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時間13:00整,正是北京β星上維納斯港的深夜。
維納斯港是個半廢棄狀態的星際港口,只剩下少量工人從政府那領著微末的工資,每天過來做些基本維護。
此時,寒夜深沉,維納斯港周遭遠近無人,大片的空地上,遍染霜白的枯草有一人多高,在呼嘯的風聲中死氣沉沉地來回搖擺,「沙沙」作響,放眼望去,像一片無人區,色澤荒涼而沉鬱,維港陳舊的建築與發射台陳列其中,像舊時科幻小說里描繪的場景,說不出的醜陋。
白草夾著一條窄路,大約是工人們進出港口的通道,一隊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正順著小路往維港方向走,白天工人們會把他們趕走,夜裡倒是能混進去避風。
一個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僂,背後背著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孩子,忽然,他腳下一趔趄,摔倒在地,背上的孩子球一樣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僵硬地翻了個身,露出一張青紫交加的小臉——原來這孩子早沒氣了。
路邊的垃圾桶檢測到地上有碳基生物的屍體,就啟動了自動清潔系統,「嗡嗡」地開過來,伸出冷冰冰的鏟子和機械手臂,要把屍體鏟走,老人連忙張開枯枝似的雙臂撲了上去,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蓋住那孩子,好像這樣就能給死孩子分一點活氣似的。
可惜這垃圾桶的系統雖然落後,也沒那麼好騙,依舊繼續鏟,在方寸之間,和老人展開了冰冷的拉鋸。
毫無懸念,垃圾桶贏了。
羸弱的老流浪漢被粗魯的垃圾桶撞倒,跪在地上,悲從中來,不由得嚎啕大哭。他的同伴們循著聲音遠遠地看了一眼,又沒心沒肺地繼續往目的地走去。因為在這裡,死人被垃圾桶鏟走並不是一件多稀罕的事,不值當大驚小怪。
流浪者們漸行漸遠,忽然,一雙硬底的長靴從白草叢中走出來,腳步略略停頓了一下,朝那垃圾箱走過去。
這是個男人,大個子,有一頭利落的亞麻色短髮,皮膚蒼白,五官因為過於標準端正,反倒顯得有些刻板,他邁開雙腿,每一步都是嚴絲合縫的等距,走路時肩背板正,雖然穿著便裝,卻莫名有種軍人氣質。
男人默不作聲地伸手打開垃圾桶的後台程序,彎腰擺弄了片刻,垃圾桶「嘎吱」一聲,鐵鏟緩緩放平,交出了方才被它吞噬的小小屍體。
他也不嫌髒,雙手抱起小孩的屍體,把他交還給跪在地上的老流浪漢:「節哀。」
老流浪漢愣愣地看著他,男人又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檢測到三點鐘方向,距離您大約兩百米處,土質最鬆軟,您可以選擇在那裡安葬您的孩子,再次對您失去親人表示遺憾。」
這男人不但步幅一樣,說話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勻速往外蹦,語氣幾乎沒有起伏,像一台機器。背台詞似的說完了這一套流水帳,他後腳跟一碰,沖老流浪漢淺鞠一躬,轉身要走。
老流浪漢忍不住訥訥地問:「您是……」
沒過腦子脫口而出,老流浪漢馬上就後悔起來,因為這陌生男子衣著整潔,透著低調的優渥,像個他眼裡的「上等人」,在老流浪漢浮萍轉蓬似的人生經驗里,最好識趣地離這些「上等人」遠一點,否則招人嫌棄,往往會受皮肉之苦。
誰知那男子聽問,卻站住了,認認真真地回答:「我的身份是加密文件,無法查閱,我的名字叫湛盧。」
老流浪漢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自稱「湛盧」的男子又問:「請問您還有其他問題嗎?」
找不著北的老流浪漢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擦了一把鼻涕,搖搖頭,男子邁開長腿,循著方才那些流浪漢們的蹤跡追了過去。
維港接待大廳里有供暖,流浪者們紛紛扒開外套,搓手搓腳,讓自己儘快暖和過來,抓緊黎明前最後一點夜色,爭分奪秒地各自睡去。
不到半個小時,鼾聲就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這時,一個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從牆角站了起來,小心地避開其他人,往港口裡走過去。
如果不良少女黃靜姝同學在這,應該能一眼認出來,這就是那個拐賣兒童的「妖怪」偽裝的模樣。他從「破酒館」後門逃脫,通過小型空間場直接落到維港附近,混進了流浪者們中間,打算從這裡離開北京β星。
接待大廳和發射站台之間的安全通道是鎖著的,假流浪漢從身上摸出了一塊巴掌大的晶片,往鎖上一貼,三秒過後,門鎖程序無聲無息地跳開,沉重的大門往兩邊打開,他謹慎地環顧一番,閃身而入。
「是我,蜘蛛,」安全通道里沒有別人,瘦小的「流浪漢」扒開身上破破爛爛的外衣,骨骼拉長加寬,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他壓低聲音跟同夥通話,「……收穫個屁,我被人盯上了,差點脫不了身!」
安全通道長而狹窄,十分攏音,雖然明知監控系統都已經被屏蔽了,但自己說話的回音還是讓這「蜘蛛」頗為焦躁,他罵罵咧咧地說:「一群垃圾,就知道要人要東西,連他媽無聲通話系統都抄不來,聯盟狗都快普及民用了,就這還想顛覆聯盟?做他娘的白日夢吧……我不知道,一個女的——我哪知道她是誰的人?」
「蜘蛛」一邊說,一邊在自己手腕上按了幾下,他手腕上立刻浮起影像,正是黃靜姝的近照。
接著,照片一閃,黃靜姝的身份信息、地址等等一系列資料事無巨細地陳列在了他眼前,「蜘蛛」用帶著血氣的眼睛狠狠地剜了照片上的少女一眼:「拿到她的資料了,不知真假,不過我覺得她不像政府的人……唔,也可能只是巧合,第八星系這下水道里到處都是空腦症的殘廢……」
安全通道走到了頭,「蜘蛛」快步來到站台上,空蕩蕩的站台上只有幾個機器保安在巡邏,「蜘蛛」大概確認了一下機器保安的位置,按下手裡的干擾器。
站台上,機器保安和監控設備同時卡殼。「蜘蛛」有恃無恐地繞過靜止的機械保安,來到最外圍的軌道上,取出空間場裡停靠的小型機甲,機甲穩穩噹噹地落在了發射台上,艙門自動彈開。
「蜘蛛」邁步走進去,發射台的螢光在他臉上凝成了一層金屬似的冷光,他說:「不管她是誰的人,不管是不是巧合,保險起見,還是殺了——」
他這話音沒落,機甲上的警報系統無端尖叫起來,「蜘蛛」耳邊「呲啦」一聲,通話立刻被切斷,他猛地抬起頭,只見發射台上的機甲活物似的瑟瑟發抖起來,機甲內的精神網絡尚未來得及和主人連接,機身突然巨震,「蜘蛛」踉蹌著往後倒去,同時,機甲的精神網火花亂跳,燙出了一股臭氧味——這是機甲被嚴重干擾的結果!
可是第八星系這窮鄉僻壤,絕大多數的鄉巴佬終身都沒見過機甲一根毛,哪來的這種干擾技術?!
「蜘蛛」一陣毛骨悚然。
機甲內的精神網一片紊亂,貿然被卷進去,別說是人,就算真的來個矽基生物,也得被電個半殘,因此他想也不想,一拳砸碎緊急安全閥,飛快切換至手動操作,強行打開已經升溫的艙門,大叫一聲滾了出去。
身後的機甲濃煙滾滾,而方才被他定住的保安機器人們不知怎麼又重新活了過來,七八桿雷射槍對準了他,站台上卻看不見一個人。
那些該死的蒼蠅還沒甩掉!
「蜘蛛」的冷汗都下來了,一隻手探入懷中,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那裡有一小塊植入晶片,是他最後的撒手鐧。
保安機器人朝他逼近過來——
「非法闖入!非法闖入!」
「掃描闖入者身份失敗!」
「警告!舉起雙手!」
下一刻,無形的場以「蜘蛛」為中心,潮水似的擴散了出去,機器保安的定位器一下失去了目標,掃描結果顯示站台上空無一人。機器保安舉著雷射槍在「空曠」的站台上茫然地轉了片刻,沒有發現,只好各自回歸的巡邏軌跡。
「蜘蛛」站在原地,大喘了幾口氣,露出了一個有些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左胸,低聲說:「總算那些廢物們還有點用。」
有了這個「秘密武器」,他能隨心所欲地控制一切人和機器的感官,就像在城市公交上讓所有人把小孩錯認成老流浪漢一樣,即便遇上小賤/人那樣的「空腦症」,矇混一時片刻也不成問題。
「來抓我啊!」「蜘蛛」有恃無恐地大喊一聲,吹了聲尖銳的口哨,四下沒有響動,他大笑了一聲,對天比了個中指,準備重新登上機甲。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一道極細的紅光突然從牆上射出來,筆直地穿過了「蜘蛛」的脖子,「蜘蛛」大笑的嘴還沒來得及合上,就一聲不吭地栽了下去。
隨後,只見方才空白一片的牆體突然凸起,亞麻色短髮的男人變戲法似的從牆裡走了出來,正是那個自稱「湛盧」的男人。
湛盧伸出右手,蒼白的手憑空變成了一隻機械手,和「破酒館」里的那隻一模一樣。
機械手從頭到腳將人事不省的「蜘蛛」掃描了一邊,「嘀嘀」幾聲響,在「蜘蛛」心臟處發現強能量場。
湛盧一歪頭,機械手的手心裡伸出一根極細的探針,同時,五根金屬手指的指腹處噴出了霧狀的消毒劑,短暫地製造了一個狹小的無菌環境,探針飛快地插/入「蜘蛛」胸口,不到五分鐘,就完成了這場小手術——從昏迷的「蜘蛛」心臟上取下了一塊生物晶片。
生物晶片剝離的一瞬間,「蜘蛛」那充滿金屬感的皮膚立刻塌陷,體溫、心率與新陳代謝急劇下降,他整個人仿佛老了幾十歲,面部幾乎起了褶皺。
機械手裡發出和湛盧本人一模一樣的聲音:「掃描未知能量場——」
「掃描失敗。」
「再次掃描失敗——無法識別——警告——」
「屏蔽它。」湛盧低聲吩咐。
湛盧小心地收好陌生的晶片,機械手重新變回人手,搜走了「蜘蛛」身上所有的電子設備,把他剝成了一個原始人,一彎腰扛起人,又回手破壞了機甲的加密系統,將它收走,離開了維納斯港。
他本打算原路返回,在接近大廳的時候,湛盧腳步忽然一頓,他仰頭閉上眼睛,隨即,仿佛被什麼召喚了似的,他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徑直走進茂密的白草叢裡。
密集的枯草深處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一輛車,四哥雙臂抱在胸前,靠在車身上,看起來等了好一會了。
湛盧一板一眼地沖四哥鞠了個躬:「先生。」
四哥一抬下巴,示意他上車,湛盧將抓來的男人扔進後備箱,伸手搭在車身上,接著,他那「手」竟然化了,先是手、隨即是身體、頭……他整個人慢慢消失,和車身融為了一體,與此同時,四哥那輛休眠的車自動重啟。
這個高大英俊的「湛盧」,居然是個和真人如出一轍的人工智慧。
湛盧的聲音響起來:「先生,去哪裡?」
「回破酒館。」四哥說,「這是哪路人,你看得出來嗎?」
「準備啟動空間場,定位破酒館——根據機甲型號判斷,應該是『毒巢』的人。」
「毒巢」這個組織,位於第八星系最邊緣處,再往外走,就不適合人類生存了。「毒巢」很少和星系中的其他幫派來往,神神叨叨的,與其說它是個黑幫,倒不如說它更像個邪教,八星系兒女多奇志,邪教組織頗有一些,不過大家通常是根據古代傳說捏造些神神鬼鬼來拜,再不濟崇拜個貓狗大神,好歹也是哺乳動物——像「毒巢」這種崇拜蟲子的組織就比較獨樹一幟了。
四哥有些意外:「他們到北京星上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