劍就斬把一切君主啊君王啊之類的東西斬到灰飛煙滅了啊!
「如您所知,我們都是自己。」艾蘭迪亞說,「而您呢?」
七彩色的女孩琢磨了好一陣以尋找他們能理解的說法。
「我是火焰投下的影子,被固定成了虛假的樣子。」她說,「虛影從不存在,虛影沒有意義。」
「很高興認識你,虛影小姐。我是艾蘭迪亞·赫來森。」
「你是真實的星光。」
虛影學著一般人的樣子和艾蘭迪亞握了握手,又哼起了歌來。公孫策和綺羅茫然注視著兩人的交流,決定吸取過去的經驗:不要思考,順其自然。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向這個存在打探再多都沒有意義,她只會在自己感興趣的時候開口。公孫策轉而問到:「我們要去哪?」
「去霧氣的發源地,檢查魅霧之州的圖騰。」拂曉騎士說。
在公孫策回復正常後,魅霧的幻境就不再為他而現。他已經看清了自己的所知所想,霧也就無處可「魅」了。他們一直向前。暈繞在車輛附近的霧變得越來越濃,幾乎要化作打濕衣物的水珠,可公孫策卻沒感到霧氣帶來不安,反有種說不上來的平靜。他們在如夢似幻的氛圍中橫衝直撞,最後一頭扎進了霧氣的牆壁里。
一瞬之間開闊感洶湧而來,好似背上長出了翅膀飛向湛藍的天空,再也沒有一絲藍色的霧,空氣清新得猶如雨後的森林。一顆顆紫杉樹生長在濕潤的泥土上,樹林正中是一汪鏡般晶瑩的湖,水面反射著白雲與空中的飛鳥,像是另一片天空。
一把長刀切開湖面,刀鋒上凝結著固體般的水珠。有黑髮長裙的清麗女子獨自立於湖中,手持長刀演武。
·
秦芊柏不知自己是何時來的,她專注於在霧氣中行走,看那一片片真實至極的「魅霧」。那些霧裡有幼稚的想像,有狹隘的嫉妒,有成為至強的妄想,有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場景……那都是她平日從未想過的事情,是被壓在心中角落的雜念。
可一切雜念繁思,終究擁有源頭。若是從未想過,從未思索,又怎會有如此多栩栩如生的魅霧?
她思想得沒有一點差錯,戰秦暝時的秦芊柏不會有這般多的思索,那卻是因為她見得比現在少,經歷得不夠多。經歷帶來了實力的精進,卻也帶來了更多的苦惱。它們不是假的,它們同樣是秦芊柏的所思所想。
而那些真正的主幹,反而不會被霧氣呈現。因為真正的追求與自我,總被時刻思索,無需刻意展露。
想到這兒時,她已走出了魅霧,走進了湖中。如每日修行時那般,她開始演武,以隨身攜帶的長刀演化種種技巧。劍招,刀法,暗器技巧,拳腳功夫,一招一式圓融自在,長刀掃過湖面,掀起道道漣漪。
但不知怎得,秦芊柏覺得不對勁了,不自然了。這些如臂指使的招法與技術,在此刻使來卻格外不合心意,不得暢通。她所習得的一切均是秦秘傳,但在此演武的不僅是秦家的女兒,更是秦芊柏。用著他人技術的武者,怎能表達出自己的心?
於是秦芊柏的招式有了變化,自圓融變艱澀,從自然變桎梏,動作不再柔美,反而帶著鐐銬般的粗暴。她的動作越來越慢,關節好似生了鏽般僵硬,胸腹之間存著一口說不出的鬱氣。忽然間一切動作停滯,短暫停止後女孩以長刀擊水,自身彈向空中。
她躍出了山林,躍出了雲層,來到了高而又高的空中。金燦燦的陽光照耀著她的面龐,為女孩帶來嶄新的靈感。她的指尖拂過眼中的太陽,腦海中與強敵對戰的記憶在此刻甦醒。長刀萬華變作了曾經射出星辰的長弓,指尖的空氣凝結為烏黑的長箭。她以單腳踏弓,反手拉弦,將那靈感、鬱氣與一切思索迷茫化作流星射出!
剎那間黑箭落入湖心,激起千萬晶瑩水珠。武者悠然踏水而落,探手接過一滴湖水。這水如寶石般晶瑩透徹,一滴水竟有上百個側面。每一個側面都映照出不同的影子,上百張面孔凝結在一滴水裡,成了她的容顏。
「阿策,你看。」她轉身看向湖畔,「這些側影,是真是假?」
「單個來看都是虛假,整體瞧來當然真實。」公孫策微笑著答道,「魅霧水影便如盲人摸象,將被忽視的追求與自我展現於前。僅看一面固然偏頗,整體視之,何嘗不是被忽視的真實?」
「腦袋裡只有他人灌輸的想法,是看不到真實的。」秦芊柏翻手,讓水滴落入湖中,「可是,自己給自己灌輸的思考,也是隔絕真實的障壁啊。」
她遙望著湖畔,感嘆道:「果然,我還是喜歡練武,喜歡變強。我,還是想要勝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