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唐濤的日記

  第三十七章 唐濤的日記

  黑色的筆記!張立似乎想起了什麼,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他翻開了筆記的封皮。

  兩行清晰的中英雙排文字跳入他的眼帘:「我叫唐濤,如果有誰從我的屍體上發現了這本筆記,請按照下面的聯繫方式……」張立猛地合上筆記本,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竟然在這裡……竟然是在這裡找到了唐濤的日記。

  重返西風帶

  在裂谷外,西風帶的外側,山脊就此中斷,斷口整齊得好比刀切。

  張立舉手探風,但伸出去的手就像被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撞擊,猛地變向下垂,險些讓張立旋轉倒地。

  岳陽趕緊把張立拖回山脊橫斷面後,緊張地問道:「怎麼樣?」

  張立看著胡楊隊長,疑惑地說道:「奇怪,來的時候,那西風將我們推向積雪堆,現在,好像是吹向冰裂谷方向,但還是有一股自西向東的引力。」

  胡楊隊長兩手輪換著轉圈道:「沒錯,這倒卷龍的旋轉就好比滾筒洗衣機,時而順時針方向旋轉,有時又會突然一百八十度變向,改而逆時針方向旋轉,兩種旋轉出現機率各占百分之五十,是怎麼形成的目前還沒有定論。

  但不管怎麼旋轉,它中心的引力都是自西向東,在變向時風勢略有緩解,我們上山時遇到的亂流就是它的突然變向所引起的。」

  胡楊隊長回頭看著一個個蓬頭垢面、衣服上積雪結冰的隊員,道:「現在,我們所要做的和來的時候一樣,所有的人捆在一起,一步一步向裂冰區退去,由於我們的繩纜已經不夠了,因此每人都要拿起冰鎬和鋼釺,務必保證每一步都釘在凍土裡,使整個團隊不會被風吹走。

  如果誰——」他頓了頓,才接著道,「支持不住被風吹起來,那麼,你們就自己選擇斷繩吧,不要連累所有的人都死掉!我將走在隊伍的中間,如果誰做不到,我會親自幫他割斷繩索的!我告訴你們,我絕不會留情!為了保障更多人的生命,那將是我不得已的選擇!所以,我希望,在你們每踏出一步之前,就已經想好了自己下一步的命運!」

  聽完胡楊隊長的話,張立和岳陽相顧望著,如果強巴少爺還在的話,他一定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強巴少爺,他是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與他結伴成行的人,就算是敵人,在危急關頭,他也會去伸手拉他一把,那是對生命的不同態度所決定了的,那就是他們的強巴少爺。

  「還沒有到放棄生命的時候吧,我的特種士兵!」

  「不管有多痛,千萬別放手啊!」

  「快閉嘴!不要再東想西想了,我是不會鬆開的,除非我們兩人一同掉下去……」強巴少爺昔日的話迴蕩在耳邊,那個高大的身影,面對著無邊的黑暗和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絕境仰天長嘯:「我是不會放棄的!」

  正是那種力量,讓他們一次次從死神手中掙扎出來,走到了今天。

  有時張立覺得,強巴少爺真的很憨,或者很傻,但就是那種執著,令人心甘情願地跟隨下去,那是一種可以創造奇蹟的力量。

  如今,那種力量,也隨著強巴少爺的消失而消失了嗎……

  看著張立和岳陽一絲略帶迷茫的目光,胡楊隊長補充道:「還是那句話,當你們脫離了團隊的時候,如果你們還活著,請放出信號,我們一定會來找到你們的。

  結繩吧……」這位極地經驗豐富的隊長清楚地知道,有時,帶給人們希望的一句話,哪怕只是空頭承諾,也能成為人們在絕境中堅持下去的勇氣。

  他們採用的並聯繩結,每個人都和主繩連接在一起,但每個人與主繩之間斷開的話,並不影響主繩和其他人。

  胡楊隊長走在隊伍中間,亞拉法師當頭,巴桑結尾,以便任何時間可以處理突發情況。

  每人右手冰鎬,左手鋼釺,幾乎是匍匐著朝西風帶爬去。

  岳陽和張立夾在亞拉法師和胡楊隊長中間,兩人總是懷念強巴少爺在的時候,他們決定,效仿強巴少爺的堅毅,懷著同生共死的信念,悄悄地將安全帶系在了一起。

  雖然濃霧漫天,但在西風帶中不會迷失方向,因為那幾乎是西風扯著你,將你往一個方向拉拽,你想偏離方向都做不到。

  那風暴比冰雪還要寒冷,七人結成的隊伍就像一道凍土上扭曲的疤痕,牢牢地攝住凍土。

  在狂風中艱難地攀爬,猛烈的風可以將人的身體吹得失去知覺,連隊員們自己也不知道,這一次,他們是怎麼通過西風帶的。

  只是直面西風的後背,硬得就像一塊搓衣板,每個人都感覺自己失去了後半身。

  胡楊隊長大聲呼喝道:「地面的冰漬開始增加,西風的風勢也在逐步減小,我們已經通過了核心風帶,加把勁,就快抵達裂冰區了!」

  張立手握冰鎬,面朝凍土,頭頂的壓力確實有所減小,但無疑,稍有鬆懈便會隨風而起,乘風西去,他感覺手骨的結合處都快被扯斷了。

  沒錯,他們確實通過西風帶的核心風區了,但那是怎樣一個過程啊:左手拔起鋼釺,後退三十厘米,重重地插入,腳用短跑運動員起跑時的姿勢蹬著凍土,然後用目光打量凍土上前面的人留下的插槽——那些地方是不能二次插入的,容易鬆動——隨後右手搖晃冰鎬,稍有鬆動,飛速地揚起,重重地一錘砸下,將身體固定住,這樣身體便後退了三十厘米;後面一個人做完,便通知前面一個人,一個接一個地慢慢後退,必須死死貼住地面,不然隨時會被風吹走。

  接著又是重複同樣的動作……

  不足五百米距離,用了幾乎兩個小時,最後一點力量已經耗盡,而身後的裂冰區,看起來沒多遠,究竟還要走多久才到呢?

  胡楊隊長艱難地別過頭去,又激勵大家道:「沒問題,我的隊員們!你們都能行!一個個給我挺住!我已經看見冰陡崖邊緣了!最後五十米,別撒手啊!」

  說這話時,胡楊隊長全身筋骨猶如寸寸斷裂,疼得話都說不直。

  他知道,恐怕大家的身上也都被飛石打得體無完膚了,地上的冰層也漸漸厚起來了,這對他們也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岳陽的左臂被一塊一米來高的巨石擦過,雖然有厚厚的衣物包著,他還是感覺到手臂不聽使喚,鋼釺入土根本不深,好幾次都滑了出來,唯有右手的冰鎬支撐。

  他原本打算當個逃兵,幾次企圖割斷自己和張立之間的安全帶,都被張立惡狠狠地盯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想起了強巴少爺那種誓不低頭的態度,他決心再堅持下去。

  「還有三十米!」

  「還有二十米!」

  「還有十五米!」

  胡楊隊長不住用數據來激勵大家。

  只要滑下冰陡崖,他們就將不再受到西風的侵擾,可怕的裂冰區可以說是離西風帶最近的天堂。

  岳陽每次舉起左手都感覺沉重無比,他掙扎道:「胡隊長!你這最後十五米,怎麼比前面的三十米還長啊?

  你的視力,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胡楊隊長罵道:「不要浪費力氣說話,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後退!他媽的,這鬼風,我真不敢相信,今天會是這山頭最晴好的一天!」

  便在此時,張立突然說了聲:「對不起,先走一步!」

  原來他的冰鎬插入冰層後,力量未及凍土層,在西風的撕扯下,冰鎬陡然將那塊破冰擊碎了。

  張立只覺得一股大力將自己右手託了起來,跟著什麼人拉住自己右臂用力一扯,整個平臥在冰面上的人,就一點一點升了起來,巨大的拉力迅速傳給岳陽和亞拉法師。

  眼看即將離開地面,他第一反應是去割斷與岳陽之間的聯繫,沒想到岳陽突然從冰面站了起來,刀鋒一揮,已經斷開了自己和主繩的連接。

  張立苦笑一聲,也斷去了和主繩的連接,兩人都來不及說什麼話,就像被投石機拋出去的一對鏈球,瞬間就橫飛十來米,向著冰陡崖方向直墜下去,消失在迷霧之中。

  胡楊隊長朝著兩人消失的方向大聲罵道:「你們這兩個渾球!還他媽的只剩五米了啊!」

  冷!天地間只剩下這一種感覺。

  在狹小的裂縫中不知道待了多久,外面的風勢絲毫不見減小,天地間瀰漫的冷讓肢體僵硬,皮膚麻木,口角乾裂,沒有任何取暖禦寒的設備,全憑身體散發的絲絲熱量支撐下去。

  卓木強巴緊緊抱著唐敏,與呂競男平行地坐著,那股寒意似乎要凍結他們思索的能力,這感覺讓卓木強巴回想起初次踏入可可西里境內,但那次沒有這樣冷啊!

  唐敏偶爾在卓木強巴懷裡蠕動一下,兩人交頸貼面地裹在一起,卓木強巴將自己破爛的衣服反過來穿,將唐敏如嬰兒般兜裹在自己胸前,但就是這樣,還是那個感覺——冷!

  旁邊的呂競男只能儘量貼緊岩壁,有如老僧入定般安坐著。

  卓木強巴心想,這個鐵打的女人應該比他們更扛得住這股寒意。

  唐敏又在卓木強巴懷裡輕輕蠕動了一下,猶如囈語道:「強巴拉,我們會走出去的,對吧?」

  卓木強巴道:「當然。

  你看,天就快黑了,到了晚上,霧會散開,說明風會減弱,那時總該可以走了吧?

  而且,就算走不掉,我們已經在外面安置了雷射發射裝置,胡楊隊長他們一定可以找到我們的。

  在掉下來時,我仿佛聽見胡楊隊長說過,如果我們還活著,只要發出信號,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教官,你聽到了嗎?

  當時。」

  呂競男輕輕「嗯」了一聲,寒冷讓人連說話的力氣也提不起來,仿佛話一說出口,就會被凍住,傳達不出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三人的對話就漸漸少了,停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事實上,從亞拉法師他們拍攝到的圖像來看,夜晚裡的風比白天更為強勁,卓木強巴有些擔心,不知道這一夜是否能堅持挨過。

  但他相信,胡楊隊長他們一定會找來的,他親口說過,這是約定,也是承諾……

  張立和岳陽都很清楚,生死決定於電光火閃之間,這次,他們或許真的走到最後了,在空中翻騰,落地時,就是他們人生的終點。

  他們頭首相望地在空中翻轉,岳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張立,暗想:「你真傻!」

  張立眼角露出一絲微笑,意道:「你不是更傻?」

  兩人的下方,白色的冰塔林如刀槍劍戟,紛紛朝天挺立,且不說被它們插穿,就算從這高度跌落,碰在邊壁上,也是筋骨寸斷,死得只會更加痛苦。

  岳陽看了看下面,對張立一揚眼,那雙清澈的眼睛。

  透露出離別的眼神,分明在訴說:「別了,我的戰友,我的兄弟。」

  張立鎮靜地點了點頭,以示他不曾後悔的決心,突然爆炸似的大吼道:「來世!我們再做兄弟!」

  兩人的身體被風翻轉過來,已經可以透過重重迷霧看見那碧藍的天,天邊啟明星已然高懸,那輪紅日卻仍未西沉,天邊的紅霞與明星爭輝閃耀著。

  「多美的景色啊,如果你看見了,一定會心急地想帶敏敏小姐來看吧。

  強巴少爺,我仍將追隨於你,想來在另一個世界,也有值得我們去尋找的東西吧,還不到我們應該放棄的時候呢……」張立悠然神往,竟然沒有半點害怕和後悔,只覺得身體一沉,似乎擔在了半空中,接著背部一痛,似乎撞在了牆上。

  張立第一直覺告訴自己,似乎還活著,他一扭頭,就看見了同樣一臉無奈的岳陽。

  一隻參天冰錐,不偏不倚架在兩人的安全帶中部,距地表仍有約五六十米,只隱約可見地貌。

  岳陽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一種變了音的腔調說道:「哼,看來老天還不打算讓我們死呢。」

  張立道:「別高興得太早了。

  這脆冰柱,冰爪攀不住,鋼釺插不進,又沒有其他工具,我們上下不能,掛在這裡慢慢餓死,比直接摔死還要難受。」

  岳陽突然笑了,道:「所以說你傻呢,這帶子一斷,我們不就掉下去了嗎?

  你看這撕口,很快它就會斷了。」

  張立也笑道:「斷了又怎樣?

  這麼高距離,下面又到處都是冰刀冰斧的,你能控制蝠翼滑下去嗎?

  要是沒有摔死,被摔了個半死不活,那才夠受的。」

  岳陽道:「幸虧你說的一向都不太準,這帶子,怎麼還不斷啊?」

  張立道:「沒斷就沒斷唄,怎麼,你想早點死啊?

  我可不想。

  還沒找到女朋友呢,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豈不是白活了,那多冤。」

  岳陽笑道:「我也不想啊,這些年當兵當得太認真太投入了,竟然忘了考慮人生第一重要的事,不過早死早投胎,還是等下次算了。

  比掛在這裡受折磨來得強,還時時提心弔膽,直接斷了,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左手現在還是麻的,看來是展不開蝠翼了。」

  張立道:「哦,你竟然對生命這麼沒信心,真讓巴巴—兔小姐失望;我也實話告訴你,在過西風帶時,我的蝠翼被劃破了,現在只是破布一塊。

  我就不像你,這麼高摔下來都沒問題,這五六十米算什麼,我閉著眼睛往下跳都沒事。

  對了,剛才你為什麼要突然站起來割斷繩子?」

  岳陽道:「我看你想把我們兩人之間的扁帶割斷了,所以我要搶在你前面把抓繩割斷,以免你做叛徒,到時候我還得哭喪著臉在你墳頭痛哭流涕地感謝你。」

  張立道:「哈……你這個蠢蛋,你完全會錯意了,我當時根本就沒事,只是想拉一拉,看你小子是不是悄悄把扁帶割了。

  你想當逃兵不是一次兩次了,誰知道這次倒好,你說也不說一聲先把抓繩給斷了,那我只好跟著你斷繩了。」

  岳陽道:「得了吧你,你上半身都懸空,還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去和胡楊隊長說什麼對不起。

  哈哈。」

  說著說著,這對難兄難弟懸掛在五六十米高的冰稜柱上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掛就是兩個多小時,兩人掛在空中被凍得夠戧,連頭套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在這兩個小時中,起初他們準備大聲呼救,希望自己距離胡楊隊長等人不太遠,胡楊隊長還能聽見他們的呼喊,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被風送出多遠距離,反正自己的呼聲怎麼也大不過犀利的風聲;後來兩人又嘗試使用各種工具小心地鑿冰,但那千年寒冰堅若頑鐵,兩人又要小心地不弄斷安全帶,哪裡能在堅冰上留下半分痕跡;再後來兩人手足發僵,更是動彈不得,唯有聽天由命,正應了張立那句話,還不如直接摔死來得爽快。

  過了一會兒,安全帶間的連接扁帶還不見斷,張立又問道:「對了,剛才被風吹起來的感覺如何?」

  岳陽道:「爽,就和坐過山車一樣,這次是過足騰雲駕霧的癮。」

  張立道:「同感,哪天有空,我們再去玩玩兒?」

  岳陽道:「算了吧,要去你去,我就不奉陪了。」

  張立道:「這老天看來對我們還是挺不錯的,這樣都摔不死。

  你說,強巴少爺他們會不會還活著?」

  一提到卓木強巴,岳陽便沉寂下來,那樣的雪瀑洪流,生還希望太渺茫了,他儘量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

  張立還在自顧自地說道:「啊,你說,強巴少爺他們要是還活著,得知我們兩人死了,會是什麼反應呢?

  嗯,教官一定會說,這兩個活寶,正事辦不好,成天老跟我過不去,問題又多,死了,我也就清靜了。

  敏敏小姐一定很感慨啦,唉,以後誰來說笑話給我聽呢。

  說不定又會哭得死去活來,哈哈,為我們也能哭得死去活來?

  強巴少爺……要是強巴少爺的話……」張立編不下去了。

  強巴少爺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要是自己放棄了,強巴少爺會怎樣呢?

  「張立,張立……」岳陽將張立又從思索中拉了回來,低聲道,「繩子很快就要斷了,這次我們不能期盼奇蹟再次發生了。

  難道,你就沒有什麼重要的話想對我說?

  總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吧?」

  張立也是在極力迴避去想那些放不下的事,被岳陽一提,心中咯噔一聲,仿佛回到可可西里那冰梁之上,與強巴少爺懸在同一條繩索喘息的那一瞬,是啊,人生並不長,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去做呢,可是真的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分鐘,究竟什麼事才是自己最最想做的呢?

  豈不料,岳陽接著用密探的口吻道:「張立,我問你,在我們離開庫庫爾族時,我看你的眼神很不善良,現在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了,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打我的巴巴—兔小姐的主意?」

  「靠!」

  張立大聲道,「你居然在考慮這個問題!」

  話音剛落,維繫兩人生命的扁帶陡然繃斷,兩人朝著冰柱的兩個方向往下墜去。

  兄弟

  9.8米每秒的加速度讓張立的身體下墜趨勢很快加大,他希望岳陽那小子能克服最後的傷痛,成功展開蝠翼,自己卻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了,蝠翼成了兩片布條,飛索零件都翻露在外,冰鎬和鋼釺早就不知被風吹到哪裡去了。

  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白色的冰塔,張立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較為準確的撞擊點,最好是能一次性摔死。

  張立看中一塊雖然不高但較尖銳的冰錐,展開雙臂控制身體擁抱上去,誰知事不如願,快到冰錐了身體突然失控,整個兒翻轉過來,背包朝下。

  張立心頭一緊,暗道:「完了完了,這次肯定摔得半死!真失敗!感覺到了,背包陷入了積雪,跟著就該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橫衝過來,將脊柱撞成兩截吧,那豈不是被撞成植物人?

  真是,為什麼我張立會遇到這麼痛苦的死法……」

  接著,張立感覺身體就像撞入了一塊巨大的充氣墊子,將下墜的力量完全卸掉,壓縮到極限時,又微微有點彈力,將他的身體重新拋起來,直到落在地上,張立還覺得是在做夢。

  「怎……怎麼回事?」

  張立拿起自己的雙手左看右看,竟然毫髮無損。

  他再扭頭看看那個救了自己的冰錐,赫然發現,那哪裡是什麼冰錐,竟然是一個帳篷,不知道在這裡立了多長時間,上面的積雪堆了足有三尺厚,自己就是陷入雪堆里,隨後被帳篷的邊壁彈了起來。

  「你……你……」岳陽也落地了,在最後時候總算克服了疼痛,展開蝠翼。

  岳陽一著陸,就急著尋找張立的屍體,卻看見了比自己還健康的張立在那邊發呆,頓時又驚又喜,笑著掉出眼淚。

  張立大步走上前去,兩人緊緊地抱住,死死地抱住,久久不願分離,所有想要表達的,都融入了這個擁抱之中,不需要再多說什麼。

  從對方強有力的臂膀傳來熟悉的感覺,這就是強巴少爺所教給他們的,同生死共患難的決心!

  許久,兩人才分開來,就像相隔多年重逢的摯友,雙手搭著對方的雙肩,仔細地端詳對方的臉。

  沒有變!張立看岳陽,還是那張充滿陽光的臉;岳陽看張立,依舊刀削鐵面。

  幾乎同時,兩人仰視蒼天,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奇蹟,絕對是奇蹟,你小子可真夠走運的!」

  岳陽看了看那積雪抖落、露出原形的大帳篷。

  張立道:「我也沒想到,今天可真是踩了狗屎運。

  走,我們去看看,誰給我們留下的帳篷,還救了我張立一命。」

  拍落四周的積雪,這是一個約一米高的普通拱頂帳篷,拉開門帘拉鏈,帳篷的一角放著兩個半癟的大型登山包,正中橫擺兩個頭對頭睡袋,袋子裡是兩具僵硬的冰屍。

  其中的一具,已然睜開眼睛,似乎受了什麼侵襲,將一隻手伸向睡袋外,估計是準備去取武器工具等物。

  而另一具,則保持了酣然入睡的姿勢,好像沒什麼感覺。

  這兩具屍體並未讓張立和岳陽感到驚奇,只看帳篷沒有撤走,就已估計到裡面的人已經出事。

  讓他們驚奇的是這兩具屍體中間,端正地放著一個小鐵盒,盒子上拴了兩根線,每根線分別系在一具屍體的手上,線上還有個鈴鐺,誰的手動一動,那另一個人就會被驚醒。

  張立訝然道:「這是什麼?」

  他靠近鐵盒,赫然發現鐵盒上還有三把鎖,只是都已打開,就在張立失望地翻開鐵盒蓋子時,卻發現一本厚實的黑色筆記,端正地躺在盒子中央。

  岳陽仔細地檢查了兩具屍體,發現很是蹊蹺,至少兩屍的顏面暴露部位沒有明顯的致命傷口,難道是睡袋裡出了問題?

  黑色的筆記!張立似乎想起了什麼,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他翻開了筆記的封皮,兩行清晰的中英雙排文字跳入他的眼帘:「我叫唐濤,如果有誰從我的屍體上發現了這本筆記,請按照下面的聯繫方式……」張立猛地合上筆記本,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竟然在這裡……竟然是在這裡找到了唐濤的日記。

  「呀!」

  與此同時,岳陽一聲輕呼。

  張立一回頭,就看見一條繩索吊在岳陽手腕上,岳陽猛地一扯,將那東西扔在地上,跟著一腳踩上去。

  張立趕緊一步邁過,那地上竟是一條尚在扭動的白蛇,通體雪白,長不逾尺,蛇頭已經被冰爪剁成三段,岳陽的手死死卡住被咬的虎口,顯然不對勁。

  原來,岳陽試著將睡袋拉開,看看屍體是被什麼造成的,一條冰棍似的白蛇「屍體」被岳陽從睡袋裡找到,蛇身如雪晶一樣白,直挺挺的像一把劍。

  他拿著那條不足一尺長的小蛇當棍子揮了兩下,看來已經死去凍僵了,一時大意,那條硬邦邦的蛇棍突然折返回來。

  岳陽伸左手來擋,白蛇就在他左手虎口狠狠地咬了一口,一種麻癢的感覺頓時上傳神經,曾經做過蛇毒試驗的岳陽馬上反應過來,這白蛇是活的,而且劇毒。

  張立將筆記往背包一塞,順手扯出一根繩索,隔著衣物往岳陽手臂上緊緊一絞。

  岳陽已經鬆手,並用嘴吸出了第一口蛇毒。

  張立道:「有毒?」

  岳陽狠狠地吐出一口帶血唾沫,點了點頭。

  張立將背包往地上一扔,拉開拉鏈,抓出個急救包,找到那盒血清,不管什麼蛇毒,當先給岳陽打了一支緩解神經毒素的血清,又掏出了蛇霜和保溫瓶,讓岳陽漱口後服藥。

  過了一分鐘,張立緊張地看著岳陽,問道:「如何?」

  岳陽道:「好厲害,這了手米已應馬努了。」

  張立一愣,道:「什麼?」

  岳陽眼珠左右一晃,趕緊抓過保溫瓶又漱起口來,看來舌頭也已經麻木了。

  張立一看,岳陽虎口依舊青紫瘀黑,並未見好,抓過他手腕繼續幫他吸毒,岳陽一掙沒掙脫,張立道:「不要亂動,如果:還想見到你的巴巴—兔小姐的話,老實地待著!」

  岳陽還待說什麼,突然叫了一聲:「小心!」

  同時拔刀一揮,另一隻白蛇在空中被攔腰斬作兩截。

  張立一低頭,那斷掉的蛇頭擦著他面頰飛過,一口咬在了帳篷上。

  張立驚出一身冷汗,誰會想到,這地方還不止一條毒蛇!岳陽側耳聆聽,帳篷外還有悉率聲音,循聲而找,在帳篷邊地,一條白蛇蠕動著正欲鑽進帳篷,岳陽抬腿就是一腳,將其踩死在帳篷下。

  張立看著那兀自蠕動的半截無頭蛇身,思路稍微清晰了一點,想起了傳說有雪峰鱉鼻蛇,還有那藏密的雪峰三聖:白蛇、白蠍、白蜘蛛,產於冰寒之地,喜群居,多傷人畜,世人見之,皆不能活。

  雖不曾見過白蠍、白蜘蛛,但這白蛇,通體晶瑩,白如覆雪,躲藏於冰塔林中,若是不動,誰又能把它們辨認出來?

  兩人再不敢大意行事,豎起一雙耳朵細辨風聲,確信再無動響,張立又替岳陽吸了幾口蛇毒,直到傷口滲血轉為紅淡,這才漱口服藥,清洗傷處。

  處理完這些,張立再次詢問岳陽:「怎麼樣?」

  岳陽苦笑一聲,道:「那血清,似乎沒多少效果。」

  「咕咚」一聲,仰頭便倒。

  張立趕緊扶起岳陽,罵道:「你小子,可別在這裡給我倒下,醒醒,醒醒!媽的,從那麼高摔下來都沒把我們摔死,被那小蛇咬了一口你就不行了嗎?

  你給我起來!岳陽!你算哪門子特訓隊員!」

  張立搖晃著岳陽,但見他毫無反應,一把脈搏,一探呼吸,呼吸和脈搏還算平穩,只是急促了些。

  張立頹然小心地將岳陽放好,抖出死屍,仔細檢查之後,將岳陽裝入睡袋中,又去翻找那死者的背包。

  背包里只剩一些最沉重的攀冰工具,食物和生活用品大多被取走,看來另有人來過,也有可能當時就是三個人,因為那鐵箱上有三把鎖,至於那人為什麼留下了筆記本,張立暫時不去考慮那問題。

  張立選了把趁手的冰鎬,拿了根冰杖,另選了一些裝備放入自己背包,又聽見有蠕動之聲,張立手起鎬落,斬掉了另一頭企圖鑽入帳篷的白蛇,似乎東北又有動靜。

  不清楚到底還有多少白蛇,張立捲簾出帳,天色已暗,灰撲撲的像一張裹屍布。

  接著張立倒吸一口冷氣,只見臨近的一座冰塔林上,就像有一隻產蟲蟻后的腹部,一條又一條白線般的小蛇從塔林端湧出,有的盤踞,有的四處遊動。

  被他們殺死的白蛇不知道發出什麼氣息,竟將許多白蛇吸引了過來。

  「王八蛋!」

  張立暗自罵道,回帳連睡袋抱起岳陽,詢問道:「還沒醒嗎?

  我們得走了!這裡很快就要被那些白蛇包圍了!」

  岳陽兀自昏睡,張立無法,用繩索將岳陽往背上一捆,將岳陽背出了帳篷,又摸不准方向,只能先離開帳篷再說。

  這次真的是風雪莽莽,山舞銀蛇,張立背著岳陽,穿行在冰塔林間,朝那昏暗的天際奔去……

  在這方冰雪覆蓋的白色世界,沒有植物,沒有動物,沒有食物,什麼都沒有;在這道不足一米寬的狹小縫隙,三個人還在極力地抗爭著,當身體耗盡食物產生的能量發出飢餓的信號時,那種寒意就更濃了。

  破裂的衣衫擋不住冰妖風魔無孔不入的觸手,身體極儘可能地團縮在一起,全身的毛孔緊閉著,嘴角微微發顫,那不是自願的,是身體本能地做出了反應。

  卓木強巴用力摟抱著敏敏,他只想兩個人貼得更緊一點,更緊一點,將那躥入的風帶來的冰冷,從兩個人的縫隙中擠出去。

  「夏威夷的陽光,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它有一種實感,你可以感覺到,它是真切地觸摸著你的肌膚,每一寸肌膚……」唐敏蜷縮在卓木強巴懷裡,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她曾去過的溫暖的地方。

  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霧已散開,那古怪山岩的輪廓,只讓人更覺冰冷。

  卓木強巴等原本準備冒險突出去,可剛走到裂縫出口就退回來了,因為他們看見,一塊約兩人高、三人長寬的石條,「呼」地從面前飛過,不知去向……

  在這冰雪主宰一切的世界,在這野風帶走一切的世界,他們只能蜷縮在這方狹小的空間,如三隻受傷的羔羊,瑟瑟地擠在一起,身體微微地抖動著。

  如今,體力已經不允許他們進行長距離行動,飢餓和嚴寒殘酷地折磨著肉體和靈魂,身體被凍得發僵發硬,非得兩人捆綁在一起相互取暖才稍許好轉。

  他們相互激勵著,不斷訴說熱天的景象,這樣會感覺好過一些;他們堅持著,不能睡覺,需要等待,等待胡楊隊長他們的到來。

  「明天天一亮,不,天還未亮……說不定胡楊隊長……他們……就趕來接我們了,不知道……不知道……胡楊隊長……他們……會帶些什……麼來呢?

  要是能……帶一隻……烤……烤……氂牛就好了,我現在能……吃下……一整頭烤氂牛。」

  「胡楊隊長才不會想到……這些……或許……或許醫療……急救……用品……他……會考慮……」

  「不……你們不……不了解……胡楊隊長其實……外粗……內細……」

  「嘻……」

  「笑……什麼……你不信?

  不信……問教官……她……她應該……知道……是吧……教……教官……教官?

  教官!」

  呂競男沒有回答,卓木強巴頓時心中一緊,伸手一碰,呂競男隨手倒地。

  卓木強巴略一側身,帶著唐敏靠近呂競男,伸手一摸,鐵娘子已被凍成一塊頑鐵,身上僅有少數幾個地方還略顯柔軟。

  卓木強巴驚呼道:「糟……糟了……」他是與唐敏兩人共同抗寒,本以為呂競男受過密修,應該比他們更耐嚴寒,沒想到竟然也抵禦不住這股冰凍寒氣。

  他哪裡知道,一個人若是心冷了,那遠比身體冷起來更快更容易。

  卓木強巴有些慌亂,這如今,在這裡倒下,就可能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他忙問道:「怎麼……怎麼……怎麼辦?」

  唐敏知道情況的嚴重,原本一直不打算說的提議,現在卻不得不考慮了,她低聲顫道:「是……是被……被凍的!我們……我們三人……必須捆……捆在一起……否則,誰也……熬不過去的……」

  卓木強巴喃喃道:「我明白了……其實……我們早該這樣做……」他解開呂競男破損的衣衫,用博大的胸懷將呂競男也納入自己的胸膛,讓肌膚緊緊地貼在一起,用自己的體溫去軟化那被凍成鐵石的本該柔軟的軀體。

  冰涼的觸感在三人間慢慢恢復,一時間,卓木強巴和唐敏誰也沒說話。

  在這種環境下,似乎不應該去思索倫理和道義,一切,只是為了活著,活下去!

  呂競男冰涼的身體漸漸復溫,開始軟化下來,那充滿彈性的緊繃肌膚牢牢地和卓木強巴,和唐敏粘在一起。

  卓木強巴和唐敏開始嘗試呼喚呂競男的名字,必須讓她清醒過來,不能就這樣失去意識。

  一次又一次,帶著顫音的反覆呼喚,終於將呂競男從地獄喚了回來,那富有彈性的手臂動了動,隨後似乎是用盡生平的力量,發自本能地、牢牢地抱緊卓木強巴的背脊,另一隻手和唐敏的手臂搭在一起,就像同時找到母親乳頭的兩隻豬崽,都死死地吊著那高大健碩的身軀,寸土必爭。

  「水……水……」這是呂競男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

  到哪裡去找水?

  卓木強巴看了唐敏一眼,唐敏賭氣地別過頭去,將臉埋在卓木強巴胸膛內。

  卓木強巴小心地抽出一條手臂,在裂縫邊緣抓了捧雪,在嘴裡含化了,一口一口餵過去,直到呂競男不再需要。

  當手臂縮回衣衫內,其中一具身體觸電般抖了一下,卓木強巴也不知道該將手放在哪裡,但隨後就被一個身體牢牢抓住,貼在她自己後背,似乎再也不願他鬆開。

  同一時間,不知相隔多遠的冰塔林內,張立和岳陽面對面坐著。

  他們的情況要好一些,背包里還有火源,還有少許食物,但是沒有營帳。

  張立也不知道自己背著岳陽跑了多遠,總之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冰天雪地里實在沒有辦法裸宿,張立不得已,只能一座座冰塔林挨個敲擊,他知道,在這白蛇橫行的塔林間,一定不止一頂帳篷。

  那些曾經選擇從冰裂縫下方穿行的人,一時無法通過西風帶,又不願就這麼空手而回,他們無一例外都會選擇這塊稍微平穩的冰塔林作為宿營地。

  但他們不曾想到,有看不見的白蛇,還有可怕的雪妖,都在這白色的墳場等著他們。

  張立選擇了一頂最大的帳篷,它形成的類似冰塔也是最高的。

  他仔細檢查,確信沒有白蛇後,將岳陽放入帳篷內,找到一個很古舊的煤油燈,化開冰凍,用火點了,小心地將冰屍挪移在一旁,說了些表示尊重的話,又將帳篷內外做了一番調整。

  張立回到帳篷內,再次檢查了岳陽的身體,這小子,呼吸心跳都已經漸漸趨於正常,說明血清還是有效的,只是蛇毒太猛了。

  張立看著岳陽熟睡正酣的模樣,想起自己在蛇群中亡命奔逃,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突然靈機一動,隔著頭套扇了岳陽兩個耳光,呼喚道:「醒來,醒來!」

  第一下希望能將岳陽打醒,見他沒反應時第二下就輕了,第三下舉起手,便打不下去了。

  張立嘆了口氣,將岳陽的身體拖得離燈更近一些,蹲在岳陽身邊喃喃道:「你是傻人有傻福,可把我累慘了。

  今天看來我們不得不在這裡熬一夜了,我在外面已經裝了雷射發射器,如果胡楊隊長他們沒事的話,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只希望今天晚上這上面風大一些,最好別有雪妖出現。

  兄弟,讓我們一起來祈禱吧。」

  過了一會兒又道:「快起來!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我告訴你,吃的東西可只有這麼一點兒!你不起來我就全吃了!」

  ……

  「喂,還沒有睡夠啊?

  我實在是餓得不行了,我給你留了一份,至於公不公平,我想應該很平均,如果你不說話,就表示同意了……」

  「算了……還是等你醒來再說……醒來!你快給我醒來!」

  ……

  張立委實有些飢餓和疲憊,卻堅持著等岳陽醒轉。

  岳陽的體溫、呼吸、心跳已經樣樣正常,就是不醒。

  張立百無聊賴,翻看起唐濤的筆記,藉以抵禦飢餓和寒冷。

  冷夜情

  唐濤的字跡剛勁有力,看來這個人不僅是一名探險家那麼普通,他的書法相當有功力。

  筆記上還畫有許多插圖,那些繪畫也堪稱妙作佳品,圖文並茂,每一頁都記錄著驚險刺激的冒險經歷。

  張立原本只是想找找唐濤有關帕巴拉神廟的記錄,但他只翻看了第一頁,就被文章的內容牢牢吸引住了,並不可遏制地想繼續翻看下去。

  雖說是本筆記,卻勝過了他看過的任何一本冒險題材小說,更重要的是,唐濤寫過的一些地方是張立去過的,因此他知道,唐濤寫得有多麼的真實,其描述之生動具體,看了猶如身臨其境,扣人心弦。

  加上那些簡單而清晰的速描繪圖,這本筆記,不啻於一本完美的藏寶圖合集。

  某些地方風景如畫,某些地方機關如林,某些地方建築神奇,某些地方驚險神秘,唐濤使用過的工具,有很多連目前的特訓隊都還達不到;唐濤去過的一些地方,比他們去過的還要兇險萬分,每當看到玄奧處,張立不由自主停下思索,這樣的機關設計,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如果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會怎麼辦?

  當看完唐濤的記述,又不禁拍案稱絕,竟然還有這樣的方法!原來這個機關竟然是起這個作用的,該死,我怎麼沒想到!

  張立果然忘記了饑寒,只是看得時而心驚膽戰,時而讚嘆不已,時而疑竇叢生,時而冷汗涔涔。

  這時候,張立才回憶起古俊仁博士說的,這是中國探險第一人,這個稱號,不是憑空得來的。

  張立剛開始看唐濤深入非洲原始叢林的一段經歷,就聽見岳陽道:「好餓啊!」

  張立面色一喜,扔掉筆記,踢了睡袋裡的岳陽一腳,罵道:「你小子,總算醒了!我背著你要死要活,四處逃命,你倒好,舒舒服服地睡安穩覺!現在醒啦,知道餓啦?

  沒有吃的了,我都吃光了!」

  岳陽長出一口氣道:「是那血清起效太慢了,不能怪我吧。

  我們現在在哪裡?

  好像還在帳篷里嘛,請問,你是什麼時候背著我到處逃命了?」

  張立跳將起來,道:「請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這裡可不是剛才那座帳篷了!快起來,被你一說,我也餓得不行了!」

  岳陽道:「還有吃的啊!你這傢伙……」

  由於貼得更近了,說話聲音也不用那麼費力了,卓木強巴和唐敏原本就緊挨在一起,低聲耳語,只是這次多了一個呂競男,許多話又成為禁忌。

  呂競男醒來後,神志一直沒恢復到正常狀態,有時一會兒叫熱,一會兒叫冷,卓木強巴知道,那是中樞調溫系統出現了問題。

  有時呂競男又發出一兩聲誰也聽不懂的囈語,有時還有梵語發音,卓木強巴和唐敏則只能應著她的發音回答,使她不至於沉睡過去。

  不過,意識迷亂中的呂競男始終牢牢地攀附著卓木強巴,好幾次差點把唐敏擠下去,似乎這是她唯一剩下的生命本能反應。

  但還是太冷了,尤其是手指足尖,冰冷像一隻水妖包裹著你,順著肢體的末梢慢慢地爬上來,布滿你的全身。

  此刻的三人就像被數件衣服反覆包裹的大粽子,卓木強巴將衣物勒了又勒,袖口足管等處用細繩紮緊,他的破背包做了衣服縫隙間的填充物,呂競男的背包像個袋子將三雙腳裝在裡面,三人等於是捆在一起,如此,也無法抵擋寒冷的入侵。

  體溫仍在一點一點被消耗,卻沒有補充,趁著還能動,三人便依靠肌膚激烈的摩擦取暖,但能量卻消耗得更快了。

  呂競男還在囈語,但此時有些話已經可以聽清楚,其中反覆的一句便是:「卓木強巴,有什麼了不起……」

  後來呂競男似乎更清醒一些了,但還是有意無意地重複這句話。

  每次聽到這句話,卓木強巴就明顯感到,身體某處肌膚像被螞蟻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麻又癢又痛,他已經分不清感覺是來自左邊還是右邊,對他來說,已不重要。

  此時對他來說,喉頭強烈的乾燥和癢感,整個肺部像被烘乾機烤過,那才是他最擔心的問題。

  濕化的氧氣早已用完,同時面對兩位需要水而無法動彈的女性,卓木強巴只能自己一口一口含化積雪,再猶如雌鳥餵雛一般一口一口餵給二女。

  大家都開始咳嗽,這是肺水腫開始的症狀!

  這個夜晚,是卓木強巴有生以來最難忘記的一夜,他同時和兩名女性,保持最原始最親密的接觸,卻沒有任何情慾上的感觸,這樣做,只是為了活下去。

  一種求生的本能,使他們拋開了一切,相互激勵著,相互安撫著彼此,以求熬過這近乎不能存活的一夜。

  他們低聲訴說著各種故事,相互提醒警告不使任何一人失去意識;他們堅信著,只要到了明天,只要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胡楊隊長他們會來幫助他們離開這裡。

  就在三人都凍得瑟瑟發抖、發音不清時,卓木強巴突然感覺到,在不知是敏敏還是競男的腳下面,有一個硌腳的小東西,他一時無法判斷是什麼,總之是清理背包時被忽略掉的。

  卓木強巴小心地繞開不知是敏敏還是競男的腳,去判斷那東西的大小、形體,他期望著,希望是他們此刻夢寐以求的東西。

  腳已被凍得麻木,卓木強巴小心地抬高腳面,希望能將那東西倒出來。

  唐敏和呂競男明顯感到了卓木強巴的動作,嚶嚀一聲,問道:「做什麼呢?

  咳……咳……」

  卓木強巴道:「袋……袋子裡……有個東西,我們……一起把腿抬高,吭……咳咳……把它倒出來……」

  「咳……掉在我身上了!」

  「在哪裡?

  咳……」「別……別摸我,咳……我拿給你!」

  「是它嗎?」

  「嗯,是它!」

  卓木強巴好不容易找到了袖口,手裡拿著那小小的方塊伸出衣服外,「咔嗒」一聲,豆丁大小的火苗升騰起來,狹小的縫隙里頓時光明。

  唐敏和呂競男都抬起頭來,如看聖物般看著那個小小的……雷蒙牌打火機!雖然這裡寸草不生,沒有任何可以燃燒的東西,但這打火機,本身就是火源啊,如今哪怕只有一點點光,也能讓他們心中升起溫暖的感覺。

  卓木強巴將火苗靠近三人的面頰,久違的溫暖讓三人再次重溫幸福的感覺,真的好想哭。

  卓木強巴將火焰適當地調整,以便可以讓它更長久地燃燒,同時問道:「暖和嗎?」

  「嗯!」

  「嗯!」

  「咳咳咳……」伴隨著咳嗽聲,唐敏和呂競男都在卓木強巴胸口一個勁地點頭。

  這一夜,三人便在打火機反覆的「咔嗒」聲中,守著那豆點大的光芒,煎熬著,幸福著。

  同時,張立和岳陽圍坐在帳篷里,煤油燈老早便熄滅了,外面的呼呼風聲同樣困擾著兩人。

  能吃的東西已經吃光了,但那股嚴寒似乎並未退去,反而越發地凝重起來。

  袋子裡還剩最後一塊壓縮餅乾——兩人盯著袋子,誰都沒動。

  「留著吧,看著它,能讓我覺得我們還有食物,也就沒那麼冷了。」

  最後,岳陽說道。

  於是,兩人面對面坐著,裹緊衣服,眼睛死死盯著那唯一的餅乾,他們還有食物,那就是能轉化成熱量的東西!這冷夜,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很快就會結束了,多堅持一分鐘,就早一分鐘天亮!胡楊隊長他們會找來的,一定!

  北風咆哮,一陣緊似一陣,張立和岳陽守著那塊餅乾,蜷縮著坐在一起,將能找到的布料都堆放在身邊,還是覺得寒意襲髓。

  過了一會兒,岳陽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凍得都快停跳了,咬牙道:「張立,我恐怕是……」

  「胡說八道,想什麼呢!」

  張立不待他說完,就趕緊打斷。

  岳陽道:「你,你聽我說完,上次在倒懸空寺,你不是問我在叫什麼人嗎?」

  「嗯?」

  張立艱難地扭頭,好奇地看了岳陽一眼,不知道他突然提起這事做什麼。

  岳陽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那個人叫陳文杰,是一名通緝犯。」

  張立道:「你和他有什麼過節?」

  岳陽手抖了一下,牙齒打戰道:「得得得……得從頭說起,你可知道,我到青海的部隊之前,是幹什麼的?」

  張立道:「你……你年紀不大啊?

  工作多少年了?」

  岳陽苦笑道:「看不出來吧,我在那之前,是雲南瑞金的邊防緝毒警。

  我是名臥底,是教官親自把我挑選出來的,十七歲就混入毒販子裡面去了。」

  張立道:「那陳文杰,就是你在那裡認識的?」

  岳陽點頭,將布料拉攏再拉攏,繼續道:「在去境外毒窩前,上級告訴我,在我之前,還有一位師兄會照顧我,但是我不知道是誰,後來才知是他。

  你不會知道,那些吸毒的人都能做些什麼事情出來,毒癮犯了,他們甚至能將自己開膛破肚,做出一些常人無法想像的舉動。

  而當時的陳文杰,為了取信毒販子,他染上了很深的毒癮,我也根本沒想到,他是臥底。

  當時為了取信毒販子,我曾經告訴我的上線,說有警察盯上我們。

  本來是安排好了的,誰知道出了岔子,在毒品轉移途中,除了警察,還有一個陌生女子也跟著我們,恰恰被我發現了。」

  張立有些明白岳陽和陳文杰的梁子是怎麼結下的了,問道:「那名女子,和陳文杰有關係吧。」

  岳陽打了個哆嗦,嘆道:「是,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想說太多了。

  一個普通女子落入一群毒販子手裡,你可以想像,當時陳文杰一直隱忍,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友被那群男人撕成了碎片。

  他的毒癮更大了,甚至常常會出現幻覺,但是當時我也沒想到,人的精神是會崩潰的,而且毒品可以完全地改變一個人的人格。

  最後案情告破時,在混戰之中,陳文杰將那名毒梟頭目……肢解了,朝他腦袋上開了四十六槍。

  本來我該上報的,但是我想起他的遭遇,就將這件事瞞了下來。

  後來精神科的醫生才告訴我,在那時陳文杰就已經出現了拆物症候群的傾向,只不過這種精神疾病在世界上都很罕見,當時就算上報了,也不會有人想到。

  而且他還成功地戒掉了毒癮,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恢復了正常,沒想到,就在三個月後……」

  張立越聽越冷,卻見岳陽的眼裡迷濛了,他從未見過岳陽傷感的樣子,忙道:「他把你怎麼了?」

  岳陽道:「他潛入我叔叔嬸嬸家裡,把他們……肢解了。」

  說到這裡,岳陽不禁想起那血淋淋的場景,滿牆殷紅的血,四處散落的碎肉,那簡直就是活生生的修羅地獄。

  張立不解道:「你叔叔和嬸嬸?」

  岳陽道:「嗯,我叔叔和嬸嬸是那個販毒團伙里的小頭目,負責將毒品內銷,後來經公安偵破和做思想工作,答應幫助警方。

  陳文杰就是通過這條線成功臥底的,而我也是因為這個關係,才被教官選作臥底的,不然你以為,隨便找個十七歲的青年就能打入那個販毒集團麼?

  陳文杰認為,只有我叔叔嬸嬸知道他的去處和地址,如果不是我叔叔嬸嬸告訴他女友的話,他女友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他的,而若非我……他的女友也不會被發現的。

  就因此,他以最殘忍的方式,將屠刀揮向我的叔叔嬸嬸!」

  說到激憤處,岳陽恨道:「那個傢伙,從小心理就不正常,他喜歡虐殺小動物,將它們淹死、扒皮,然後將內臟裝在玻璃罐子裡,貼上標籤,作為收藏。

  只是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單獨做,直到我們搜查他的住址才發現這些,或許他當警察,也正是為了享受用槍擊斃罪犯時的快感!」

  張立大驚道:「這種人也能當警察?」

  岳陽道:「你不知道,精神科醫生說,人的內心世界是最複雜的,一個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心裡在想些什麼;人人都有陰暗的想法,關鍵在於,他們是否表現出來,當人們只有想法時,他就是正常人,但如果他要將那些陰暗想法付諸實施,那就是對社會的極大危害。

  顯然對於陳文杰來說,過量地吸食毒品,成為了他實施想法的催化劑。

  那個傢伙殺了我叔叔嬸嬸後就逃之夭夭,公安部下發了全國的A級通緝令,後來我查到他最後一次露面是在青海,這才轉調到青海的部隊的。」

  張立看著岳陽道:「你和你的叔叔嬸嬸,關係不一般吧?」

  岳陽懷念道:「你難得聰明一次,卻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沒錯,我們家子女多,我是老七,而我叔叔嬸嬸卻沒有孩子,他們經常說是報應,所以我從小就被過繼給叔叔嬸嬸。

  是他們把我養大的,不過他們對我真的很好,從來不對我提起與毒品有關的任何事情,當年我逃學打架浪跡街頭時,他們也不曾提過。

  他們真的希望,我與那些東西不沾任何關係。」

  張立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忽然覺得沒那麼冷了,點頭道:「難怪。」

  岳陽突然轉過頭來,盯著張立道:「精神科醫生說了,這種症狀一旦發作,就好像野獸嘗到了血腥,他還會繼續不斷地嘗試下去。

  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個忙,如果今晚,我熬不過去,你一定要幫我找到他,制止他!答應我!」

  張立陡然明白過來,為什麼身體不那麼冷了,那是熱血在燃燒,這種被信任、被託付的感覺,讓他感到了自己肩負的前所未有的責任,還有岳陽那火一樣的真摯情懷。

  「好,我答應你!」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岳陽繼續道:「我在青海乾了兩三年,卻再也沒有那傢伙的消息,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後來教官說,怕埋沒了我的才華,才把我調過來的,可是沒想到,那傢伙竟然會出現在倒懸空寺里,我簡直不敢相信,或許,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個機會吧。

  你記著,他右臂文了一條蜥蜴,從手腕到手肘,就算用雷射燒了,那疤痕也是常人難有的。

  在莫金他們那伙人里,如果你發現有這麼個人,那就是他了。」

  張立見岳陽說完,嘴唇已經青紫,竟似要閉眼睡去,忙道:「岳陽,你與我說這許多,我也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幫我。」

  「嗯?」

  岳陽又睜開眼來,看著張立。

  張立吸了口冷氣,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到西藏當兵?」

  岳陽搖頭,張立道:「因為聽我媽說,我的爸爸是一名西藏地質科考工作者,只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去參加一項科考任務,就再也沒回來。」

  岳陽突然坐直了,雖然他的思維快被凍僵了,可依然馬上就捕捉到,張立想告訴他什麼。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張立在看到那面冰壁時的反應,驚愕道:「冰里的那張照片!」

  張立點頭道:「我爸爸常年在外搞科考,很少回家,他最後一次回家,大概是我七歲的時候,雖然印象很模糊,但毫無疑問,那冰封的照片裡第三個男子,就是我爸爸。

  我一直以為,他是因公殉職,但現在看起來,似乎不只如此。

  所以,如果今晚,我沒能撐過去,你一定要幫我查清楚,那個叫西米的,巴桑大哥認識他。」

  岳陽機械地點著僵硬的頭,道:「我明白了,如果真是他,我一定幫你報仇!」

  張立顫抖道:「不用說得如此義憤填膺,好像我今晚就一定撐不下去似的,怎麼也要表現得還有點希望嘛。」

  岳陽馬上道:「哦,立哥,就全靠你了,我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張立忍不住咧嘴一笑,冰凍的嘴唇立刻滲出血來,又很快凝結,他道:「好了好了,噢,我的嘴都裂開了。」

  他嘆息道,「唉,不過想來你也很難理解,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是怎樣成長起來的。

  我媽在背後流了多少眼淚,我都知道。

  如果就這麼走了,我真是不甘心……」

  岳陽道:「你也不知道,當年我叔叔嬸嬸對我有多好,他們對我的溺愛,簡直到了我難以承受的地步……」

  在寒風凜冽的夜裡,兩人相互訴說著,含著淚笑著,顫抖著。

  塞翁失馬

  漫長的冷夜終於被日光帶走,卓木強巴仰面朝天,看見天色的變幻,驚喜地叫道:「看哪,咳咳咳咳……呵……咳咳……敏敏,教官,咳咳……有光了!天亮了!我們……我們熬過來了!」

  「嗯……吭吭……」,回應的聲音顯得十分無力,俯臥在卓木強巴身上的唐敏和呂競男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其實,很早以前,或許是兩三個小時前,又或許是四五個小時前,二女就已經沒多大說話的力氣了。

  卓木強巴每說完一段話,便要聽到她們的回應,聽不到時,便用手讓她們清醒一點,直到聽到細若蚊蚋的聲音,他才稍稍放心。

  天的確亮了,但是連卓木強巴都失去了抬頭起身的力量,他們還能做什麼呢,他們只能等待。

  胡楊隊長等人什麼時候會來?

  還要堅持多久?

  每個人心中都盤算著自己忍耐的底線。

  卓木強巴最怕聽到的,就是唐敏發出好似交代遺言一樣的聲音,每次,他都盡力去打斷,並告誡她們,不能想著終結,一定要想著活下去,就算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也要這樣想!終於,漸漸聽不到唐敏回答的聲音,又漸漸聽不到呂競男回應的聲音,最後,卓木強巴連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就在他不甘地合上眼睛時,卻聽到那標誌性的粗魯而豪邁的聲音:「這渾小子,竟然是這種姿勢!」

  這是卓木強巴在雪山上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事後卓木強巴才得知,胡楊隊長一下山就聯繫了珠峰大本營和其餘幾個喜馬拉雅山脈常駐登山隊,請求援助。

  那是一個國際援救大家庭,很快就有百餘名登珠峰的隊員連夜搭乘直升機趕來,國籍更是囊括了全世界。

  在研究了信號發射點,確信卓木強巴和張立等人分別都在六千七百米以下,均不在西風帶覆蓋區域後,部分頂級的珠峰登山隊員才敢同胡楊隊長一起上山救人。

  所有來參加救援行動的登山隊員都說,在沒有任何後勤保障的情況下,膽敢攀登斯必傑莫大雪山,還是準備從中方登頂,那是在向死神宣戰。

  這次意外讓卓木強巴很受傷,同樣他們先在達瑪縣醫院進行了急救,再被轉運到拉薩醫院。

  卓木強巴的右腳切除了一根尾趾,左腳兩隻,肺部嚴重受創,更令醫生們感到驚訝的是,這個人的舌頭也差點因凍傷而壞死。

  他們見過不少雪山遇險者,手足凍傷是常事,畢竟末梢血液循環不夠充分,可這舌頭凍傷還從來沒見過。

  舌頭在口腔內,基本與體溫保持一致,難道這個人的舌頭一直伸在嘴外面嗎?

  醫生們哪裡知道,正是這條舌頭,救了兩個女人的命。

  經過及時縝密的醫療,卓木強巴才總算保住了說話的工具。

  在醫院休養了一個多月,卓木強巴兀自咳嗽不停,他的肺部受創遠重於呂競男和唐敏。

  不過事後誰也沒提那日在裂縫中發生的事情,只是卓木強巴看見呂競男時,總想莫名地迴避。

  而唐敏呢?

  敏敏更是不知生哪門子氣,身體剛好就要去美國找她哥哥的下落,怎麼勸也不聽。

  在冰天雪地里凍上一夜,就算是一鉈鐵也會被凍得開裂。

  過多的消耗體能,沒有氧氣和食物,都是讓人體負傷的因素。

  張立和岳陽情況也不是很好,因極度疲勞和脫水,張立差一點就沒挨過那一夜,醫生說他是呼吸性鹼中毒和低鉀血症,在重症監護室持續觀察了十七天,醫生才告訴其餘人他已度過危險期;而岳陽中的蛇毒沒有被根除,也讓他折騰了半個多月;巴桑則被送往另一家醫院。

  從呂競男那裡得知,這次行動之後,這支隊伍,或許就將被解散。

  當卓木強巴問起岡日和岡拉以及納拉村村民的情況時,岳陽告訴他一切都好,他們已經向岡日大叔告別了,大叔還到達瑪縣醫院看過他們。

  卓木強巴放下心來,卻不曾看見岳陽背著他抹眼淚。

  岳陽怎會忘記,當他和張立被從冰塔林救出來,經過冰宮時,張立已經昏迷過去,岳陽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冰宮已經坍塌成一片冰墟,就算再告訴別人這裡曾經有一座宮殿也沒人相信。

  岡日斜靠在封印著拉珍的冰壁上,岡拉蜷縮在他懷裡,他們都像睡著了一樣,除了身上的血跡。

  不知道為什麼,岳陽只覺得十分的悲痛,哪怕只要一想到岡拉,他都想哭,他們不應該死的,同時,他還想到了更多,那傷口,那負傷的時間……一想到這些,他就捏緊了拳頭。

  一定有問題,教官曾經的懷疑沒錯,可是,要怎麼做才好?

  行動失敗,計劃將被取消,國家或許會解散特訓隊,小組成員將各奔東西,張立、岳陽會回歸地方部隊,亞拉法師將返回寺廟,胡楊隊長也要回到國家科考組,或許又有新的安排,呂競男也會離開。

  這些都在卓木強巴的意料之中,方新教授早已提醒過他,這是一支並不穩固、隨時都有可能被解散的隊伍,如今遭受這麼大的失敗,被高層領導放棄也是情理之中。

  但巴桑病情加重,不得不回到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這讓卓木強巴沒有想到,最讓他感到意外和痛苦的是,方新教授受了很重的傷!

  方新教授沒有痊癒的腿再次受到重創,大腿骨斷了,那是在穿越裂冰區時,來不及躲閃而被從天而降的巨冰生生砸斷的!卓木強巴來到病房時,教授正在休息,那條腿被石膏固定,做著牽引。

  卓木強巴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會有巨冰從天而降,為什麼會只砸中了方新教授?

  他的一雙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自從卓木強巴看見照片以來,這位讓他最尊敬最信任的導師,給予了他最大的幫助,導師的每一句教導,都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

  情緒低落時有導師的鼓勵,陷入困局時有導師的指導,方新教授一直是隊伍中的啟明燈,就像多年以前那樣,自己在生活上在學術上,所有的困惑都能從導師那裡得到解答。

  卓木強巴一直堅信,就算隊伍真的解散了,只要有導師的幫助,自己還能再次出發,尋找到心中的目標,可如今……方新教授的傷,將使他兩三年內無法行動,卓木強巴等於失去了最強的靠山和助力,失去了精神的支撐。

  卓木強巴長久地跪在方新教授床前,心中默默地呼喚著:「導師,你為我做的,太多太多了。」

  所有的人都退出病房,讓這兩師生獨處。

  胡楊隊長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當方新教授看到被冰封的岡日和岡拉的遺體時,完全呆住了,輕輕喚了聲「老友」,冒著那冰壁隨時有可能坍塌的危險,在他們的遺體前靜默了片刻。

  由於來回穿越西風帶,體力消耗實在太大,方新教授有些不支,是胡楊隊長把他攙扶住的,背包也就是那時候滑落的。

  可是當頭頂另一塊巨大的冰錐砸落時,方新教授突然清醒過來,猛地推開了胡楊隊長,不要命地撲了過去,是他用身體推開了背包,這才讓冰錐砸在腿上。

  當時方新教授還咧嘴笑了笑,告訴胡楊隊長:「背包里,有電腦,那是我們搜集的全部資料。

  老胡,不要告訴強巴拉,不要告訴他冰宮塌了,也不要告訴他岡拉走了。

  那孩子,重感情……」胡楊隊長無話可說,記得當時,連亞拉法師也垂頭嘆息。

  胡楊隊長並沒有將這事說出來,他已經理解了這位老夥計所做的一切。

  時間在慢慢消逝,方新教授悠悠醒轉,看見跪在床邊的卓木強巴,在他眼裡永遠是那個執著而拼命發問的大男孩,教授摸了摸卓木強巴依然蓬亂的頭髮,低聲道:「嘿,強巴拉,你怎麼回事?

  你在哭嗎?

  不用太傷心,你還沒有被擊倒,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不是嗎?」

  卓木強巴抬起頭來,哽咽道:「導師,你的腿……」

  方新教授哈哈一笑,道:「我的腿很幸運啊,至少沒有像我那幾根腳指頭那樣,被切下來嘛。

  知道嗎,我們第一次回那村落時,村民們都暗自點頭:去攀登斯必傑莫神山,不管多厲害的登山隊,最多只能回來一半,這是定律。

  可第二天,老胡就帶人把你們全帶回來了,那些山民有多驚訝你可想像不到,我們又創造了一個奇蹟。」

  卓木強巴傷心地一笑,突然那股悲憤又涌了上來,導師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可是自己,卻令導師失望了。

  方新教授淡然道:「好了,要是你再在我病房裡哭,我也就沒什麼話好跟你說了。

  別哭得像個小姑娘似的,雖然這次行動失敗了,我們的行動還沒有結束嘛,我認識的那個永遠自信的卓木強巴到哪裡去了?

  那個叱吒商壇、談笑風生的卓木強巴呢?

  你又不是小孩子,犯得著為這點小事哭哭啼啼嗎?

  把眼淚擦乾,告訴我,為什麼這次我們失敗了?」

  卓木強巴漸漸恢復平靜,這一生,他只為兩個人哭過,一個是他親妹妹,另一個,是他的導師。

  他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方新教授批評道:「嘿嘿嘿!『不知道』這樣的話,是該從你卓木強巴嘴裡說出來的嗎?

  不打無準備的仗,不做沒結果的計劃,難道你從來都沒考慮過,我們會有失敗的一天嗎?

  這次失敗,關鍵原因在我們自己!」

  卓木強巴冷靜下來,思索道:「我們自己?」

  方新教授道:「是啊,我們自己。

  你想想,我們冒著九死一生,從倒懸空寺搶回了地圖,我們有沒有盲目地自信?

  為什麼我們就敢肯定那份地圖一定會幫助我們找到帕巴拉,找到紫麒麟?

  在翻越雪山之前,我們是不是過於自信了?

  我們就一定能穿過那西風帶?

  我們就一定比以前不知道多少個登山隊強許多?

  你還記得我們最初從呂競男教官那裡得到的資料嗎?

  有多少登山隊按照福馬的地圖前往大雪山,又有多少人活著回來了?

  你當時有沒有想過這些?

  如果失敗了,我們整隊人該怎麼辦?

  該如何撤離?

  你有沒有問過老胡和呂競男?」

  方新教授忍不住又摸了摸就在手邊發呆的卓木強巴的頭,嘆息道,「你好好想想吧,雖然說抱著必定成功的信念去做事是一種積極的態度,但過於盲目的自信就是科考中的大忌諱了。

  好了,我要休息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國家對這次行動表態,就在這幾天了。」

  教授的話一向都很準確,就在第三天,呂競男帶回了讓大家心情沉重的消息,他們這支雜牌特訓隊,被正式取消了!只有兩天準備時間,大家將各返原籍。

  群情激憤,張立和岳陽叫得最凶。

  呂競男淡淡道:「我們確實耗費了太多國家資源,而這次行動,對我們這支隊伍的存亡有決定性作用。」

  張立幾乎跳起來道:「難道說,我們做的這些,拿命去探尋的,竟然只是耗費了國家資源?」

  岳陽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吼道:「那些專家隊,又能比我們好上多少?」

  呂競男拍拍兩人的肩道:「省省力氣,別在這裡窮叫。

  上級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各自回去收拾包袱,明天就回你的部隊去吧。」

  岳陽還在叫嚷:「大不了我不幹了!有什麼了不起!」

  呂競男聲音一厲,道:「不要這麼任性,你別忘了你是什麼工種,擅自離開,你是要被判刑的!」

  跟著因情緒波動又咳嗽了起來。

  岳陽頓時就蔫了。

  張立也沉寂下來,他忽然想起了強巴少爺,他們只是奉命參加這次行動,行動成功與否與他們自身的關係並不大,他們隨時都可以撒手便走,一身輕鬆,那麼強巴少爺呢?

  強巴少爺該怎麼辦?

  方新教授傷成那樣,強巴少爺一個人恐怕也沒有辦法繼續他的尋夢行動了吧,最終只能放棄嗎?

  看來夢想終歸是夢想……

  在病房內,卓木強巴看著方新教授,就像一名做錯事的小孩子,低頭道:「已經接到正式的通知了,特訓隊……解散了……」

  方新教授看著卓木強巴,也略顯傷感,疲憊道:「終究……還是這個結果啊!」

  卓木強巴道:「岳陽和張立,他們明天就要走了,等一下他們要來看你。

  胡楊隊長也要走了,他也要和你單獨聚聚……」

  方新教授道:「這麼快?」

  卓木強巴道:「是啊,他們本都是部隊裡的精英和骨幹,哪裡都需要他們,上級通知特訓隊解散,他們的部隊自然需要他們快些回去。」

  方新教授道:「是啊,也該回去了,該走的總要走。

  強巴拉,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卓木強巴點頭道:「記得,你說過,我們在特訓隊裡要做的,首先便是多學、多看、多想,如果有一天,特訓隊被解散了,我們可以自己去。

  可是,現在導師你……」

  方新教授揮手道:「我這點小傷,不礙事。

  或許實際行動我無法參加了,但是我可以給你們提供後勤保障啊,資料分析、物質採集什麼的我還是能做吧……」

  「不……」卓木強巴失聲道,「夠了,導師,你所做的已經夠多了。

  就算是我要再出發,也會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你好好地休息,不要再為我的事情操勞了!」

  方新教授板起臉道:「這是什麼話?

  看我身體不行了,就想把我踢到一邊?」

  卓木強巴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導師!我……我……」

  方新教授微笑道:「我當然知道你的意思。

  行了,我的事不用你擔心,那麼現在你的計劃是怎麼安排的?」

  「現在……」卓木強巴汗顏,這幾天陷入特訓隊即將解散的煩惱之中,每天坐臥不安,敏敏又遠赴美國,打了三次電話都不接,正是內憂外患的多事之秋,哪裡還想過什麼計劃。

  方新教授道:「你看,又意氣用事了不是?

  如今我們面臨的情況,就如同加入特訓隊之前,大部分資源都將失去,但我們獲得的是極為重要的,情報!比起兩年前,我們對這個帕巴拉神廟,可以說是從一無所知到較為了解,甚至比其他一些很早以前就在探尋帕巴拉神廟的組織還要了解,這就是我們的優勢。

  對了——」方新教授嚴肅道,「我需要你一個肯定的答覆,你是選擇放棄,還是繼續?」

  卓木強巴鄭重地答道:「我不會放棄的。」

  釜底抽薪

  方新教授點頭道:「那好,你現在所要做的,其一是分析整合,把我們手中的資源集中起來,看看還剩下多少家底;其二是補充完善。

  最後是尋找新的合作夥伴,個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夠完成這次冒險的。」

  卓木強巴沉思道:「資源?

  我們哪裡還剩下什麼資源?」

  方新教授道:「人力資源。

  首先敏敏肯定會去,經過特訓隊的特訓,她已經是你不可缺少的助力了。」

  卓木強巴擔憂道:「敏敏……敏敏她這段時間……都沒理我!」

  方新教授道:「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人家畢竟是小姑娘,一時難以接受嘛。

  不過話說回來,你玩那種……那種大被同眠,別說是敏敏,換誰也無法接受嘛。」

  卓木強巴臉色一紅一白,這是他這段時間最不願提起的事情。

  方新教授好像沒看見,自顧自道:「其餘人嘛,亞拉法師那邊看他的意向,不過估計希望不大;老胡那方面我可以替你做工作,如果他最近沒有什麼科考項目,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說服他。

  嗯,別的人就很難了,要想找值得信賴又有經驗敢於冒險的人,這實在是太難了。

  其實,聽你說起在美洲叢林遇到的那位肖恩先生,我覺得還可以相信,畢竟共過患難嘛,但是你又沒有人家的聯繫方法。

  其餘人選,恐怕要找古俊仁博士幫忙,他對各國的探險家都有所了解,可以在那裡找到些資料。

  其次就是財力資源,這方面雖說對你不是問題,但你最好還是抽個時間看看公司,別等你的紫麒麟找到了,你的公司也被你拖垮了。

  物力資源呢,對我們來說最欠缺的便是這方面了,雖然說通過德仁老爺我們可以搞到一些軍需物資,但比起特訓隊來說,就實在差太遠。

  我們身上那些裝備,很多都是特別生產的,別說市面上沒有賣,就是部隊裡也找不到。

  只有問問呂競男,這次行動之後那些特別器械是如何處理的,如果實在不行,恐怕我們還得通過特別途徑從國外找些稍次的替代品。

  關於情報資源,我負責替你準備好,這點你不用擔心。」

  聽著導師的話,卓木強巴只有點頭的份兒。

  這時,張立和岳陽來向方新教授道別,呂競男將卓木強巴叫出去交代一些解散事宜,包括資金問題、人員問題、物資問題。

  卓木強巴得到肯定的答覆,國家提供的裝備,雖說是卓木強巴全力資助下生產的,但那屬於國家機密,哪怕一顆螺絲釘,也不能外流;他的基金會裡的餘款,也剛好用完,剩下不足三位數。

  卓木強巴像做了虧心事一般,不敢直面呂競男的目光,交代完相關事宜,就逃命似的離開,拿著不足三位數的存摺和厚厚的一本帳目清單,苦笑著回到病房。

  這邊,岳陽和張立也剛剛要離開病房,不知道他們和方新教授談了些什麼,兩人都淚流滿面。

  一看到卓木強巴,岳陽就擁抱了上去,哭著道:「強巴少爺,你真是有一位好導師啊!」

  卓木強巴反而不知所措。

  沒有惜別,也沒有珍重,似乎所有的人,都不願面對那殘酷的解散。

  亞拉法師行蹤飄忽,來去不定,只有呂競男知道他已經離開。

  張立和岳陽是偷偷走的,他們不願也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那種別離,只留下片言的信,大意就是高興加入這個團體,感謝教官的培養和強巴少爺的多次照顧,鼓勵強巴少爺不要灰心,以後會繼續努力,今後有機會肯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云云……

  卓木強巴看了這封寫得吞吞吐吐、詞不達意的告別信哭笑不得,給教授看了也是微笑搖頭,兩個人只寫了一封信,居然是聯合署名。

  後來教授和胡楊隊長進行了一番長談,事後教授愁眉不展,卓木強巴知道多半胡楊隊長不能留下來,教授不說,他也不想再問。

  第二天一早,呂競男一身戎裝,背著行囊,在醫院的走廊里堵住了卓木強巴。

  卓木強巴心中竟有一絲悵然,敏敏走了,張立、岳陽走了,如今連教官也要走了,他訕訕道:「你……也準備走啦,教官?」

  呂競男帶幾分譏笑,道:「肯和我說話啦?

  如果今天我不在醫院攔住你,你是不是都不準備和我道別了?」

  「哪……哪有……」呂競男一笑,卓木強巴心中就打了個突,有些緊張起來,又咳嗽了兩聲。

  呂競男的目光有些迷亂,眼前這個神情疲憊、面色微黃、頭髮凌亂的高大男子,還是那個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盛氣凌人的強巴少爺嗎?

  她有些淒迷地舉起手,想替卓木強巴理一理蓬亂的頭髮。

  卓木強巴微微一晃,呂競男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份,手停在半空,再難前進半分;她凝視著卓木強巴,目光中帶有別離的決然,卓木強巴看著鞋面兒,不敢對視。

  終於,呂競男的手退了回去,低聲道:「你……要保重身體。」

  「你也一樣,教官。」

  呂競男突然從軍裝內側的口袋裡摸出一張折好的紙,含情脈脈道:「這個……」卓木強巴如遭雷擊,趕緊退了一步,這種情況,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呂競男面若冰霜,命令道:「躲什麼,我有那麼可怕嗎?

  過來,拿著!」

  卓木強巴尷尬道:「教官,你知道……我……」

  呂競男將紙條強塞入卓木強巴手中,杏眉倒豎道:「這張名單,有帕巴拉神廟研究小組成員的聯繫方式,我想你們會用得著。

  你不要用那種目光看著我,現在是什麼社會了,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又會錯意了,卓木強巴那個窘,真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他趕緊道:「謝謝,咳咳,謝謝你教官!」

  見呂競男又皺起了眉頭,忙解釋道,「咳……咳,我知道,雖然這樣說太……顯得太生疏了,但是除了說謝謝,我實在找不到別的詞來表示……」卓木強巴知道,呂競男是盡了自己最大努力在幫助他們了。

  呂競男淡淡道:「不要想得那麼複雜,這是我以個人身份與那些專家們交流時取得的聯繫方式,方新教授多少知道些,但可能不全。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走了。」

  說完,她邁開大步,終於和卓木強巴擦肩而過。

  卓木強巴默默地跟送出醫院,茫茫人海中,她不再回頭。

  約克郡,位於英格蘭的東部,是見證英格蘭歷史的重要城市,來到約克,仿如穿越時光隧道來到中世紀。

  這裡有全英最大的歌德大教堂,不過索瑞斯來這裡可不是為了懷古的,他拿著一份報告,正漫步在德溫河邊。

  跑了幾所著名的大學,聯絡了一批權威級專家,研究的結果都是一樣,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一半驚喜,一半則是失望。

  研究結果顯示,他所認為的那種介於動物與植物之間的進化體,並非如他想像的那樣,那只是一群類似真菌的孢子結構。

  它們數量極多,如珊瑚蟲一般借寄宿主群體生長,平日生命體完全埋藏在芽胞中,利用自身形成一個空氣囊泡,生命完全處於停滯狀態;一旦遇水,它們便恢復活性,除體積膨脹以外,還以某些細菌特有的瘋狂繁殖速度,幾乎每分鐘它們的數量都以立次方增長;加之它們是靠出芽進行分裂繁殖,個體與個體之間幾乎呈一種分子共價鍵的連接,為了占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吸收更多的水分,它們會往有水的地方攢縮,那時爆發的收縮力異常驚人,哪怕只是指頭粗細的一條線,其收縮的拉力也可達到上百公斤。

  雖然不是索瑞斯期望的生物種類,但畢竟也是讓生物學界動容的驚天發現。

  索瑞斯繞過一片叢林,大學裡的人影漸漸稀少,在無人處,他停了下來,淡淡道:「你還要跟多久?

  出來吧。」

  他知道,這一段時間,自己都被人跟蹤著。

  這次跟得這麼明顯,顯然對方已經做好露面的準備了。

  一道黑影閃過那人竟然從一株近十米高的樹丫上直接跳落,穩穩地落地,微笑道:「警覺性挺高的,索瑞斯。」

  如果卓木強巴在這裡定會大吃一驚,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一頭銀髮的肖恩。

  索瑞斯看了肖恩一眼,沒有露出絲毫驚訝,一臉不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你,律師肖恩。

  你不是d組的人嗎?

  為什麼跟著我?

  難道想插手我們t組的事?」

  「t組嗎?」

  肖恩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道,「哎呀,你們t組原來還存在啊?

  我以為你們t組早就被解散掉了,冒昧地問一句,你們還有多少個人呀?

  你們的決策者呢?

  好像很多年都沒有看到他了嘛。」

  索瑞斯怒目咧齒,但他尚不敢動手。

  且不說人家組織編制完整,隊長厲害,就是這個肖恩,自己也沒有把握能收拾得下。

  聽聞他是一名植語者兼操獸師,而自己僅是一名操獸師,可以說和肖恩屬於同一等級甚至更次。

  他壓制著怒意道:「廢話少說,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肖恩懶洋洋道:「是這樣的,我覺得你和那個雙職莫金最近走得很近,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你知道的,在我們組織中的人,多少都有些好奇,我實在是忍不住想問一問,你們究竟在找什麼?」

  索瑞斯放下心來,如此看來,這個白髮肖恩還不知情,他淡然道:「你的好奇心很強啊,不過似乎已經越界了,那不是你應該關心的問題吧。

  如果你們想聯手,那需要你們的隊長出面,直接和我們的隊長商量。

  你認為跟蹤我就能查探出些什麼消息嗎?

  恐怕讓你失望了,我最近只在做一些專業學術研究,是你不感興趣的東西。」

  肖恩吃了個癟,卻滿不在乎道:「哦,據我觀察,好像就你和莫金兩個人在搗鼓,沒見你們決策者參加啊?

  反正我們這組人最近沒事,也很久都沒嘗試過三五個人組成超級小分隊進行冒險了,你怎麼不考慮一下讓我加入呢?

  我可是能成為你們的一大幫助哦。」

  肖恩的話並未引起索瑞斯的興趣,反而勾起了他的殺意。

  索瑞斯知道,在組織中,實力決定一切,肖恩的加入,就代表著他那個小組的加入,而己方僅莫金和自己兩人。

  況且他們已經為帕巴拉神廟付出大量精力,肖恩這個時候提出加入,不是明擺著要來搶麼?

  他還反覆地提到決策者,一想起那恐怖的人,索瑞斯就眼角跳動,如果真的讓決策者知道了,他和莫金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他將報告夾在腋下,雙手緩慢而隱蔽地伸向口袋……

  肖恩一見氣勢不對,搶先發難道:「怎麼,想殺人滅口麼?

  你儘管試試,看是你那些小動物快,還是我的槍快。」

  他退了兩步,又道,「如果不歡迎我加入,我退出就是,保證不再干擾你們的事,不用拼個你死我活吧。

  再見了……」說著,飛身上樹,連續幾個縱躍,漸漸遠去。

  索瑞斯朝著肖恩消失的方向大叫道:「替我們隊長轉告你們隊長雷,就說決策者問候他好!」

  說完,自己臉色一暗,心道:「希望決策者這三個字能鎮住他。

  肖恩,你到底知道多少?」

  病房內頓時冷清下來,都走了,只剩下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一切又回到兩年前。

  守著空蕩蕩的病房,回想起半年前在這醫院時的熱鬧,卓木強巴空悵惘,心中說不出的失落感。

  回想起來,這兩年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呢?

  就像演了一出黑色幽默劇,過眼雲煙,一番追逐,最後竟然是這個結果。

  方新教授也看出卓木強巴的迷惘,為了幫助卓木強巴重拾信心,他建議卓木強巴這段時間回公司去看看。

  卓木強巴也想休息幾天,也該和公司的老夥計聯繫聯繫了,誰知道,三通電話一打,卓木強巴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第一個電話是直接掛給童方正的,手機一直沒人接聽;第二個電話打給總公司辦公室,該號已停機;第三個電話打給客戶服務中心,那是二十四小時熱線,同樣被停機!卓木強巴稍微掩飾了一下內心的恐慌,告訴教授自己出去一下,匆匆趕往公司本部。

  卓木強巴搭車趕往天獅集團總部,路上不停地查找所熟知的電話,不是停機就是換號,離總部越近,他的心情越加焦慮不安。

  來到集團門口時,卓木強巴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那熟悉的大門上,掛的不再是天獅獒犬馴養基地,而是一塊寫著「華聯冷凍肉食加工廠」的牌子。

  保安緊守著大門不讓進,新公司也嚴格規定不能隨便同外人交談,卓木強巴只得找周邊人家打聽。

  「天獅集團?

  哦,你是說以前那家養獒的公司啊,早垮了,他們公司破產啦!聽說還欠了不少外債呢,這是銀行查封後重新拍賣的……」

  「怎麼破產的?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都好長一段時間了……」

  「啊,養獒那家公司啊,我知道啊。

  我看,大概是半年前吧,聽說公司老總攜款潛逃啦!你不知道啊,當時很多養獒的人都來了,鬧得挺凶的,據說那家公司騙了他們不少錢,砸牆的砸牆,搶東西的搶東西……」

  卓木強巴只覺得天旋地轉,頓時變得失魂落魄。

  這家公司,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來的,多少人付出的血汗,多少年艱苦的打拼,那已經不僅僅是他的心血了,他的前半生已經和這家公司融為一體。

  可是,怎麼會一夜之間,突然就破產倒閉呢?

  卓木強巴怎麼也想不明白。

  童方正不是商場新手,也不是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就算面臨重大危機,他也有權衡和變通的手段,所以自己才放心地將公司交給他全權打理。

  自己和方正的友誼,也非一天兩天了,童方正是個什麼樣的人,卓木強巴相信自己還是清楚的。

  以前那麼多次外出獵奇,公司都照常運作,這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卓木強巴百思不得其解,只暗暗尋思:「方正啊方正,究竟公司出了什麼事?

  你現在到哪裡去了?」

  聯絡了一整天,卓木強巴翻遍了所有的電話簿和手機存號,總算打通了一個曾經的員工的電話。

  這是名老員工了,參加過早期幾次尋獒隊,卓木強巴管他叫老汪。

  通過老汪,卓木強巴又聯繫上幾名老員工,大致弄清了整個事情的內幕。

  早在一年半以前,公司因為發生了職工毒種獒和狂犬事件,在業內的聲譽大大下降,加上散戶不斷增加以及其餘幾家同行的競爭,公司出現債務危機,這時,童方正提出一個回購發展計劃,以解決公司的燃眉之急。

  所謂回購發展,就是指採用連鎖方式,將新產的獒仔和半獒發展給下線養殖,同時收取一筆不菲的特種養殖金,公司承諾,當下線養殖戶的幼獒長成並產下下一代時,公司以同樣高價回購新生幼獒。

  這樣一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募集到大量資金助公司渡過難關,但問題是下一代幼獒出生的話,公司將付出更多倍的資金去補償那些養殖戶,如果公司沒有打開新的銷售途徑,公司就會在瞬間破產!

  這種計劃的利害卓木強巴當然清楚,這在養殖業內被稱作海狸鼠計劃或毒藥計劃,典型的損人不利己。

  用這個辦法來解決暫時的資金難題無異於飲鴆止渴,事實上到最後養殖行當一定會出現失控局面,因為大規模養殖不僅無法保證質量,而且破壞了遊戲規則,最後造成次品泛濫,不管是大小養殖戶,最終結果都是慘澹收場。

  童方正不會不知道這個計劃的危害性,卓木強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冒這個險。

  湊巧的是,當童方正提出這個計劃時,正是卓木強巴在美洲叢林生死不知的時候,幾個高層原本打算向卓木強巴匯報這一情況,卻無論如何聯繫不上,事後童方正保證能找到合理的銷售渠道,加上在毒獒事件發生後,童方正換掉了一批高層,這次因為反對事件,他又換掉了一批高層,基本上保持高層聲音一致,而當時也確實緩解了公司資金短缺問題,所以沒有引起底層員工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