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星的地面面積可能還沒有一個氣派點的人造空間站大,看起來非常袖珍,上面最顯眼的建築是一座研究所,外觀十分樸素,看起來就像哪個窮鄉僻壤的天文學家孤獨的觀測站,不過實驗樓、住宅、配套等一干設備倒是一應俱全。
當晚值班的研究員本來正在集體打瞌睡,其中一位手肘一倒,把自己晃醒,他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茫然地掃過生態艙前的屏幕,猛地一頓,又用力揉了揉眼,隨後大叫一聲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去:「我的天……博士!博士!」
片刻後,整個實驗室沸騰了,所有昏昏欲睡的研究員全好似打了雞血,一群人從外面涌了進來,有扒著儀器記錄數據的,還有一幫醫生,在旁邊飛快地交換意見,開了場短且激烈的討論會。
門口的衛兵隊被驚動,小跑到實驗室外站成一排,裡面的醫生看見,立刻對他們喊:「閒雜人等不要靠近,尤其『二代』以上,你們沒帶屏蔽器,會對生態艙的精神網造成干擾的!」
領頭的軍官會意,一擺手,衛兵隊在門口站成兩排,背對實驗室站起崗來。
這些人的軍裝款式與聯盟軍很像,卻是一種奇特的天藍色,看著不怎麼像正經軍裝,肩章上的圖案也是聯盟軍的「自由之劍」,可是仔細看,那劍和聯盟軍肩章上的方向是反過來的,透著一股詭異感——
這是流竄在八大星系間、最喪心病狂、最不可捉摸的一支武裝力量,自由軍團。
自由軍團這支衛兵隊領頭人隔著實驗室透明的隔離門,注視著裡面忙碌的白大褂們,這時,樓道盡頭,一個輪椅緩緩地滾過來,上面坐著一個老人——白塔的第一任負責人,哈登博士。
衛兵隊軍官連忙上前,扶住他的輪椅,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博士。」
白塔這位死而復生的神秘老人,看起來比兩年前又老了許多,歲月在他身上幾乎有些殘酷了,那弓起的後背將他的脖頸往前壓,讓他像個脖子伸得老長的烏龜。哈登博士催著自動輪椅上前,摸索著對牆面上的對講機說:「他突然有反應了,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這次運氣不好,博士,公轉靠近恆星最近點時正好當頭撞上粒子風暴,受到了強烈干擾,由於當時預警損壞,設備正在維護,防護罩撐起比預期慢了0.01秒,我猜是因為這個,刺激了生態艙的自主防護功能,導致了精神網波動。目前我們還無法判斷他這是主動反應,還是被波動的精神網帶的,也難說是不是好事,請您稍安勿躁。」
衛兵隊的軍官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真的還活著?不可能吧?這也……太強悍了。」
生態艙里那人被撿回來的時候,只有一口氣,胸椎粉碎,脊柱骨折,內臟嚴重受損,但很幸運,這一身的傷幾乎全是物理性傷害,以當今的醫療條件,數天就能治癒。
致命的是他的大腦。
最早,醫療艙和醫生都給出了相同的判斷——由於精神網反噬,生態艙裡面的人已經腦死亡。
後來這位膽敢直言不諱的醫生和醫療艙一起,被自由軍團那位喜怒無常的主人就地「銷毀」了,其他人再也不敢說實話,只好一身冷汗地頂著死亡壓力,裝模作樣地圍著他檢查,試圖檢查出一點人還活著的證據。
不料這一檢查,他們居然真的捕捉到了一種奇特的現象。
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情況——那破破爛爛的生態艙上有微弱的精神網殘留,雖然幾乎已經完全崩潰,但其中人機對接口仍是連著的。
失去意識或者死亡的人,是不可能連著精神網的,如果是人機對接口是連著的,那麼這個人一定還活著,甚至可以說,他有可能是有意識的。
可是那精神網已經「死」了,他偏偏又沒有活人應有的反應,誰也說不準他是死是活。
他們治好了他的身體,用醫療手段維繫他的各項身體機能,如果不出意外,他可以一直維繫這個「睡美人」狀態,直到幾百年後身體自然衰老,波普崩潰。
但如何喚醒這顆不知死活的大腦呢?
自由軍團最精銳的醫生和研究員們通過討論,提出了一套治療方案,認為可以通過刺激他連著的精神網,試圖激發他大腦反應。但這是有風險的,因為在這種未知狀態下,那人就像薛丁格的貓,卡在生死之間。誰也不知道,一個微弱的刺激下去打破現在的平衡,他是會醒過來,還是直接斷開精神網死過去。
而他們那位仿佛有史前醫鬧血統的主人林靜姝,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拒絕了治療方案,只要求他們保留身體機能,她有時候會來探望,屏蔽所有人,跟他獨處五分鐘。
她留下了一整支最尖端的醫療研究團隊給他,乾的卻都是最基礎的醫療艙和保姆的工作,似乎並不是很想讓他醒過來,好像對她來說,只要他看起來像是活著,而她相信他還活著,這就夠了。
「就像亞瑟王拔/出了石中劍,這是命運啊。」哈登嘆了口氣,緩緩地靠上椅背,抬頭看了看旁邊的衛兵隊軍官,「請問你是……」
「您好博士,我是一名『四代』,本來奉命在第七星系推廣晶片,當年——七星系那場大戰爆發前不久,我曾接到臨時命令,前往第八星系,給林靜恆將軍運送一批機甲物資,送抵後,我又接到主人命令,暫停原本事務,隱藏在七八星系之間,原地待命,隨時向主人匯報林靜恆將軍的動態。」
哈登「啊」了一聲——經過兩年的發展,現如今自由軍團治下層級分明,每個人的身份和社會地位,都取決於他脖子裡那枚晶片的級別,「一代」最低,目前發展的最高等級是「五代」,高級別的晶片攜帶者能通過晶片,不容抗拒地指揮低級別攜帶者,甚至一個念頭就能讓低級別者就地自殺,逼迫每個人都忠心耿耿,同時挖空了心思往上爬。
「四代」是很顯赫的級別,顯然,對於這位軍官來說,「四代」的身份比他的名字和職務還榮耀。
而「四代」在自由軍團里,通常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怎麼也不該是這麼一個小小行星上的保安隊長,因此他能爬到這個位置,一定是立過大功。
哈登博士點點頭:「原來他是你救回來的。」
「唔……不,博士,」軍官猶豫片刻,在鴉片晶片的作用下,到底說了實話,他一低頭,「我確實是因為他,這兩年才有幸隨著晶片升級,一路晉升到了『四代』,但其實我不敢說他是我救的。」
「那時我奉命徘徊在戰場附近觀察林將軍的動靜,但是他們打得太激烈,場面太失控了,我們根本不敢靠近,當時本以為他們要撤回隨時要封閉的第八星系,我還在猶豫,這樣回去復命能不能交代得過去,戰局就天翻地覆了……我嚇壞了,以為自己沒有完成任務,萬一林將軍在我眼皮底下出事,我回去一定會被處決……等那些反烏會的殘兵撤走,我才又不甘心,循著劇烈爆炸的能量反應找過去……」
哈登博士說:「我聽說了,反烏會在他們穿過躍遷點的時候,把聯軍和躍遷點一起引爆了。」
「是,根據我們事後推斷,當時林將軍所在指揮艦應該是一馬當先的,也就是說,爆炸發生的那一刻,他已經穿過躍遷點了,相比後面那些直接被悶在躍遷點裡的,他這身先士卒的習慣給了他一線生機,而他的機甲上有一枚超級機甲核——也就是『湛盧』,超級變形材料在爆炸中化作緊急生態艙,替他擋了一下,他才沒有立刻化為塵埃。」
哈登博士說:「但再厲害的機甲核也是人造產物,人造產物不可能扛得住躍遷點爆炸的能量級。」
「對,所以這枚珍貴的機甲核隨即徹底報廢,裡面的人應該會立刻暴露在宇宙射線之下,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軍官說,「但是您敢相信嗎,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是有意識的,而且沒有等死——我方才和您解釋過,爆炸發生時,他所在位置距離反烏會是最近,在那枚機甲核精神網消失前的那片刻,他把超級機甲核廣闊的精神網鋪到了極致,掃了埋伏的反烏會一個邊,入侵了一台小型機甲。」
哈登博士:「……這不可能。」
重甲里是設有機甲收發台的,中小型機甲都能停靠進去,類似能停靠戰鬥機的地面航母,必要的時候,一台重甲本身可以變成一支小戰隊。
但機甲設計師考慮實戰,為了安全起見,這些小機甲停靠在重甲中的時候,是受重甲精神網管轄的,也就是說,除非有人入侵了重甲的精神網,釋放了小機甲,這些無人駕駛的小機甲的精神網才會獨立,才有被入侵控制的可能性。
而一台重甲上,至少有一個加強連的備用駕駛員,即使是林靜恆帶著完好的湛盧,有橫掃千軍之能,最多也只能是讓這些重甲的人機對接口不穩,震盪一會,僅靠他一己之力,長時間入侵重甲精神網是不可能的。
何況他當時那種慘樣,能連著機甲核的精神網沒斷,已經是奇蹟了。
「就算他求生意志強到逆天,反烏會的重甲精神網被入侵,他們自己感覺不到嗎?」哈登博士問,「生態艙是很小,在碎片滿天飛的混亂中不容易被注意到,但他入侵對方精神網,不是暴露自己的位置嗎?一個破破爛爛馬上要自己崩潰的生態艙,不用做什麼,朝他噴一口尾氣就足以要他的命了。」
「我們後來修復了一部分記錄儀,」軍官說,「發現他不是隨機選的入侵對象——躍遷點引爆,整個聯軍被卷進去,無數機甲里無數武器庫自爆,擴大了能量級,反烏會的計算其實很精準,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敵軍的武器庫和火力真實情況估算得一分不差,所以他們的側翼被爆炸餘波掃了個邊,導致幾架重甲的防護罩和精神網有不同程度的破損,他選擇的那一架重甲的機甲收發台起火脫離機身。他在千鈞一髮間入侵了機甲收發台上一台小機甲,利用小機甲,向他所在生態艙打了個臨時防護罩,但是反烏會很快察覺到這部分脫落的機甲收發站,將其引爆了,隨即他的機甲核精神網崩潰,在這種情況下,一次精神網強行崩斷,腦死亡都是大概率事件,何況他經歷了兩次。」
衛兵隊的軍官嘆了口氣:「我們找到他的時候,那個臨時的防護罩也快被粒子流消磨乾淨了,這個人太可怕,但凡反烏會臨場反應慢一點,或是他的機甲核能再多維持幾秒,說不定他都自救成功了,可惜……」
林靜姝只要世界上還有這麼個人,並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活著」,這些被發配到這裡的醫學精英們也只好勤勤懇懇地保護他的身體,他們精心修復了生態艙,甚至用一個外接的精神網,給原本「死無全屍」的精神網縫縫補補,讓它看起來能以假亂真,假裝生態艙里的植物人沉睡在其中,隨時能喚醒。
但他們心裡都清楚,裡面的人不可能還活著。
「博士,只是恆星風暴造成的擾動吧?」軍官問。
哈登博士沉吟不語,就在這時,地面傳來隱約的震顫——應該是有外星機甲降落。
十五分鐘以後,林靜姝甩開了她的護衛隊,拎著高跟鞋狂奔而至,臉上沒來得及施任何粉黛,顯得有些狼狽,嘴唇卻因為劇烈運動泛起嫣紅。
衛兵隊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連同方才的「四代」軍官在內,全都屏息凝神地站直了,目不斜視地假裝自己只是擺設。
哈登博士抬起頭看著她,她一縷長發黏到了下巴上,海藻似的,劇烈的喘息讓她有些站不穩,林靜姝表情一片空白地和老人對視片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有那麼一瞬間,哈登博士從她的眼睛裡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很小很小,不會超過十歲,會拼命地追逐著自己遠去的親人、會摔倒、會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然而僅僅是片刻,她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護衛隊那幫廢物們終於追了上來。
林靜姝的目光平靜了下去,她緩緩把亂糟糟的長髮捋好,掖回耳後,穿好鞋,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冷淡地沖四代軍官點了下頭,接過哈登博士的輪椅,輕聲問:「您怎麼也在這?」
「偶爾經過,」哈登博士說,「你們都是蘿拉的孩子,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我來看看他。」
「十分感謝您的掛念,」林靜姝低頭一笑,眼角不彎,隨即她抬起頭,「怎麼,我聽說這次是因為預警設備故障引起的?」
四代軍官連忙回答:「是,預警設備故障,又恰好趕上恆星風暴……」
「恰好。」林靜姝打斷他,「不可能是恰好吧?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恰好』兩個字。」
軍官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林靜姝:「徹查,不然……」
她話沒說完,實驗室裡面一個醫生突然走出來,林靜姝的瞳孔極輕微地收縮了一下。
「主人,我們有理由判斷,這不是因為精神網被粒子流擾動的異常波動,而是精神網被刺激後,病人確實做出了反應。」
林靜姝的雙眉輕輕地動了一下。
「也就是說,病人醒過來的概率大大提高了,關於下一步的治療方案,我們希望徵詢您的意見。」
林靜姝想也不想地回答:「我需要你們維持現狀。」
哈登:「靜姝!」
林靜姝輕輕一掩唇角,按住哈登博士的肩,狀似有理有據地說:「博士,一切都是有風險的,我只有這麼一個哥哥,我不敢讓他冒這種風險。安安靜靜地住在這裡有什麼不好?有人照顧他,我們倆還能輪流來看他。」
「你只有這麼一個哥哥,不想讓他冒險……」哈登博士低聲說,「靜姝,是誰間接捅出了禁果在林靜恆手裡的事?是誰渾水摸魚,把白銀十衛攔在半路?是……」
「博士,」林靜姝冷冷地打斷他,「我給了他機甲,我也給了他武裝,我給他攪混了水,八大星系,他什麼地方不能去?是他自己瘋了,是他自己非要把自己困在第八星系!」