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車到山前沒有路(上)

  上午,九時。→

  光滑的木地板亮得反光,潔白的牆壁上沒有一點污漬,正對大門處掛著玄奧的書法,在【劍禪一如】的潑墨大字下,身穿白色修煉服的眾人嚴肅地正坐,連呼吸的聲音都不敢發出。這裡是空手道道場「一如」,藏在鋼鐵森林中的傳統道場。

  腳掌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輕得聽不清晰,方寸間挪移的身體在道場正中拉出一道道殘影。別說交戰者的表情,就連具體的招式都無法靠肉眼捕捉,無聲的戰鬥仿佛是一場發生在眾人眼前的集體幻夢。僅在偶爾聽到一聲刀刃相接的鳴響,快得像是錯覺。

  錚。

  理奈正坐在最前排,連眼都不敢眨一下。汗水從她的額頭上流下,緩緩滑過眼角。道場內的空調設備運行實際正常,這表現來源於緊張感與焦慮。在這兩人不遠處觀戰的緊張感,連交手的細節都無法看清的焦慮。

  沒再聽到兵器碰撞的聲音了,要結束了嗎?理奈張大眼睛,以置身於戰場的緊迫感勉強自己。要看到,一定要看到……!

  高度集中的精神,讓理奈進入了生死戰時的狀態,眼前的行動「慢」了數倍,她終於看到了。

  退到牆邊的白色影子是花姐。對手趁機前突,花姐握住刀柄。要分勝負了,是居合道!

  滑出刀鞘的銀光剎那間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這一刀仿佛日輪般完美無缺。是理奈曾經體驗過的必殺劍!她急切地張口,明知來不及卻也反射性地想出言制止。要出人命了——

  轟!

  令人膽戰心驚的爆破聲響起,整座道場的玻璃都隨之而震。潔白無疵的牆壁上,竟綻出了蛛網般密密麻麻的裂紋。

  那「網」的中心是一把武士刀,整段刀身盡數插入牆壁,僅留刀鐔刀柄在外,嚴絲合縫地像是房門上的把手!

  「……」

  在刀柄右方不到半厘米的方位,是櫻舞白淨的脖頸。女忍者仍維持著出刀的架勢,居合的刀光方才散去,刀尖上不見鮮血,空中無破碎的布料。她的對手以毫釐之差避過了斬擊,將武士刀投擲作為反擊。

  「好本領。」櫻舞收刀,鞠躬,「不愧是帝都秦氏,我的武藝還不足夠啊。」

  「承讓了。」無表情的少女兩手空空回禮,「櫻舞=san的居合道也很強。」

  誰勝誰負,一目了然。他們這個境界的武者不可能失手,那把沒入牆壁的刀就是她遊刃有餘到足以手下留情的證明。

  旁觀的忍者們滿目震驚之色,而理奈心中的驚訝比他們還要高上數倍。

  她記得秦芊柏常用的是長柄兵器,如今卻用武士刀勝了花姐的武藝。這個秦家的女兒究竟有多強啊?!

  觀眾們一齊起身,向著道場中央鞠躬:「感謝您的指教!」

  理奈正打算湊上前去攀談,卻聽見了另一道腳步聲。一個穿著青衣的長髮男人從她的視野邊緣擦過,悠悠然走上前去。

  ……奇怪。這個人什麼時候來的?

  青衣人走到滿是裂痕的牆壁前,瞧了一眼,笑著說:「有進步,很好。♢🐚 ➅❾ร𝒽U𝓍.Ć𝕠๓ 😳♖」

  他用兩指將武士刀抽出,整面牆壁即刻坍塌,白色的煙塵令觀眾們掩住口鼻。眼尖的理奈注意到,那把千錘百鍊的武士刀也在抽出時斷成了數截,因過大的力量而損毀了。

  但眨眼間的功夫,那刀卻又恢復了原狀。青衣男人隨手一揚,武士刀如電般沒入另一面牆壁。

  這次,牆上沒有一絲裂痕。

  「再多練練吧。」

  青衣男人在眾人看怪物的眼神中揚長而去。

  ·

  「辛苦了吶。」理奈為交戰的兩人遞上水和毛巾,「那位就是……傳說中的暝客?」

  「嗯,他是我的長輩。」秦芊柏擦拭著臉上的汗水。

  「好辛苦。」理奈同情地說,「之後要去逛街嗎?」

  「好——」

  大小姐剛答應了一半,遠遠看見了個灰色的人影。理奈體貼地說:「去吧去吧,咱去找綺羅醬她們玩吶。」

  「謝謝。」

  秦芊柏起身離去,腳步輕盈地像是飛舞的蝴蝶。

  「少女心吶~~~」小巫女望著她的背影,壞笑著說,「花姐,你怎麼看?」

  「那個女孩和我很像。」櫻舞說。

  理奈震驚地轉頭,伸手在胸前比了一比,十分確信地說。

  「不,絕對不像。」

  「理奈呀,還和小孩子一樣。」女忍者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無奈,「是生存的方式。」

  有那麼一個叔叔在,秦小姐的壓力絕對很大。可是花姐說的生存方式,指的應當不止是這個……理奈琢磨了一陣,說:「身不由己?只打了一場就能明白嗎?」

  「刀鋒上寄託著武者的意志啊。」櫻舞輕聲說,「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打過一場就能理解了。」

  真複雜。

  還好咱不是正兒八經的武者,否則就要變電波女了。

  「這樣啊。話說花姐你要不要來一起逛街?」

  「話題的轉折太快了吧?」

  「有什麼,難得來一次大城市不多玩玩可惜了吶!」理奈拽著忍者起身,「既然禍津神大人讓花姐你留下,就趁此機會體驗下一般人的生活吶~」

  「真沒辦法。」白髮女子溫柔地笑著,「那就,一起玩會吧。」

  ·

  「武者修行的進度如何,大小姐?」

  「學到了一些零島獨有的技術與理念。」秦芊柏抬手比劃著名,「像這樣,帶著一擊必殺的理念揮出的,同歸於盡的劍。」

  你用手刀再怎麼比劃,公孫先生我這個外行人也看不懂的。

  觀察力再敏銳也總會有極限,武學技術這種東西就像大哥電腦屏幕上的代碼一樣,就算每一行都能看得清楚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的他能注意到的,是女孩隱約暗澹的眼神,和她臉上殘留的汗珠。

  「能學到東西不就蠻好的。那我找個地方稍等你一會?」

  「?」

  「因為,你看。剛剛你打架出了不少汗吧?」公孫策縮了縮脖子,「這幾天還真挺冷的,不去換身衣服怕是要著涼。」

  大小姐抓著衣服袋子,十分刻意地退後了兩步。

  「才在零島待了幾天,阿策的興趣就擴展到氣味上了……」

  「為什麼我體貼的關心會被解讀到奇怪的方向上去?!」

  「下一步就是說著『我來幫你拿』然後偷偷聞我的衣服,好可怕。」

  「的確好可怕啊,你的想像力好可怕!

  」公孫策慘叫道,「你這幾天又看了什麼才能聯想到這麼活靈活現的變態場景啊!

  !」

  「那麼,我去換衣服了。」

  「不准迴避話題!」

  秦芊柏拎著衣袋走進了更衣室。

  ·

  十分鐘後,換了一身常服的女孩出現了他的面前。

  打底的白色長袖衫上壓著金色繡邊的紅色上衣,下身則是藍色調的格子短裙,修長的雙腿上穿著黑色的絲襪,目光再向下就能看到棕色的小皮鞋。她在領口處繫著紫色的緞帶,頭上戴著純白色的發箍與小小的紅花發卡,左臂拎著一個看上去就很高級的包包。公孫策贈送的便宜玩偶就掛在包上,用扁平的嘴部對著原本的持有者。

  「怎麼樣?」

  ……不得了。

  差點像上次一樣看入迷了。

  公孫策清了清嗓子以緩解尷尬:「咳,你這是……在葦原城買的?」

  「你看你看,這是驚訝的表情。居然看出來是新衣服了。」

  我的記性可沒差到連你的打扮都記不清楚。

  「簡直是貴族女校的大小姐。」公孫策真心實意地說,「你看上去比理奈都像jk。」

  這不是謊言。秦芊柏的模樣本就顯幼,換上這身衣服後,就算說是身材高挑的高中生大家也會信的。

  「我就當做誇讚的話語接受了。」

  「糟了,公孫先生我會不會被當成那種向高中生搭訕的不良啊……」

  「阿策不是嗎?」大小姐眨了眨眼,「明明最初認識的時候就一把抓過來了。」

  「在吐槽我之前勞煩先想想自己做了什麼,無常識的大小姐。」

  走出道場的兩人步入了葦原城的街道。今天是星期六,手袋區的商業街上人頭涌動,連賣章魚燒的攤子前都站著不少人等候。

  公孫策打了個寒顫,對當地居民的耐寒性深感欽佩。他有點後悔自己出門沒穿外套了。這幾天的葦原城有著與季節不符的氣候,連他這麼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都覺得冷了,大街上的女孩子們卻大都和秦芊柏一樣穿著短裙,還有不少學生穿著短袖短褲就出門了,著實是令他驚訝。

  小攤的鐵板灼燒的空氣,公孫策下意識往暖和的方向走了兩步,嗅到了隨風而來的誘人香氣。

  「吃嗎?」

  「阿策請客的話就吃。」

  講道理啊,那次咱們出門買小吃我讓你花錢了——這樣的話他可不敢亂說。萬一大小姐又想起那個沒用完的24小時來(如今剩16小時),他今天可就要糟糕了。

  「行行行,我來掏腰包。乖乖跟在我身後不要亂跑。」

  「像笨蛋一樣的發言。」

  萬一真丟了怎麼辦?我可不好跟你爺爺交代。

  他們排了五分鐘才買上吃食。所謂章魚燒是一種零島的特色小吃,將切好的章魚肉與捲心菜放在面湖裡,在鐵板上煎燒而成。煎好的丸子上撒著一層照燒醬與柴魚片,看上去分外有食慾。

  要是在蒼穹之都,兩人早就邊走邊吃了。但葦原城這地方總帶著股說不出來的不自在,少見有本地人在街道上進食,說不定也是什麼默認成俗的規矩。他們索性坐在塑料桌旁,準備吃完再走。

  「好吃嗎?」

  座椅上的女孩用竹籤串起丸子,一口就吞掉了一個。她細細品著味道,等咽下了才開口。

  「正宗的章魚燒,感覺沒有蒼穹之都的改良版好吃。」

  那玩意已經不好稱之為改良版而是完全的新品種了。傳統章魚燒師傅看見孜然羊肉餡的章魚燒說不定會氣昏過去。

  「確實,我喜歡吃的芝士味這兒就沒看見人賣……」公孫策放下盒子,「那麼,情緒好點沒有?」

  女孩抬眼望著他。

  「露餡了嗎。」

  「櫻舞=san可是強敵,一般而言你打贏了會得意地炫耀一下。結果今天卻平平澹澹地說了兩句就不提,怎麼想都是遇見事了啊。」

  大小姐點了點頭,將道場中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我,還是離秦暝很遙遠啊。」她如是總結道。

  ——那個性情糟糕的傢伙真就讓人惱火啊!

  看決鬥就看決鬥,打完之後來上那麼一句是鬧哪樣?!還特意打一記更強的才走人,專門搞人心態啊!又不是不知道你秦暝武藝高超,至於這麼炫耀嗎?!

  不,那個傢伙絕對不是抱著「炫耀」的心理,而是想著隨手指點一下後輩努力的方向吧。正是這個態度才格外讓人生氣。大小姐心態這麼好的人都被你搞到悶悶不樂了,當年老秦家那幫子挨刀的親戚得多憋屈啊?

  「我有一計。」公孫策推了下眼鏡,「等嚴契來了拉著他和時雨零一塊伏擊秦暝,套上麻袋給丫來一記狠的。」

  「好計策,不過我想略作修改。」大小姐舉起竹籤,「命阿策為麻袋,先行伏擊秦暝。」

  什麼賦值法。

  你還不如命我為五萬大軍,打起來還能多拖點時間。

  「你那叔叔太強了,我單個過去就是送菜好吧。」公孫策嘆氣,「大小姐,他那武藝究竟是什麼境界啊?我感覺和一般的強者不太一樣,但又說不上來。」

  「和無常法的分界不同,武學的境界是很模湖的。」秦芊柏蘸著醬汁,在盒子上勾畫起來,「阿策知道『三世』的概念嗎?」

  三世……記得是佛教中的時空觀。

  「東方、西方、中央的橫三世,與過去、現在、未來的縱三世,這兩者相加就是時空的統合。」

  「我想說的是十方三世,不過大體意思是相同的。」

  秦芊柏在盒子上畫出三個方框,與一個立體幾何中常見的直角坐標系。

  「掌握了十方,就能探知到攻擊到來的所有方位,因而能從任意一個角度發起攻擊,迴避攻擊;遍歷了三世,就能察覺到對手在過去積累的所有能力,觀察到對手現在正運轉的念頭,在理解一切的基礎上,於念頭流轉之前察覺,站在未來的角度上發起攻擊。」

  她點著代表未來的方框,從側方畫了一個指向現在的箭頭。

  秦芊柏放下竹籤,總結道:「這就是抵達了武學巔峰的秦暝,他的境界被我們稱為『縱橫三世』,無懈可擊。」

  什麼全方位立體防禦。什麼跨時空超越打擊。

  「這怎麼贏啊?」

  「至少要抵達與秦暝同等的境界,才有勝負一說。」

  公孫策趕忙說到:「千萬別學他那副瘋樣啊,你要是癲了公孫先生我可頂不住。」

  「我一直在努力尋找其他同等的境界。」秦芊柏略顯低落,「可是,很艱難。」

  怪不得她今天情緒這麼低落。

  好不容易勝了強敵,卻被最大的敵人又一次提醒了雙方的差距。在暝客那壓倒性的強大面前,一切努力都顯得像小孩子的胡鬧一樣不切實際。這讓秦芊柏如何開心得起來?

  得想個法子讓她高興點,買個小禮物或者搞個活動之類的……

  他正琢磨著該如何讓女孩轉換心情,抬眼一看,發現秦芊柏像串糖葫蘆一樣,用竹籤將盒子裡的章魚燒一個個插了起來。

  「喂喂喂,不會吧。」

  哦哦,看啊!富含營養的有機·章魚燒被串成了漂亮的一串,消失在了女孩的唇邊!她在吃章魚燒,一口吃了五個!

  塞入過多食物的女孩,像倉鼠一樣將腮幫子撐了起來。這看上去實在很可愛,但真不會噎著嗎?

  「……」

  吞下食物的大小姐,一時間不出聲了。

  「你噎住了對吧。」

  點頭點頭。

  「笨蛋!這裡有笨蛋啊!

  」

  公孫策怪叫著將瓶裝水遞了過去。女孩噸噸噸喝了半瓶,擦了擦嘴。

  「現在的狀態不好,心靈不平靜時,練武是無意義的。」

  「所以您打算……?」

  秦芊柏將水瓶往桌上一砸,義正辭嚴地說。

  「我要擺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