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一個年輕教師尖叫了一聲。
已經快要到退休年紀的校長面沉似水地上前,把他手下一干年輕人全部攬到身後,目光掃過那些持槍人的臉——都認識,都是熟人。
現在這些手裡拿槍的晶片人,都曾經是早晨在食堂拿著早餐盤問早安的同事,他們平時就跟普通人一樣,有一些人甚至思維更敏捷、性格更好相處。校長的目光落到為首的一位身上——那是他的教學骨幹,剛剛升任基礎醫療學院的院長,校長本打算拿他當未來的接班候選人培養。
「趙院長,」校長看著他這一廂情願的左膀右臂,心沉了下去,「第二理工大學是怎麼從海盜的炮火中活下來的,你不知道嗎?為什麼你要背叛我們?」
「校長,」持槍的晶片人趙院長平靜地回答,「這不是背叛,這是選擇。我選擇作為人類進化歷程上的先驅,我們追隨偉大的主人,探索出了一片光明的未來,再回過頭來邀請我們的同胞加入新的世界。」
校長沒料到還有這麼不要臉的說法,氣得腦漿都沸騰了,但他很快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心裡飛快地琢磨起該怎麼辦,同時質問道:「你們所謂的『新世界』就是要給每個人強制植入生物晶片?要我看,花這麼大精力植入晶片都沒必要,你們大可以把所有人都人道毀滅,然後從胚胎里製造新人類。」
「校長,」趙院長誠懇地對他說,「您對我們的誤解很深,我們篳路藍縷,終極目標是讓所有的同胞過上更幸福的生活。有些理念您或許不能接受,這沒關係,就像是遠古時代的先民們一開始也不接受『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一樣。」
校長是經歷過戰爭的人,一看這陣仗,心裡就明白,第二星系政府沒準已經被掀翻了攤子,那麼報警肯定沒戲,軍隊不知道是什麼情況,結合方才那通上校的電話,說不定也一起崴了泥。
晶片人一定會封鎖第二星系的遠程躍遷點,屏蔽遠程信號,不讓他們往外星系求救……而他身後是一整個學校手無寸鐵的學生,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是未成年人。
怎麼辦?
一個年輕的教師聽了自由軍團這番說辭,一時忘了自己正被雷射槍頂著,憤然道:「胡說!
這位年輕的文明人臉都憋紅了,愣是沒憋出一句髒話,連破口大罵都顯得十分講道理:「你們這些邪教,野蠻人,破壞自由宣言的犯罪分子,你們不會成功的!我們就算死,也不會帶上狗圈,像你們一樣跪在地上苟活!」
趙院長也很客氣,回道:「晶片能讓你的身體進化,思維更敏捷,除此之外,它並不會幹涉你的生活、你的選擇,甚至不會像伊甸園一樣干涉你的思想和情緒,從本質上說,它與自由宣言不衝突。晶片更像一個身份證,用『狗圈』來形容,未免有些刺耳。」
「我呸!」那氣急敗壞的教師說,「你們把人分為幾等,下等級晶片要無條件服從上等級晶片,這是身份證?這是思想監獄!」
趙院長微微一笑,把雷射槍放了下來:「難道你所謂的『自由』就是絕對自由嗎?天哪,你也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會說出這麼沒水準的話吧——沒有晶片,你平時就不用服從上級指示嗎?就算你沒有上級,難道你不需要無條件遵守法律嗎?」
他不等憤怒的年輕教師反駁,就自顧自地接著說:「在新世界,高等級晶片持有人給你的命令就相當於法律,因為他發出的命令也並非出於他的私慾,而是通過不同等級的晶片層層傳遞下來的社會規範。通過生物晶片而不是刑罰控制人們的行為,以後再也不會有知法犯法的人,陽奉陰違的人,也再也不會再有腐敗的執法人員。」
「你這是謬論!」
「我不是,是你的思想太局限,朋友,在你狹隘的定義里,『法律』只有寫下來的條條款款,保證它行之有效的方式只有處罰違法犯罪行為!」
趙院長倏地轉向校長:「我們都知道,人類之所以打敗其他物種,走到食物鏈的頂端,取決於特殊的社會協作,而社會協作起源於我們大腦里虛幻的意識形態,可以說,意識形態就是人類社會得以運行的內核。」
「大到人生信仰、政治體制、宗教系統,小到地域風俗習慣、甚至迷戀某個體育娛樂偶像……這些自由而生的意識形態,就像是蓬勃的野草,生機勃勃,但也不受控制,因為每個人的大腦都是孤立的,隨時會發展出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不同的意識形態可能互不相容,甚至完全無法互相理解,我們會在不斷的彼此衝突內耗,最後會演化成彼此仇恨,世界會再一次陷入動盪和崩潰——這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缺陷,是我們不能走向更高等文明的絆腳石,」趙院長說,「我們是殘次的物種。」
所有人都被他這番長篇大論鎮住了,也不知是被他說服了,還是覺得他瘋了,反正他們一個個睜大了眼,一排大眼燈似的照耀著慷慨激昂的趙院長。
「生物晶片的最終目標,就是給這把雙刃劍一樣的自由意識形態加上劍鞘,那將會是一個更美好、更寬容的社會,如果能停止人們彼此之間的內耗,科技爆炸速度會比現在快一倍,懇請您跳出自己固執的思維框架,仔細想想,」趙院長平靜地勸說,「另外,為確保學校的安全,請您儘快出面維持學生秩序,安撫大家平穩地過度到新社會。」
校長腦子裡靈光一閃,故作遲疑片刻,他說:「你有點說服我了,但是……我不能保證自己能安撫下恐慌的學生,如果你願意把這番話好好梳理一下,用淺顯易懂的語言給孩子們講一遍,或許會有一點幫助。」
趙院長以為他妥協了,欣然應允:「當然,我們全力支持您的工作。」
趙院長這個晶片人,作為一位教學骨幹,當然是十分好為人師的,即興演講張嘴就來,很快,在和上級打過招呼之後,一夥晶片人們支起了廣播平台——不單單是第二理工大學,而且面向整個第二星系,傳教一樣,掰開揉碎地講述了自由軍團晶片帝國的理念和前景。
校長——因為識時務跪得快,也得到了不錯的待遇,指著他的槍口收起來了,晶片人們把辦公室還給了他,讓他把個人終端連上網一起聽,還給他端來了壓驚的宵夜。
他耳朵里聽著自由軍團的宣傳詞,個人終端悄然檢查了第二星系網絡——果不其然,遠程通訊埠關閉,第二星系和外界斷了聯繫,但……
校長端起茶杯,掩蓋住自己的動作,迅速輸入一串密鑰。
當年白銀十衛在七大星系裡和海盜們打游擊的時候,在各星系留下了一些「秘密」,是簡易的遠程通訊埠——原理和躍遷點一樣,沒有躍遷點的硬體,宏觀的人和物是不可能穿過去的,但通訊信號可以。
這是當年白銀第三衛做的,為的就是防止這些無孔不入的海盜秘密控制了某個區域,順帶接管了躍遷點,導致求救都發不出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戰時的設備還能用嗎?
校長不知道。
即使還能用,白銀十衛也已經通過天然蟲洞區,去第八星系了,他們猴年馬月能收到呢?
校長也不知道。
但他別無辦法,只能這樣試一試。
校長編輯好了求救信息,深吸一口氣。一旦發出,對人機互動反應非常靈敏的晶片人立刻就會察覺,但他們事先不知道黏在內網上的秘密埠和通訊路徑,信息一經發出,以電磁波的傳播速度,人是攔不住的。
「校長,」不知什麼時候,趙院長的公開洗腦演講結束了,「請您也講兩句吧。」
校長抬起頭,此時,雖然他面前只有冷冰冰的宣講平台,看不見聽眾,可他能感覺到他惴惴不安的學生們正支著耳朵等他的聲音。
「是的,是我,同學們。」校長斟詞酌句地開了口,「我在諸位之前,已經事先聽過了趙院長的理論,他說的很多東西,都是非常新奇的視角,我以前沒有想過,所以請他把想法分享給大家——」
晶片人們見他這麼配合,不由得鬆了口氣。
「環境和經歷讓每個人都不一樣,古人講『他人即地獄』,沒有類似的經歷,你很難理解另一個人,觀念的衝突無處不在,人們在現實中吵架,在網絡上爭執,在政治活動中互相攻訐,甚至發動流血衝突和戰爭,而即使這些爭鬥無止無休,也永遠只能讓聲音高的一方暫時獲勝,無法分出一個對錯。」
趙院長笑了起來,替他幫腔:「就連普世價值觀也會被不停地推倒重建,對與錯都是有時限性的。」
「但我想說的是,持有不同看法、不同三觀,非常正常,並不可怕,」校長沉聲說,他的個人終端上顯示,秘密埠已連接,「可怕的是,你為某種所謂『信仰』奮鬥終身,但一生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相信這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觀點。」
趙院長臉色倏地一變。
求救信息發送成功。
下一刻,自由軍團收到了警報,晶片人闖進了校長辦公室,大門被暴力破開,牆上白銀三雙胞胎的相框「啪」一下落了地。
校長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桌後面:「第三等的自由,是選擇的權利,選擇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選擇你的生活方式,第二等的自由,是思想的自由,思想可以洞穿時間空間,是善是惡隨你心情,第一等的自由,是你可以隨時和自己在一起,忠於自己,哪怕短暫地被某種思潮綁架,也能在某一天清醒過來,和自己聊一聊來龍去脈……」
這段話根本沒發出去,晶片人反應過來被耍了之後,立刻切斷了他和外界的一切聯繫,逮捕了他。
老校長無力反抗,像個死貓一樣被人拖了出來,他盯著那些晶片人的眼睛:「……你有權知道自己為什麼憤怒、焦慮、仇恨、嫉妒,你有權……」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隻手捏住他的脖子,乾脆利落地把一枚鴉片晶片注入了他的後頸。
身體立刻對生物晶片做出了反應,老校長整個人痙攣著蜷縮成一團,喉嚨里發出「呃呃」的聲音,五分鐘以後,他一動不動了。
一個晶片人上前,把他翻了過來,發現他的瞳孔已經開始擴散,注入的生物晶片失活。
「死了?」
晶片注入人體,人體作為宿主,很快會被晶片控制,在這個過程中,宿主有1%的可能性會死亡,這些人都堅定地拒絕過生物晶片,意志影響了身體,用最後的機會玉石俱焚。
「怎麼辦?信息現在無法追回了,」一個晶片人對趙院長低聲說,「是未知渠道,他死了,我們一時很難追蹤到接收端的位置。」
「不用緊張,」趙院長說,「我方才已經向上面匯報過了,據可靠分析,接收終端很可能就是當年的白銀十衛,白銀十衛現在在第八星系,被蟲洞隔離了,一百年之內收不到。」
「一百年之內收不到」的求救信息,以接近光速抵達了秘密的遠程埠,繼而被折向更遠的方向,突出重圍,將在大約十個小時後抵達第一星系……泊松楊的個人終端。
沃托。
中央區只是在原有基礎上修復,和當年林靜恆離開時,格局並沒有變化,陸必行跟著他們輕車熟路地繞過對峙的聯盟議會大樓。
「陸信將軍去世以後,這地方就被封存了,歸了軍委。」李弗蘭解釋說,「一般來說會拆除重建,分配給其他人,但是伍爾夫沒讓動……之前一直是封鎖撂荒,後來陸信將軍平反,聯盟重新奪回沃托,應該是把這裡重新修繕過了——您看。」
正門有幾個保安機器人巡邏,門口豎了一個陸信的石像,由於剛剛悼念過他的忌日,石像下有不少鮮花。
李弗蘭:「石像旁邊那應該是個入門登記處,看來這地方現在應該算是個紀念館,向公眾開放,供人紀念的。」
好在紀念館的安保並不很嚴,工程師001這回總算沒掉鏈子,順利地定住了幾個安保機器人,讓湛盧成功地控制了院裡的大小監控。
「可以了,走……靜恆?」
林靜恆回過神來,「唔」了一聲,有些狼狽地收回目光。
陸必行有多大年紀,他就有多少年沒回到過這裡了。
這個年代,只要想修復,就能修復得分毫不差,陸信的家與林靜恆記憶里那個如出一轍,連園林中狗啃一樣的樹枝都一模一樣,他一時走進去,幾乎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他還在烏蘭學院,忙得團團轉,假期里不情不願地匆忙回來住幾天。
陸必行扶住他的胳膊肘:「怎麼了?」
「阿姨……你媽媽,每次會到這裡來接我,」林靜恆輕聲說,「不管我回來的時候已經幾點了。」
陸必行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門廳里有個小房間,裡面有簡單的桌椅,桌上擺著茶具,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
「有一次很晚了,我提前打過招呼,叫她不用等,沒想到回來的時候,那裡還是亮著燈,她睡衣外面披著外套,一邊等我,一邊在那張桌子上寫教案。」
拜耳很應景地叫湛盧打開了小門廳里的燈。
自從陸必行得知關於自己「母親」的一切,都是獨眼鷹胡編亂造的之後,他對「母親」的印象就變得混亂又模糊了,即使從湛盧那看見了真正的陸夫人長什麼樣,他也很難把她和自己聯繫在一起。
可是林靜恆就像一把通往未知過去的鑰匙,突然之間,透過他的隻言片語,那個陌生的、活在圖片裡的女人,在陸必行心裡有了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