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在陸必行印象里,除了工程部那幫人跑來幫他修復湛盧的那一回,他們家就沒這麼擁擠過。

  不大的客廳中間因為有一把輪椅,空間頓時顯得侷促了起來,而沙發上本可以多坐幾個人,但因為林將軍待客之道別具一格,他自己大馬金刀地在中間坐了,其他人——除了站不起來的哈登博士,誰也不敢靠近沙發。

  白銀十衛幾個衛隊長們在他身後站成一排,都很高,一個比一個站得直,一照面,壓迫力十足的氣場撲面而來,陸必行感覺他們可能下一秒就要出門砍人。

  懷特拽著快要嚇厥過去的爆米花不讓它跑,遠遠地吊著腳,坐在吧檯旁邊,跟白銀十衛中站在最邊上的那位竊竊私語。

  陸必行一推門,林靜恆身後這幾位天兵天將似的人立刻站直了,探照燈一樣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他身上,接著整齊劃一地沖他敬了個禮:「陸總長!」

  陸總長別無選擇,只好用盡涵養,擠出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微笑,聽見自己的聲音穿過牙縫,磨下了足足二兩重的牙釉質:「歡迎。」

  林靜恆本打算叫哈登博士來認個人,以便以後拴在身邊研究晶片,誰知道托馬斯楊那個不會看人臉色的攪屎棍就這麼直接闖了進來,死皮賴臉地跟著來不說,還呼朋引伴,眨眼就給他這位並不打算請客的主人攢了個局。

  林將軍連行動遲緩的爬行動物都嫌煩,更不用說這一幫雞零狗碎的東西,心裡已經給托馬斯楊準備了好幾百雙小鞋,本想讓他們來逛一圈,滿足個好奇心就全都打發走,不料此時,他一眼相中了陸必行推門進屋時那個表情。

  林靜恆原本正襟危坐,這會卻忽然往後一仰,翹起了二郎腿,不打算馬上轟這些不速之客走了。

  「都坐啊,怎麼都跟罰站一樣?」陸必行走進來,先是從懷特手裡解救了爆米花,目光又掃過白銀十衛,落到圖蘭身上時,兩人意外對視了一眼,又同時默契而彆扭地移開視線。

  白銀十衛沒人敢動。

  陸必行一低頭,看著他們家那位大爺,一時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林靜恆:「對啊,都坐吧。」

  「立正,」李弗蘭說,「坐!」

  幾個衛隊長於是圍著沙發一圈,以同一個姿勢席地而坐,一起抬頭仰視陸必行,讓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該發表個什麼即興講話。

  白銀十衛跟過陸信,雖然不像陸信帶出來的舊部那麼親近,也多少有一點香火情,對這位在玫瑰之心綿里藏針、一人槓了兩方勢力的總長印象很好。

  托馬斯楊指著身邊的人,笑嘻嘻地給他介紹說:「總長,我是白銀第三衛的負責人托馬斯楊,那邊個抄襲我臉的是我弟弟泊松,我們倆雖然長得像,但很好區分,長得醜又愛臭著臉的就是弟弟。」

  陸必行客氣地給了他一個「久仰」的表情,心想:「哦,就是天天死纏爛打被畫叉的那位,裁軍下崗的第一候選人。」

  「旁邊這位是第一衛隊長李弗蘭,白銀一主要負責情報工作,您以後要小心提防他。聯盟以前有個叫葉芙根妮婭的女神經病,抱管委會大腿,還老來騷擾將軍,後來被爆出了好幾個醜聞才消停――據說這件事就是李衛隊長的豐功偉績。」

  林靜恆問意外地第一衛隊長:「你乾的?」

  「不是,」李弗蘭面不改色地否認,「總長,請問第八星系對誹謗的界定是怎樣的?」

  托馬斯楊「嘖」了一聲,這時,李弗蘭右手邊的一位站了起來,這人的臉,從尺寸上來看,是個「小戶型」,五官卻很大,擺布不開似的支棱著,一笑一口森森的白牙,看著讓人有點慎得慌:「我自己介紹,我是白銀十衛隊長,羅伯特拜耳,突擊、斷後、偷襲甚至暗殺,都是我隊業務範圍。」

  托馬斯楊:「是啊,反正正面戰場從來找不著你。」

  陸必行:「……」

  他現在有點理解,為什麼圖蘭以前三天兩頭要攛掇林靜恆裁掉白銀三,這位衛隊長實在是太能招貓逗狗了。

  「我是白銀第四衛的阿納金,您可以叫我『金』,」說話的男人不知祖上有什麼血統,發色很深,膚色也深,一身小麥色,在一幫面色蒼白的太空軍中顯得格外扎眼,長著一雙自然彎的桃花眼,眼角和聲音里都像是壓著有一股笑意似的,說話像一陣柔和的風掃過,「我只是個代理衛隊長,白銀第四衛的衛隊長在一次被海盜圍困時陣亡,我們以前是主力軍之一,很遺憾,現在剩下的人太少,恐怕要被併入到其他衛隊了。」

  阿納金一段話把眾人都說沉默了。

  林靜恆:「沒關係,白銀四可以重組。」

  阿納金看向林靜恆的時候,眼角彎曲的弧度更明顯了,簡直像是要把林靜恆裝進去。

  陸必行:「……」

  這男的剛才還一本正經,原來也不是什么正經人!

  「白銀第六衛柳元中,如果下次您忘了我叫什麼,儘管隨意再問,反正我們都習慣了。」托馬斯楊正要說什麼,第六衛隊長眼疾嘴快地堵了回去,「白銀第六衛也是主力軍之一,不是將軍撿來的,也不是路過打醬油的——但是將軍,第八星系的軍工產業這麼發達,我們有必要專門養一支假裝自己懂技術的修理工嗎?」

  托馬斯楊習以為常地一聳肩:「反正針對我們白銀三,在一些扎堆抱團的小團體那裡是政治正確。」

  眾人幾乎異口同聲:「我們只是針對你。」

  托馬斯楊:「……」

  然而三衛隊長心理素質頗佳,也就是沒皮沒臉,被人當眾孤立也一點都不尷尬,十分愉快地對陸必行說:「庸人和俗人都這樣,遇見比他們有才華的就受不了,習慣就好,對吧陸總長,這一點您肯定特別有感觸——我們還是剛來的時候匆忙見了陸總長一面,聽說您一直很忙,怎麼,今天將軍把您也請來了嗎?」

  陸必行:「……」

  所有人詭異地沉默了,集體扭頭去看泊松楊,泊松楊的坐姿不動如山,一臉四大皆空,就想知道第八星系哪個廢品站能低價收走這個親哥。

  林靜恆一低頭,掩去嘴角一點不懷好意的笑意。

  白銀十衛幾乎就是林靜恆在白銀要塞三十年的符號,是他的手足與利器,陸必行在這些人的圍觀下,仿佛忽然回到了北京β星的星光蒼穹頂下,他一肚子奇談怪論沒來得及和學生們傾吐,就被突然進來的「四哥」驚得徹底忘了詞,後脊生出一層熱氣騰騰的薄汗,還得佯作鎮定,假裝自己遊刃有餘。

  真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林靜恆有關係,那些本以為忘了的記憶,就像是藏在水底的珠子,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拴著,只要摸索到線頭,一提能提起一串,連尷尬都圓潤美麗。

  湛盧指揮著移動餐車自己開過來,機械手熟練地干起端茶倒水的事——大概也只有人工智慧才能真正做到「工作不分貴賤」的境界了——托馬斯楊自以為很聰明地對湛盧抖機靈:「哎,湛盧,所以你以前做機甲核的時候就叫『湛盧』,現在當電子管家,於是就改名叫『工程師001』了嗎?你還怪講究的!」

  湛盧遞給他一杯水果茶:「我沒有。」

  陸必行乾咳了一聲:「……『工程師001』是我。」

  托馬斯楊一口茶水全貢獻給了自己的前襟。

  李弗蘭唯恐智障傳染,連忙不動聲色地和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陸必行:「愛德華老總長剛成立新政府的時候,手裡可用的人不多,第八星系的工程部是我組建的,所以當時我用了『001』的編號……」

  陸必行說到這,接不下去了,他從眾人的眼神里看出來,這幫人在跟他說,「沒有人關心你在工程部的排號,我們正秉承著星際八卦精神,津津有味地等著聽你解釋,為什麼這房子叫『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就家』。」

  「我……」陸必行卡了一下殼,對上林靜恆的目光,林靜恆沖他挑了一下眉,事不關己似的,坐等看他怎麼說,好似隱約帶著點促狹的意思,陸必行一直看進他眼睛裡,忽然好像被什麼蠱惑了一樣,脫口說:「……我等了這個人十六年。」

  林靜恆一愣,臉上那點促狹消失了。

  陸必行聽見自己動脈不斷跳動的聲音,跳得太急切,幾乎有些聒噪。

  他緩緩地呼出口氣,好像剛剛叫破了一個噩夢,一直在旁邊寡言少語的圖蘭眼圈紅了。

  林靜恆嘆了口氣,沖他伸出雙手:「必行,過來。」

  陸必行不理會他,伸手揪住了林靜恆的領口,在眾人或驚恐或震驚的目光下,直接吻了上去。

  除了圖蘭,一幫白銀十衛誰也沒見過這種世面,集體將脖子伸成了狐獴。

  阿納金喃喃地說:「是不是來個人幫我壓一下我們前衛隊長的棺材?」

  拜耳隔著李弗蘭,伸手杵了如遭雷劈的托馬斯楊一下,手指間很賤地藏了一根針,托馬斯楊猝不及防,「嗷」一嗓子原地起跳,拜耳點點頭,感慨萬千地對李弗蘭說:「看來咱們不是在做夢啊李兄。」

  懷特小心翼翼地拉出一張紙巾給圖蘭,一直沒吭聲的哈登博士冷眼旁觀,下意識地笑了一下,繼而目光忽然變得悠遠起來。

  三百多年的一生,記憶一路走、一路丟,和無數人生離死別、分道揚鑣,建過功業,犯過罪,臨到老時,想起的都是那剎那的光景,一個畫面、或是幾幅剪影。

  哈登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沉迷於書本,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找個沒人的角落一縮,就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時光,同齡人都和他沒什麼話說,只有伍爾夫總來找他。少年哈登看自己的書,少年伍爾夫就把他當成個樹洞,有一搭沒一搭地傾訴少年情懷,誰也不干擾誰。

  偶爾,哈登從自己的世界裡暫時退出來,晃一晃耳朵,發現左耳倒出來一打「林格爾」,右耳又倒出來一打。

  林格爾公開求婚的那天,哈登罕見地沒有低頭看自己的書,陪伍爾夫喝了一夜的劣質啤酒,聽他顛三倒四,一臉嚎喪的哭相,嘴裡卻自欺欺人地來回說「我很為他高興」。

  舊星曆時代,嚴酷的階級就像經久的化石,強權者用無處不在的人工智慧監視著所有人,他們這些叛逆者的後代們,在兇險的夾縫裡學著開機甲,瘋狂地迎風成長,不要命似的探索那些未經開發的不知名行星,很多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而每一次重新見到彼此,都會像失散多年的親人那樣熱淚盈眶。

  那些方寸間能透進肺腑的喜怒哀樂,都曾經真摯得像鑽石,在漫長的黑暗裡流出火花一樣的光,雖然很快杳無痕跡,但在那一秒,是雋永的。

  回過神來的白銀十衛們唯恐天下不亂地鬧騰起來,托馬斯楊原地滿血復活,攛掇懷特去看看工程部和他那幾個同學都誰在啟明星上,一起叫過來開個私人派對。陸總長的情緒平息下來,真的很想把這些不速之客都轟出去,可是林靜恆就跟故意一樣,偏不發話,總長和爆米花一樣委屈,還得強顏歡笑地招待他們。

  哈登看著這些對他來說有些陌生的年輕人,摸了摸湛盧的機械手。

  他想:可是那些人都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