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遙起身時,見段灼還在發愣,在餐桌上重重敲了兩下。
「發什麼呆呢,要一起去嗎?」
段灼抬頭看了眼蔣隨,沒有說話,他更想聽到的是蔣隨問出這個問題。
「他不是還有兼職事情要忙嗎,就讓他先回去吧。」蔣隨這樣說道。
這話要是放在以前,段灼一定不會多想什麼,可一旦壁壘打破,他不由地猜測,這話是不是蔣隨為了減少與他接觸才推出來的理由。
一直到走出食堂,段灼整個人都還是蒙圈的狀態,機械一般地走到車庫,取車。回去的路上還險些撞到了一隻突然從灌木叢里躥出來的小野貓。
回到空蕩的寢室,反手帶上了房門,他終於得以喘息,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徹底放空了。
曦光穿透薄霧探進屋裡,被窗簾割出一道黑白分界,他走到那黑暗的一處,坐下。今天是周末,大家普遍睡得都比平時要晚一些,走廊里很安靜,這樣的環境也讓他能夠靜下心來思考。
他現在只是知道蔣隨對他的態度不像以前,卻搞不懂為何會這樣。
順著日曆上的時間往回追溯,他猛地想起了在島上的那個夜晚,心頭一震,再之後是洶湧而來的難為情。
難怪那一晚,他能那麼清楚地聽到蔣隨的心臟搏動的聲音,而且速度有點快,他還以為蔣隨的心跳頻率本來就比正常人高一些。
可讓他想不通的一點是,為什麼當晚蔣隨沒有推開他呢?
疑惑得不到解答,懊喪的情緒一直帶到了游泳館,段灼的起跳反應也因此大受影響。連續兩次,他都是全組最後一個入水的,這是近幾個月來從未出現過的情況,連他自己都被顯示器上的成績嚇一跳。
上岸後,王野用複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段灼的心臟便又下沉一些,低聲道歉。
「我剛沒聽清楚。」
「你怎麼回事兒?耳屎沒挖乾淨還是怎麼的?是不是要我踹你一腳你才肯下去?」
段灼意識到自己問題嚴重,沉默地低下了頭。
王野是個公私很分明的人,出現同樣的問題,批評段灼的話一點兒也不比批評張家延的少。
段灼感覺他像是架著一把AK步槍,噠噠噠朝他掃射,段灼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也沒敢抬手抹掉。
長期的熬夜透支著段灼的體力,他每天都是靠著意志力在完成萬米的訓練量,而今天才一下水他就覺得特別累,四肢發軟,使不上勁,游得一次比一次慢。
等到訓練結束,王野又單獨把他叫到了休息室。
已經過了正常的下班時間,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王野轉身倒水,段灼背著手,一言不發地盯著辦公桌上一盆蔫了吧唧的仙人掌。
這感覺有點像小時候考試沒考好,渾身都充滿了負罪感,可他真的已經拼了全力了。
「說說吧,今天什麼情況?」
在段灼開口前,王野又補一句:「可別跟我扯什麼緊張一類的藉口,我要聽真話,我不相信以你平時的訓練強度,能失常成這樣,這又不是上奧運會。」
段灼感覺自己的脖子上被架上了一把刀。
「你跟我說說,興許我還能幫得上你忙。」王野吹了吹杯子裡的茶葉說。
段灼猶豫了起來,他不是沒辦法現編一個理由,家庭困難,或是學業問題,隨便拎一個出來都可以搪塞過去,但今天站在他對面的人是王野——這個和他有過同樣煩惱的暗戀者。
如果說這個世上有誰能夠感同身受地理解他的痛苦和不甘,那絕對就是王野了。
權衡過後,他坦白道:「感情不是很順,不過我會儘快調整過來的,不會影響到接下來的比賽。」
王野被入口的茶水燙到,五官擰在了一塊兒,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著他:「你什麼時候談的戀愛?我怎麼不知道?」
「沒談,就是純失戀。」為了讓王野更好的理解,段灼又添上一句,「和你一樣的那種。」
王野可能是想到了某個人,短暫地愣了愣神,後又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那確實是大事了,可以理解。」
雖然王野的眼神里總透著些許不正經,但他並沒有八卦段灼的暗戀對象是誰,只是問:「他拒絕你了?還是他也結婚了?」
「沒結婚,也沒談對象,但他肯定已經是知道了我對他有意思,只是沒捅破這層窗戶紙……」
段灼一邊說著自己的情況,心裡還在不停地感慨。要是放在剛開學,他根本不可能相信自己會和一個長輩討論如此隱秘的私事。
「他沒捅破也不算壞事啊。」王野在聽完他的分析後,來了這麼一句。
段灼困惑:「為什麼?」在他看來,蔣隨沒有捅破便是對他沒有那層意思,直接點說,就是他被拒絕了。
他找不到有什麼比這更壞的事情了。
王野搬了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沒點破就說明他很在意你,在意你們之間的感情。」他挑眉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身邊經常會碰到的人吧?」
段灼沒有否認。
王野笑了笑:「我這麼跟你說吧,要是他真的對你沒有一點感情,那肯定已經跟你攤牌了,好讓你徹底死心,他也不擔心以後見了面尷尬,因為他壓根就不在乎你的感受,你明白嗎?」
經由他這麼一解釋,段灼恍然明白,那晚蔣隨為什麼沒有推開他。
「那、那我要怎麼去判斷這份感情是更傾向於友情還是……」後邊的兩個字,段灼有點說不出口。
王野放下茶杯,往椅背上一靠,懶懶道:「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
段灼垂下了眼睫,來回捏著自己的手指,因為他的皮膚偏乾性,指甲邊緣經常會有死皮翹起來,他用指甲去拔,帶出了一點血絲。
輕微的疼痛感使得他想起了一個畫面。
夕陽絕美的黃昏里,他坐在蔣隨的書桌前,輔導他寫作文。
蔣隨刷題總是愛開小差,瞥見他手指甲上的死皮,順手拿起手邊的指甲鉗,幫他修掉了。
怪只怪自己太貪心,妄想占有這個人,才會把局面弄得這麼糟糕。
安靜了一會兒,王野又忽然開了口:「還有五天就要比賽了。」
段灼點點頭。
「你以後如果還想要往這條路上發展的,必須給我把心態調整好了。」說到這,王野往前傾了傾,鄭重地和他說,「你別仗著自己年輕就覺得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其實你到三十歲再往回看,你的職業生涯里總共就那麼幾次上世界賽露臉的機會,真的屈指可數。十幾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明白。」
聊完,他們各自起身,就當段灼要走出休息室的大門時,王野又忽然叫住他,像是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才說:「可能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明白,感情不光是兩個人事情,也牽扯到各自的家庭,事業等方方面面的因素,被拒絕或者被無視,不是你的問題。既然他選擇裝聾作啞,那你大可以陪他演戲,就當是恢復到朋友關係,總好過兩個人見了面卻尬得不知道聊什麼要強。」
段灼忽然發現,成年人思考問題的維度和他有著很大的不同,他之前總想著如何把蔣隨據為己有,卻沒想過蔣隨真的和自己走到一起,要面臨是什麼。
和王野最後形容的那種狀態相比,段灼又覺得眼下的情形也不算太糟糕了,至少蔣隨還拿他當兄弟。
今年的全國游泳冠軍賽定在五月初舉辦,從禮拜六開始,為期六天,段灼的名字是掛在省隊名下的,所以得跟省隊裡的運動員一起出發。
舉辦地在外省,他們得坐高鐵過去,再加上適應環境的時間,領隊給大家定了周四下午的票。
當晚,王野在群里發消息說,手頭有十來張多餘的門票,問大家有沒有什麼朋友或家屬要去的,可以直接到他那拿電子憑證。
看到這條消息,段灼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蔣隨,這人曾經答應過,無論賽事大小,只要有空,他都會去看的。
段灼的自由式預賽和決賽正巧安排在周六和周日兩天,高鐵來回四小時,也不算太遠,他放下手機看了眼隔壁的人。
蔣隨正低頭磨冰刀,電腦上放著一部看起來不太需要動腦子的言情電視劇,他兩隻耳朵都戴著耳機,段灼把椅子滑過去,碰了碰他胳膊。
蔣隨立刻摘下耳機:「嗯?」
「我這周末要去A市比賽,就是上次跟你說過的冠軍賽,王教練說他那邊有一些余票,問我們有沒有朋友要一起去的,我就想到你……」段灼說到這,立刻察覺到不太合適,又加了句,「還有橙子了。」
但因為是硬著頭皮加的,中間轉折生硬,反而成了欲蓋彌彰。
蔣隨很顯然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手裡的動作一頓,眼神也有些呆滯,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去嗎?」段灼又小聲問了一遍,「我前幾天聽隊裡的人說,那邊有條街上全是外地吃不到的東西,你要是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們一起去逛逛,距離我住的那個酒店還挺近的……」
蔣隨不作聲地看著他打開平板,查看酒店到老街的路程,認真,嚴謹地計算時間。
段灼可能以為,把自己的那點小心思混在比賽里一起講出來,不會被發現,可他眼神里晃動著的忐忑與期待已經將他出賣了個徹底。
預感到自己這一趟過去有可能會影響到段灼在比賽期間的專注度,蔣隨思慮再三,還是委婉地拒絕了。
「不好意思,我妹這周剛巧生日,我得回去陪她一起過。」
「這樣啊……」段灼眼底閃過一絲很明顯的失落,但很快又笑笑說,「那好吧,那下次有機會再喊你,替我跟你妹妹說聲生日快樂。」
「嗯。」
就在蔣隨以為這一茬過去了的時候,程子遙突然回過頭來了句:「你妹是這周過生日嗎?我怎麼記得是六月份啊……」
蔣隨避開了段灼的目光,低頭繼續磨冰刀:「她過農曆的生日不行嗎?」
「是嗎?」程子遙歪了歪腦袋,有些不敢相信,以前在黑龍江的時候,他經常給蔣遇過生日,很清楚記得是六月份,而現在是五月初,就算是新曆和農曆有差別,也不至於差這麼多。
他這個人喜歡刨根究底,翻起以前的朋友圈,很快就找到證據,喊道:「明明是六月份好吧?」
蔣隨皺眉道:「小孩子就喜歡過生日啊,她一年恨不得過三百六十五個生日,收三百六十五分禮物,不行嗎?你管那麼寬呢。」
如果段灼沒有看見他泛紅的耳朵根,肯定不會對蔣隨的這番話產生什麼質疑,而現在,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蔣隨不願意去看他比賽了。
猝不及防地,鼻尖泛起一陣酸澀。
他難過的不是蔣隨不能去看他比賽,也不是蔣隨對他撒謊,而是他和蔣隨之間竟然需要依靠這些堆砌的謊言來維持表面的和平。
明明曾經,他們是無話不談的。
至此,他終於意識到一件事,王野的經歷和他的再怎麼相似,那也王野的,別人的選擇終究只能作為參考。
王野能夠接受和賀恂維持虛假的和睦,而他不行,他根本沒辦法接受蔣隨這樣小心翼翼地和他說話。
花了幾秒鐘時間,段灼平復了一下心情,伸手捏住蔣隨的衣袖,提了兩下:「你跟我出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